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巍緩了一會兒，從痛苦的回憶中掙扎出來,，繼續(xù)道：“當(dāng)時我萬念俱灰，但是很快我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他說他手上有腎源,。”

　　許戈眸光微動,，盯著江巍問道：“是……宋展,？”

　　宋、展,？

　　這個名字對喬明嶼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他聽得心如擂鼓，牢牢地將這個名字刻在心里,。

　　江巍笑了一下,，既未承認，也未否認,。

　　許戈沒有繼續(xù)糾結(jié)這個問題,，轉(zhuǎn)而問道：“那個人口中的‘腎源’恐怕是……”

　　江巍打斷了他的話：“不錯，那肯定是不合法的,，我自己就是警察,，怎么可能意識不到問題？但,，我沒得選擇……”

　　他微微揚起臉,，迎著江風(fēng)，輕輕地重復(fù)了一句：“我沒得選擇啊……”

　　一點晶瑩的光澤在他的眼角閃爍了一下,，又很快隱沒不見,。

　　“那是一手把我撫養(yǎng)長大的親生母親，哪怕只有一丁點希望,，我也要嘗試一下,，無論我將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彼贿呂⑿?，一邊流淚，“所以我說,，我是自愿的,。”

　　許戈沉默地凝視著他。

　　“江隊……”喬明嶼顫抖著喚了一聲,。

　　“你不必為我感到痛惜,，因為最難熬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彼麥睾偷?，“我沒有猶豫太久，在那個陌生人第二次打電話過來時,，我便同意了他的提議?！?p>　　許戈終于開口了：“那么,，你付出了什么呢？”

　　江巍輕輕搖了搖頭：“當(dāng)時我也問了他同樣的問題,，可是他卻什么也沒有說,。與魔鬼的交易一旦開始就不能停下，而我已經(jīng)先取得了報酬,，從此之后我只能惴惴不安地活著,，直到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劍落下。唯一令我感到安慰的是,，我母親確實得到了極好的治療,，病情逐漸好轉(zhuǎn)，但我知道她從此將成為那些人掌控我的軟肋,?！?p>　　“在那之后，他們有許久不曾聯(lián)系過我,，久到我每天背負著無人可以訴說的壓力幾乎快要崩潰,。四年前的秋天，我才再度接到那個人的電話,?！彼p輕一笑，“你知道么,？當(dāng)時我竟然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如釋重負感,，然后他對我提出了一個要求?！?p>　　他輕輕地吐出殘忍的話語：“他要求我?guī)退幚硪粋€人,。”

　　許戈倏然瞪圓了雙眼,，一字一頓道：“殺,、人？”

　　江巍搖了搖頭：“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沒有生機了,?！彼浇俏⒐矗羝鹨唤z涼薄的笑意,，“他們不會一上來就要求我殺人,，這樣會直接逼瘋我，但是處理一個死人就要容易接受得多了,。我直到現(xiàn)在還清楚記得,，那個人所說的話和語氣，他說‘江巍,，你是警察,，自然清楚如何處理一個人才不會被警察發(fā)現(xiàn)’?！?p>　　“江?。　痹S戈緊緊地盯著他,，瞳孔中躍起憤怒而震驚的火焰,，他狠狠地咬了一下后槽牙，將指責(zé)的話語咽了回去,。

　　“你知道的,，人的底線一旦突破，就再也回不去了,?！苯∮呐鹕踔吝€笑了一下，“我的配合令他們很高興,，但我清楚,，這并不是結(jié)束，而是開始,。如果說‘處理那個可憐人’只是個投名狀,，接下來的才是正餐——他們要求我成為他們在市局中的‘眼睛’。我當(dāng)時的職級太低,，并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很快他們就先付出了報酬——三年前，原先的副支隊長因病提前退休后,，我成為了新任的副支隊長,。呵呵，多么大方,！又是多么得強勢,！”

　　他深深呼吸，再緩緩?fù)鲁觯讲帕鞒龅难蹨I風(fēng)干在了臉頰上,，只留下兩道看不清的痕跡,。

　　“小喬?！彼崧暤?，“你之前問我初心還在嗎，當(dāng)時我沒有回答,，但是現(xiàn)在我可以回答你了——其實我和靜淮分局的那幫人并沒有什么區(qū)別,，良知被邪惡侵染，初心自然不復(fù)了,！事到如今,，我也無需將所有的事情推卸到我母親身上，我母親的病只是個導(dǎo)火索,，在她康復(fù)之后，我不是沒有機會懸崖勒馬,，但我沒有,，我膽怯，我懦弱,，我舍不得寒窗苦讀十?dāng)?shù)年后好不容易得來的光鮮亮麗,，也舍不得與虎謀皮而帶來的巨大利益。我被野心和私利拉扯著逐漸沉淪,，直到再無回頭路可走,。”

　　他用一貫溫和的嗓音娓娓道來,，但他的手依舊極穩(wěn),，冰涼的槍口依舊抵在喬明嶼的太陽穴上，令他動彈不得：“小喬,，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課,，但你，不要學(xué)我,?！?p>　　喬明嶼背對他而立，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他只能瞧見對面的許戈慢慢露出悲哀至極的表情,，雙眸中的痛惜一點一點地滿溢出來，比先前的怒火還要灼人,。

　　江巍卻忽然冷笑了一聲,，他用從未有過的尖刻語氣道：“許戈，你這是什么表情？你知道么,，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副淡泊名利,、自恃清高的模樣！為什么你一畢業(yè)就能進市局,？為什么你晉升的速度遠比同期要快,？為什么你年紀輕輕就能坐在支隊長的位置上？”

　　“三十二歲的支隊長,，多年輕?。　彼麚u頭嘆道,，諷刺之意溢于言表,，“這究竟是你許戈天賦異稟，還是你有個在省.委的爹,？,！”

　　夾在中間的喬明嶼瞪大了雙眼，莫名覺得現(xiàn)在的對話比之前還要命,，他恨不得原地暈倒,，但天不遂他愿，江巍還要拿他當(dāng)人質(zhì),，是不會允許他暈過去的,。

　　許戈的反應(yīng)比他小多了，被人劈頭蓋臉嘲諷了一頓,，他也不見絲毫惱怒之意,，只是微微皺了皺眉：“所以，在你的心目中,，我就是個一無是處,、只憑父蔭的官二代？”

　　“我沒有說你不配坐在這個位置上,?！苯∩陨詣e過視線，“但是全省系統(tǒng)那么多優(yōu)秀的警察,，為什么偏偏是你脫穎而出,？你當(dāng)然可以不慕名利，因為你的表現(xiàn)會一直被領(lǐng)導(dǎo)看見,，你的功勞不會被人冒領(lǐng),，別人渴求的機會永遠擺在你的面前。這甚至不需要你父親做些什么,，他只需要穩(wěn)穩(wěn)地在那里,，你的面前就永遠是一條康莊大道,。”

　　“原來如此,?！痹S戈輕輕點了下頭，“你如此恨我,，才會將我去寧灣西路的行蹤泄露給宋展,。”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你竟然如此恨我,，恨不得我死,。”

　　江巍沒有說話,，他默認了,。

　　許戈悲憫地看了他一眼：“其實我也很失敗，在你需要幫助的時候,，我沒有伸出援助之手,；在你行差踏錯的時候，我沒有及時將你拉出泥潭,；在你露出獠牙,、雙手沾血的時候，我也沒有意識到我自以為肝膽相照的兄弟會對我恨之入骨,。”

　　江巍默然無語,。

　　“這么多年,，你應(yīng)該替他們做了不少事吧？他們也對你很是維護,，甚至不惜拿傅斯瑰來給你擋槍,。你們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比我想象得還要緊密，從你嘴里應(yīng)該能撬出不少有關(guān)他們的情報,。我們會有足夠的時間,，你可以一件一件地慢慢說給我聽?！?p>　　“你憑什么認為我會和你回去,？”江巍反問，“槍還在我的手里,?！?p>　　許戈平靜地注視著他：“我離你十步遠，你只有開一槍的機會,。你可以選擇射殺小喬,，不過你一直把小喬當(dāng)親弟弟愛護,，應(yīng)該舍不得他死。你也可以自殺,，不過以死逃避罪責(zé)是一種懦夫行為,，你應(yīng)該不希望死后還被我瞧不起。當(dāng)然,，你也可以選擇射殺我,。”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中甚至帶上了一絲誘哄：“你可以嘗試一下射殺我,。”

　　許戈身后,，秦局急得一腦門汗,，他悄聲問秦濯：“狙擊手就位了么？”

　　“……”秦濯委婉道,，“20分鐘還沒到呢,。”

　　秦局覺得自己同意許戈去勸降江巍可能是一個錯誤的決定,，若是今天他的兩位支隊長同時來個血濺大橋,，他也直接跳江算了。

　　“江隊不會開槍的,！”人群中忽然冒出了一個聲音,，秦建業(yè)立馬循聲怒視過去。

　　周珉被領(lǐng)導(dǎo)瞪了有些心虛,，但還是硬撐著補了一句：“江隊不會向許隊開槍的,！”

　　孟圓立刻附和：“對！”

　　秦局：“……”

　　遠處,，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低調(diào)地泊在路邊,。

　　“真是一場兄弟反目的大戲啊,！”陳旖拿著望遠鏡看得津津有味,，“我就是愛看這種‘英雄墮落’、‘屠龍少年終成惡龍’的戲碼,，只是可惜聽不到聲音,。”

　　坐在駕駛位的封越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可能性：“在這種場合實時監(jiān)控的話,，風(fēng)險太高,。”

　　陳旖“噗”的一聲笑出來：“我只是隨口一說,?！?p>　　她舉著望遠鏡又看了一會兒,，頗為遺憾道：“我看江巍恐怕是不敢開槍的?！彼D(zhuǎn)頭問封越,，“你覺得在這種時候加點‘砰’的音效，戲劇效果是不是更好一些,？”

　　封越再度思考了一下：“江上風(fēng)大,，狙擊條件很不利，而且近處的幾個制高點應(yīng)該都被警方的狙擊手占據(jù)了,，從遠處射擊的話,，成功率不高?！?p>　　“嘗試一下對我也沒有什么壞處嘛,。”她嘴角上揚,，露出一絲殘忍的微笑,，“就讓我來給這出戲加點彩蛋吧，樂子當(dāng)然要越大越好,?！?p>　　……

　　喬明嶼覺得江巍沉默的30秒，是他此生最難熬的時間,。

　　再然后發(fā)生的一切就仿佛一出荒誕的戲劇,，你猜到了開頭，卻永遠猜不到結(jié)尾,。

　　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太快,，快到他來不及反應(yīng)，快到他之后回憶起來大腦都是一陣空白,。

　　他只記得江隊突然瘋了一般，將他像炮彈一樣扔了出去,，與此同時江巍飛撲了出去,，藏青色的身影宛如展翼的蒼鷹，撲向十步之外的許戈,。

　　再然后,，便是明晃晃的太陽和飛濺起來滾燙的鮮血。

　　那一聲裝了消音器后的槍響,，明明只有輕微的“噗”的一聲,，卻仿佛一記重錘砸進了每個人的耳中。

　　“江??！江?。　痹S戈抱著他的身體怒吼,，“你不是恨我恨得要死么,？你發(fā)什么瘋給我擋什么槍？,！”

　　江巍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他很想告訴許戈，他嫉妒他是真的,，討厭他也是真的,，但他并不恨他，更不想讓他死,。但方才的那一槍射穿了他的肺葉,，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說出這么一大篇話了。

　　算了,，他心想,，就讓他認為他恨他吧，這樣他至少不會因為他的死而太難過,。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在流逝,，他的呼吸逐漸困難，精神逐漸渙散,，原來這就是死亡的感覺么,？他想，這與數(shù)年如一日的精神折磨相比,，也不是那么難以忍受,。

　　他其實不懼死亡，他只是害怕滿身泥濘而死,，那么,，他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用鮮血洗刷掉一點點的污名了呢？

　　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攥住了許戈的手,，一張口,，鮮血便涌了出來，但他仍是拼盡全力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不要把真相告訴我媽……求你……”

　　他看見許戈的臉在一瞬間由通紅轉(zhuǎn)為慘白,，他看見大顆大顆的淚珠從他的眼中砸落下來,。

　　生命的盡頭，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最后的畫面是在警校的那個夏天,，熄燈后他躲在被子里打著手電看書,，許戈不知用了什么辦法爬上了四樓的窗臺，笑瞇瞇地對他說：“學(xué)長,，一起喝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