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向往已久的繁華人間,,行走在縱橫交錯如棋盤格子的大街小巷,,屏翳心中五味雜陳。
這里還是那個市井長巷,、四季煙火的人間,,可自己卻不是想象中那瀟灑自在的人間驚鴻客,。屏翳拖著沉重的步子,撩起衣角擦了擦迎風流淚的眼角,,自己所屈就的世人身體,,竟然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婆婆不說,兜里還沒有二兩銀,。
他在人間走過了大江南北,,中原大地,看到了自然界中的無辜生靈為躲避世人只得讓出它們幾百上千年來世代棲息的家園,,背井離鄉(xiāng),,在一個又一個人類部落的夾縫中顛沛流離,看到了本該與天地齊壽的神樹被世人殘忍砍伐,,那遮天蔽日如云般的傘蓋緩緩傾覆倒地時,,數(shù)不清的鳥雀、松鼠等以樹為家的小動物在枝葉間騰躍躲避,,發(fā)出驚恐的尖細叫聲,,也看到了世人未曾展現(xiàn)在神靈屏翳面前而在世人屏翳面前流露出的另一面:不是對他視而不見,便是像看到臟東西一般帶著嫌惡的表情離他遠遠的,。
他永遠不能忘懷那日,,他行經(jīng)坐落于繁華帝都邊那一望無際的森森綠林,在人間時日尚短的他不知那是供皇室眾人和貴族子弟玩樂消遣的狩獵場,。
金黃色的陽光如糖似蜜般從層層密葉中流瀉下來,,將屏翳擁裹在融融的暖意中,。
他提著一個破布袋子悠悠地漫步在林間,搜尋著從樹上落入茂密草葉中的野果,,手中的布袋已裝得半滿,,全是紅潤橙黃的野果子,散發(fā)出清甜的水果香氣,。
“撲簌簌”近旁的樹林傳出輕微的響動,,屏翳頓時止住了步子,慢慢低下身來將自己隱于密草中——自己如今只是手無寸鐵的普通人,,任何一點危險都可能將自己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必須提起十二分的警覺。
前方的一溜草葉由遠及近被那個移動中的東西中踩踏壓倒,,倒伏的草葉離自己越來越近了,,屏翳不動聲色地抓過一塊磨得鋒利如刀的石片,屏息等待著,。
突然那個東西似乎嗅到了屏翳的氣味,,在前方咫尺停下不動了,爾后猛然間,,從草葉中探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來,,尖細的耳朵警惕地一抽一抽,粉嫩的鼻子快速嗅著空氣中細若游絲的各種氣味,,一雙如琉璃般透徹明亮的大眼睛盯著屏翳,,又慢慢轉(zhuǎn)移到屏翳腳邊掉落在地的布袋上,成熟的水果香氣和紅彤彤的顏色如磁貼般將它的眼睛牢牢吸住,,屏翳注意到它的喉嚨上下滑動了一下,,似是在吞咽口水。
“原來是皓澤府君門下的小狐貍呀,?!毖矍斑@個狐貍通體純白,滿身毛發(fā)不摻雜一絲雜色,,最叫人驚奇的是,,它身后搖曳著竟不止一條尾巴,細細一數(shù),,多達八尾,。
據(jù)說,在狐族內(nèi)天生具有靈性能修煉出多條尾巴的狐貍?cè)f里挑一,,它們的修為每精進一層,,身后便多生出一條尾巴,當九條尾巴全部出現(xiàn)時,,意味著修煉圓滿,,可以得道化身人形了,。
眼前的這條小狐貍,應該經(jīng)歷了漫長的苦修吧,,不過還好,,它距離勝利的那天,只差一步之遙了,。
屏翳從布袋中挑揀出幾顆較為鮮紅的果子,隔著幾步距離,,輕輕朝小狐貍腳下丟去,,他彎起好看的眉眼,微微笑著說道,,“你好呀,,小家伙,我叫屏翳,,你叫什么名字,?”
小狐貍不答,自顧自嗅了嗅地上的紅蘋果,,爾后開心地大快朵頤起來,。
“這么好看的一只小狐貍,化出人形來說不定比皓澤更俊俏呢,?!逼留瓒紫律碜樱屑毚蛄恐?。
小狐貍很是聰慧,,像是聽懂了屏翳所說的話,眼神中放下了戒備,,不停轉(zhuǎn)動的耳朵也溫順地平伏著,。它輕快地來到屏翳身邊,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而后仰著頭,,用自己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屏翳的下巴,八條尾巴在身后歡欣地不停擺動著,。
屏翳被小狐貍毛茸茸的毛發(fā)騷到了癢處,,不禁咯咯笑倒在草地上,小狐貍隨即爬伏在屏翳身上,,兩只爪子搭在他的肩頭,,粉紅色的舌頭親昵地舔上屏翳的臉,屏翳笑著左右躲閃著,。
一人一狐,,同為天地間孑然獨行的生靈,,在熙來攘往的人間相遇,給了彼此一瞬間的溫暖,。
突然,,小狐貍停止了嬉鬧,直立起身子,,好像聽到了什么可怕的聲音,,警惕地支棱著耳朵。
屏翳如今五感不似當初那般清明,,無法探查出視野以外的事物,,卻還是本能地感覺到危險的臨近——那如背景聲流淌在森林中的清脆鳥叫和此起彼伏的蟲鳴好像突然按下了暫停鍵,所有生靈都掩藏起氣息,,周遭一下子變得空曠寂靜起來,,讓屏翳有一種暴露在視野下的突兀與不安。
接著,,大地似乎在微微震動著,,伴隨著有節(jié)奏的馬蹄聲,似有一大隊人正奮馬揚鞭往這邊趕來,。
屏翳隨即起身,,跟著小狐貍朝密林深處走去——這只八尾小狐貍很珍貴,只怕早已被人類視為珍寶,,成為了他們捕獵的目標,。
看來你早已習慣了逃跑躲避,逃亡之路一定很孤單吧,。
屏翳腳步慢,,他氣喘吁吁地跟著前方白色身形的軌跡,快一點,,再快一點,,只要躲進了茂密的叢林,騎馬的人就找不到他們了,。
只是,,屏翳無力的兩腿怎么可能跑得過馬強壯的四肢呢,身后的馬蹄聲越來越清晰,,已快要趕上他們,。
領先屏翳一段路程的小狐貍已接近密林的邊緣了,可它并未直接沖進安全的地帶,,而是在邊界上焦灼地回頭找尋屏翳,,發(fā)出尖細的聲音,叫聲切切,似是在呼喚著他,。
“快,、快躲進去!進了林子你就安全了,!”屏翳上氣不接下氣,,急切地朝小狐貍喊道。
聰慧的狐貍自是聽懂了他的話,,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幽深叢林,,猶豫地抬起前爪,似是要一躍而入,。
人類的目標是狐貍,,只要它安全逃脫了,失去了目標的人類自會敗興而回,。只是也許他們會認為是自己打草驚蛇,讓小狐貍受到驚嚇逃跑了,,而把滿腔的邪火撒在自己身上,。
可讓人沒想到的是,高高躍起的白色弧線,,卻一個翻身,,竟掉轉(zhuǎn)了方向,回身朝屏翳急匆匆地奔跑而來,,八條長尾如波浪般有節(jié)奏地涌動著,,琉璃般的雙瞳堅定地看著他。
短短片刻的相交,,已經(jīng)讓小狐貍把屏翳當做朋友,。
過去,獨自存活于世上的狐貍當然可以自顧自地逃命,,可現(xiàn)在,,有了牽絆,又怎能只顧自己的命而讓朋友陷入險境呢,?
厭倦了在奔逃和躲藏中度過一生,,這一回,它要為朋友挺身而出勇敢一次,,不管結(jié)果是什么,。
幾個輕松的跳躍狐貍便來到屏翳的身邊,它湊到他腳邊,,急匆匆地用牙齒咬著他的褲管往前拽著,,模樣笨拙卻讓人心酸軟一片。
就這樣連拉帶扯,他們總算離那林子僅有幾步之遙了,。
“嗖”的一聲,,腳邊的狐貍隨即歪倒下來,嘴里發(fā)出“嗚嗚”的嗚咽,,聲音極為痛苦,。抽動的左腳踝上插著一支從后方射來的冷箭,鮮紅色的痕跡蜿蜒而下,,在翠綠的草地上積成刺目的一洼,。
“誰讓你射它腳上的,貴妃要的是完整的狐皮,,不能有絲毫毀損,!”從后方騎馬趕來的一隊人馬,身披鎧甲,,手執(zhí)武器,,是宮中侍衛(wèi)的裝扮。
面對領頭的指責,,那個出手射箭的侍衛(wèi)似乎有點委屈,,“不射傷它如何能抓到?它已經(jīng)從我們手底下溜走好幾次了,,若這次還不能擒住它,,我等只有以性命平息貴妃的盛怒了?!?p> 七八個高頭大馬如銅墻鐵壁般團團圍住中間的一人一狐,,他們插翅難飛。
領頭的眼神一掃,,手下便會意,,翻身下馬,拿著銅制的套嘴,,牽著粗大的鎖鏈,,提著鐵質(zhì)的籠子,一步步逼近他們的目標,,收攏圓心,。
狐貍掙扎著想站起來,卻還是無力跌倒,,看向屏翳的眼中滿溢著無助和悲哀,,似乎已預知自己將葬于人類之手的結(jié)局。
屏翳伸開雙臂,,努力地將那團小小的白色身影護在自己身后——狐貍是為了他才放棄逃生的機會,,現(xiàn)在自己也必須給予相同的回應,,護它周全。
只是,,再怎么努力終究還是一場徒勞,,被死死壓制在地上的屏翳和在鐵籠中憤怒嚎叫的小狐貍,咫尺的距離,,卻再難觸及,。
漫長的百年時光,小狐貍獨自走過,,它在荒蕪人煙的大漠中啃食野草,,在冰封萬里的寒冬里瑟縮在雪洞中不吃不喝,一次又一次絕望的境地沒能奪走它頑強的生命,,可最終這一切,,卻只為了讓它成為某張座椅上的華貴坐墊嗎?
它的眼中蓄滿了熱淚,,頭顱高貴地仰起,,從喉嚨中發(fā)出長長的嘯聲,決然而悲壯,,似乎是在說,,不,青丘狐族即便是要退場,,也要以自己的方式。
強烈的白色光線匯聚在它胸前,,那是每只精怪體內(nèi)所修煉而成的內(nèi)丹,,是它們?nèi)糠Φ脑慈?p> 接著,那蘊藏著強大靈力的內(nèi)丹竟爆裂開來,,內(nèi)丹的碎片夾帶著靈力下的攻勢如一片片利刃射向正立于一旁興奮商討著如何向貴妃邀功請賞的侍衛(wèi),,還未等他們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便已被擊中倒地,。
籠子已被震裂得四分五裂,,盈盈的白光并未消散,而是轉(zhuǎn)變成如純?nèi)话子褚话銣貪櫲岷偷墓?,在小狐貍身體表面撕裂開無數(shù)條細縫,。一片,兩片,,三片……發(fā)著光的碎片從它身上一片片剝落下來,,風一吹,便隱沒空中不見了——內(nèi)丹一旦碎裂,,縱然是上古之神也逃不了消亡的結(jié)局,。
掙脫了鉗制的屏翳走近像融化了的冰一樣正消失在風中的白色身影,臉上無悲傷之色,他緩緩伸出手去,,撫摸上小狐貍已殘缺了一塊不再圓潤的腦袋,,扯起嘴角彎起一泓苦澀的淺笑道,“真不愧是青丘狐族……”
小狐貍依舊努力仰著頭,,蹭了蹭屏翳的下巴,,繼而歡欣地搖了搖身后不再齊全漂亮的八條尾巴。
是啊,,與其將精美的皮毛留給世人勉強留存下殘體,,還不如全然消散,從此寄身長風,,自由去往這世間任意的地方,。
又是一陣清風自林間而來,手心一空,,眼前已空無一物,,偌大的森森密林,偌大的曠然天地,,又只徒留屏翳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