第二天,子琴被惡夢驚醒,,她突然松開緊緊抱住奶奶的手,,然后猛地坐了起來,一下子被束縛松開,,奶奶也被驚醒了,,吃驚地望著她。子琴悵然若失,,說:“鈴兒,,把你吵醒了,沒事,,我就是做了一個惡夢,,你接著睡吧?!钡忧俸湍棠虆s再也睡不著了,。
窗外的天已經(jīng)微亮了,太陽似乎就要馬上升起來了,,但太陽始終沒有升起來,,今天陰天了,還刮著潮濕陰冷的風(fēng),,風(fēng)不大,,但卻肆意地鉆進(jìn)人們單薄的衣裳,奪走身體的每一分熱量,。
大廳的門開了,,一陣?yán)滹L(fēng)吹了進(jìn)來,,首先進(jìn)來的是華先生,她步伐遲疑,,表情陰郁,,后面是幾名學(xué)校的工作人員,再往后是一個軍官模樣的日本人帶著一小隊日本兵,。
華先生站定了,,日本軍官也走到前面和她站在一起,大廳里一下子安靜下來,,氣氛變得異常壓抑。華先生失去了她平時堅定的眼神,,語氣中充滿著無奈,,似乎要宣布一項悲痛的事情,她對大家說:“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件事情……”她看了看地面,,似乎在思考著語言的技巧,,但這時大廳里已經(jīng)有些人感覺到了這個事情的不妙。
“我愛你們每一個人,,但是我又不得不宣布一件事,,盡管這會對有些人造成傷害。我們的民族都會敬重英雄,,那些人為了他人去犧牲的英雄,,所以我要宣布一件事……,這件事……”華先生說的前言不搭后語,,她似乎實(shí)在說不下去了,,只好一擺手,說:“我們還是讓田中先生來說吧,?!闭f完把站的位置讓給了日本軍官。
那個日本軍官并沒有聽懂什么意思,,似乎有些不滿,,皺了皺眉,疑惑中有些生氣地看了看華先生,。
從日本日本軍官后面閃出一個穿長袍哈著腰的中年人,,把油膩的嘴貼近日本軍官的耳朵耳語了幾句,日本軍官的臉色立刻變成了憤怒,,他用惡狠狠的眼光瞪了華先生一眼,,然后大步走到人群前面,用日本話大聲宣布了一項大家誰也聽不懂的事情,。結(jié)束后,,他沖那個哈腰中年人一揮手,,哈腰中年人就說:“大家好,我把田中大佐的話給大家翻譯一下,。剛才田中大佐說現(xiàn)在日本皇軍急需30名慰……,,洗衣工,為期一個月,,工資5元,,而且吃飯住宿都是免費(fèi)。條件是很好的,,現(xiàn)在在安全區(qū)其它地方已經(jīng)招了25個人了,,只差5個名額,希望大家自動報名,,那里吃的有大米白飯,,還有肉有菜,住的也寬敞,?!闭f完,哈腰向日本軍官點(diǎn)了點(diǎn)頭,,得到了首肯,,退到了后面。
大廳里的人們顯得異常安靜,,那個翻譯故意說錯的話已經(jīng)讓大部分人明白,,日本人要的是慰安婦,而不是洗衣工,。不知是誰在人群后面嘀咕了一句:“死也不能去啊,。”說完便有幾個人背過身去向大廳深處走去,。也有人還小聲和旁邊的人商量:“要是不挨餓,,我倒想去,洗衣服的力氣我是有的,,三姐,,你說行嗎?”旁邊的三姐便翻了一個白眼,,壓著嗓子說:“就怕你沒命花那5塊錢,。”嚇得她吐了一下舌頭,。
你一句,,我一句,大廳里一會便充滿了嚌嚌嘈嘈的竊竊私語,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日本軍官似乎并不著急,,而是叉著胳膊,很有耐心地看著眼前的人群,,似乎面對現(xiàn)在的一切感覺盡在掌握,。
突然,一個落腮胡子的日本兵從隊伍后面沖了出來,,一邊用手指向奶奶和子琴這里,,一邊用日語喊叫著,早有幾個裹小腳的老婦,,自認(rèn)為日本兵定不會對自己感興趣,,便大膽地把身體堵在奶奶和子琴前面,形成了一道人墻,。奶奶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日本兵就是昨天那個想抓住子琴的人。
被人墻擋住的落腮胡子有些急躁,,他向后面的隊伍揮了揮手,大喊了一聲,,馬上又有三名軍人沖了出來,,他們走到人墻前,前是拉扯,,見不能破開人墻,,拉扯便成了踢打,華先生又開始對著欣賞眼前景象的日本軍官咆哮起來,,但日本軍官只是向她聳了聳肩膀,。
幾名上了年輕的婦女終于敵不過日本兵的打擊,馬上鼻青臉腫,,東倒西歪,,日本兵踩過她們身體抓住了子琴。雖然小娟要把子琴往后扯,,但子琴似乎明白,,躲,已經(jīng)毫無意義,,她的身體在別人的身體上面被拖了出來,,奶奶這時忽然覺得有什么東西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子琴姐,,不,,干娘,也許以后永遠(yuǎn)見不到了,。奶奶委屈地喊著:“娘,,別丟下我,。”說完,,用盡全部的力氣死死地抱住子琴的大腿,。
“鈴兒,回去,,快放手,,回去?!弊忧俚纳眢w被拖著,,眼里滿含著淚哀求著,但奶奶下定了決心,,盡管她的身上已經(jīng)挨了日本兵的好幾腳,,她也分不清是疼痛還是悲傷,眼淚不住留下來,,她把臉和全身緊緊地裹在子琴的雙腿上,,喊著:“娘,別丟下我,,別丟下我,。”她想,,任何人都不把她們分開,。
華先生和她周圍幾個人也要上來想抓住奶奶,但立即被幾名日本兵擋在了面前,,“請放過那個孩子,。”華先生的話還沒說完,,其他日本兵的隊伍已經(jīng)像開了籠的野獸,,各自沖到人群里面隨意抓人,他們追逐著看上去年輕一些的女人,,特別是學(xué)生模樣的,,一時間整個大廳里亂成一團(tuán),充滿了驚恐的尖叫和哭聲,。華先生幾個人焦急萬分,,卻又不知先救哪一個,她攤開雙手,,眼中噙著淚花,,滿含憤怒和悲傷,向著日本軍官大喊著:“畜生!畜生,!”
子琴一直被拖到了大門外,,奶奶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拳腳,仍不放手,,那兩個日本兵似乎無奈,,并不打算把她們分開,而是一起拖著向前走,。奶奶的棉褲磨破了,,棉花散了一地,腿也磨去了一層皮,。到了兩輛帶蓬的卡車下,,兩個日本兵把她們一起扔上了后面一輛卡車。子琴一邊用肯求的語氣讓奶奶放手,,奶奶才抬起眼淚模糊的臉,,松開了手,子琴就用力把奶奶往車下推,,奶奶被摔下了車,,她似乎已經(jīng)瘋狂,爬起來在車下喊著:“娘,,娘,。”嚎啕大哭,。看到奶奶仍然不肯離去,,兩個日本兵又把奶奶抬著扔上車,,落腮胡子大笑著叫道:“死捏?!弊忧俦ё∧棠?,呵斥道:“上了車就是死啊?!蹦棠陶f:“我想和你死在一起,。”子琴恨道:“傻子,。你為你娘活著,,就不為你干娘活著?”奶奶怔了,。
隨后,,又有6個女人哭哭啼啼的女人被拉扯上了車,最后上來的是兩名日本后和那個翻譯。兩名日本兵,,在車尾坐了以防止有人跳車逃跑,,那名翻譯好像怕日本兵似的,爬到了車的最前面,,坐在了一片哭聲的女人中間,。其他的日本兵上了前面的車,隨著有人一聲叫喊,,車開動,,奶奶看到了安全區(qū)大門內(nèi)擁擠著些張望的人,帶著仿佛參加一場葬禮的眼神,,越來越遠(yuǎn),。
車內(nèi)的哭聲一直不斷,在得到日本兵的呵斥之后,,翻譯不耐煩地翻譯道:“皇軍叫你們安靜,,別哭了?!笨蘼暆u小,,但不一會新一輪哭聲又開始了。
奶奶驚異地發(fā)現(xiàn),,從車后望去,,僅幾天的工夫,南京的街道破敗了許多,,原先是時不時地看到被轟炸的廢墟,,現(xiàn)在卻是一整片的廢墟,中間夾雜著幾幢還完好的房子,,她看還看到幾個日本兵在搶劫完一幢房子后正在把房子點(diǎn)燃,。也許他們是后進(jìn)入南京的部隊,那幢房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搶完了幾輪了,,他們的戰(zhàn)利品僅僅是幾好把椅子和桌子,。
似乎這么多天來,路上的尸體從來沒有被清理,,或者以前的已經(jīng)被清理了,,又增加了新的尸體,奶奶總能看到橫七豎八或者三三兩兩的尸體,,或者在路邊安靜地地匍匐,,或者已經(jīng)腫脹腐爛,卡車經(jīng)過便聞到一股惡臭,,驚起一群“嗡嗡”的蒼蠅,。
卡車來到一片低矮的土坯房子前時,,奶奶看到地上整整齊齊地并排躺著七八具尸體,尸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個七八十歲的瘦小的老太太托著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那個嬰兒蒼白的身上布滿血污,,肯定是已經(jīng)死去了,。老太太滿臉哭楚、無奈和絕望,,看到車來,,就舉著孩子的尸體跟著車顫顫巍巍地追起來,一面追,,嘴里還含糊不清地喊:“畜生,,畜生?!?p> 車內(nèi)的兩個日本兵把那個老太太當(dāng)成了標(biāo)靶,,抬起長槍向那個老太太射擊,但由于卡車的顛簸,,數(shù)發(fā)子彈后,,老太太僅然沒有倒下,正當(dāng)他們準(zhǔn)備放棄之時,,車后傳來一聲槍響,,老太太倒下了,把那個嬰兒的尸體摔出去老遠(yuǎn),。從旁邊的房子走出幾名日本兵,,向卡車揮手,車內(nèi)的日本兵表現(xiàn)出出乎意料的驚喜,,仿佛實(shí)現(xiàn)莫大的愿望,,有人還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然后向那幾個日本兵報以感謝的軍禮,。
卡車走的越來越顛簸,有時是因為路的不平,,有時因為街上的廢墟,,又過了好一會,經(jīng)過了一個城門,,車出城了,。過一個檢查哨的時候,司機(jī)熱絡(luò)地和負(fù)責(zé)檢查的日本兵聊著天,,還有幾個日本兵嘻笑著走到車后,,貪婪地看著車內(nèi)的幾個獵物,,子琴她們都把頭埋進(jìn)手臂躲避著羞辱她們的目光。
城外的路上,,房子逐漸稀疏,,雖然正是午飯時間,房子上的煙囪卻沒有炊煙,,四周死亡一樣的寂靜,,連鳥都停止了鳴叫,只在枝頭孤獨(dú)地站著,,看著城內(nèi)徐徐騰起的濃重的硝煙,,車近了鳥受到了驚嚇,撲棱一下飛走了,。
突然,,車停下了,前面的司機(jī)室里傳來了叫罵聲,,一個女人擦了擦眼淚,,好像這樣會使自己堅強(qiáng)一些,她問翻譯:“到了,?”但她的聲音卻是顫顫巍巍的,。
“可能走錯路了?!狈g說,。
仿佛一個將要被行刑的死刑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多活幾分鐘,大家都舒了一口氣,。
司機(jī)停止了牢騷,,車?yán)^續(xù)開動了。遠(yuǎn)處傳來嗡嗡嗡的聲音,,聲音越來越近,,逐漸包圍了車的四周,同時,,不知從什么地方飄來隱隱的臭味,。
幾只蒼蠅飛了進(jìn)來,子琴厭惡地用手轟著,,剛轟走落在臉上的,,又有更多的飛了進(jìn)來,落在每一個人的頭發(fā)上,、臉上,、衣服上、手臂上,,那隱隱的臭味終于成為令人窒息的惡臭,,他們只好用一只手捂著鼻子一手扇著蒼蠅,。奶奶向車個望去,車的后面出現(xiàn)幾具尸體,,她想,,也許是那幾具尸體已經(jīng)腐爛了。但隨著卡車的前進(jìn),,車后面的尸體越來越來,,漸連成了一片,之后便一直是死人鋪就的地,,而看不到地面了,。它們有的沒有頭,有的沒有腳,,有的沒有內(nèi)臟,,有的只是殘肢,男男女女,,老老幼幼,,或腫脹著身體,或塌陷地肚皮,,有的衣服殘破,,有的赤身裸體。
“嗡嗡嗡”,,“嗡嗡嗡”,,蒼蠅已經(jīng)變成了一層黑云,聲音蓋過了卡車的低鳴,,在鋪滿尸體的大地上此起彼伏,;“咯吱吱”,“咯吱吱”,,車輪壓碎了尸體的骨骼,,仿佛壓碎了車上人的神經(jīng);“汪汪”,,遠(yuǎn)處傳來犬吠,,兩只野狗停下撕扯死人的內(nèi)臟,張著沾滿獻(xiàn)血的利牙向卡車挑釁似的叫著……
奶奶這些天里見過各種慘烈的景象,,她一次又一次地想:“地獄也不過如此,。”但是她錯了,,而且錯了一次又一次,看到眼前的場景,,她想:“這才是地獄,?!彼耆徽痼@,被驚的忘記了合上嘴巴,,沒有感覺一只蒼蠅飛進(jìn)了嘴里,。
子琴抓著她的手,越抓越緊,,最后使她的手失去了知覺,。突然,子琴把她的手用力一扯,,回頭小聲地而堅決地對奶奶說:“鈴兒,,以后要活著,要為你娘活著,,也要為你干娘活著,。”奶奶這才回來神來,,把飛進(jìn)嘴里的蒼蠅吐了出來,,她不明白子琴為什么說這樣的話,她不解地望著子琴,,想聽她到底想做什么,。
那個臥在車箱前面不斷轟趕蒼蠅的翻譯從衣兜里掏出了煙盒,向車尾的兩個日本兵殷勤地招手,。那兩個日本兵罵罵咧咧,,翻譯的提議正中下懷,兩個人走到車前去接翻譯的煙卷,。這時,,子琴慢慢地蹲了起來,在她瘦瘦的身體內(nèi)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她抱起了奶奶,,像抱起一個小沙包,然后把奶奶從車尾用力扔了出去,。
奶奶摔在地上,,并沒有感覺很疼,她掉在了交錯的尸體上,,雖然冰冷,,但并不硬。奶奶還沒有爬起來,,就聽到了車上的日本憤怒的喊叫聲,,肯定是在罵人,但奶奶知道,,他們無論多么生氣也是不會在這種地方停車的,,因為人不會為沒有價值的東西下車受罪,,但奶奶會,因為奶奶得到的是生命,。
她連滾帶爬躲到了幾具堆起的尸體后面,,用袖子緊緊地捂住鼻子和嘴巴,以防止自己吐出來,。然后槍響了,,也許是車輛的顛簸,或者是黑壓壓的蒼蠅打擾了視線,,沒有一槍打在奶奶身邊,,子彈打在附近的尸體上,飛起幾片碎肉,,幾槍響過,,便只能聽到車的轟鳴和日本兵的罵聲漸漸遠(yuǎn)去了。
直到徹底聽不到汽車的聲音,,奶奶才把埋在胳膊里的頭抬起來,。她的眼前,是一個死去的青年人的腳,,那個人年紀(jì)并不大,,但那雙腳卻布滿老繭,腳上皮膚的紋路仿佛干裂的塘邊的淤泥,。奶奶不敢去仔細(xì)看他的臉,,爬了起來,屏住呼吸,,沿著尸體上的車轍向來時的方向走去,。她不敢低頭看,又不能不看,,她生怕一腳踩進(jìn)一個死人的胸膛,,或者被誰的腿絆倒,如果在這種地方摔倒,,再次和那些腐爛的尸體爬在一起,,她覺得自己可能立刻就瘋了。走著走著,,她的眼淚,,便撲簌簌地流下來,她此刻什么都沒想,,只是害怕,,她越想不要害怕,眼淚卻更多地涌出來,特別是周圍那“嗡嗡嗡”的蒼蠅,,好像一把鐵絲做的刷子在不停地蹂躪她的心臟,。
走了一會,終于看到了被血液浸紅的土地,,踩上堅實(shí)的土地,奶奶心踏實(shí)了許多,。再走一會,,便遠(yuǎn)離了那片露天的墳場,也聽不到蒼蠅的聲音,,奶奶長吁了一口氣,,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