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旦為朝云暮行雨(上)
“你呢,?”高澄像沒聽到羊舜華的話一樣,,并不動心地問道,“可掛念過我,?”他沒有一絲玩笑的意思,,極為認(rèn)真,。高澄迎著指喉的劍尖慢慢起身,從地上站起來,。
劍未動,,手卻微顫,羊舜華并沒有真的挺劍而刺,,但也并沒有放下寶劍,,她并不肯看高澄,只是重復(fù)道,,“公主……公主在里面……”
“我問的是你,!”站起身的高澄迎劍而上,,突然大聲怒喝。
安靜了一刻,。
羊舜華還是不肯看高澄。他立于她咫尺遠(yuǎn)的地方,,盯著她不肯放過,。
這時,忽然響起了清澈流淌如溪水的琴聲,,是從窗內(nèi)傳出的,。高澄忍不住回首一瞧,窗戶依然是緊閉的,。他再轉(zhuǎn)過頭剛要提步走來,,羊舜華卻出乎意料地舉劍挺刺。力道不大,,但已刺破他皮膚,。衣裳被劃破,鮮血緩緩滲出,,那一點鮮紅格外刺眼,。
高澄只覺得身心俱痛。羊舜華感覺到利刃入肉,,卻完全沒想到會是如此情景,,她幾乎要握不住劍,卻又用盡全部的心力握住了劍,。終于肯直視他,,目中淚水盈盈,不知為何依然冰冷,,緩緩道,,“你我本不該再相見,也不必如此,。你若是負(fù)了公主,,我必不肯饒你?!闭f罷擲劍于地,,人已騰空而去。
高澄眼見得她離去,,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偏在這時,屋內(nèi)的琴聲也停止了,。他蹙眉思忖一刻,,目中微轉(zhuǎn),,最后終于還是轉(zhuǎn)身走了幾步,輕輕推開門進(jìn)屋內(nèi)去了,。
里面只有昏暗的燈光,,卻靜悄悄一個人都沒有。高澄借著微弱的光四處打量,,只有榻,、幾,沒有多余的陳設(shè),,再往里去被一幅垂地的帷簾遮住了,。這樣一點聲音都沒有他幾乎要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聽錯了。
當(dāng)?shù)貛装干?,燈燭之下放著幾個雞蛋,,不知道這是什么道理,高澄覺得有趣,,走過去拿起一枚,。漫不經(jīng)心地瞧了一眼,雞蛋上竟然畫著畫,。是一個黃衣女子在溪中的竹榭里彈琴,,而一白衣男子卻正在逾墻。高澄心里轟然而動,,趕緊又拾起其余的雞蛋來看,,果然每一枚上面都畫了畫。
高高的佛塔上綴著銅鈴迎風(fēng)擺動,,白衣男子和一老沙彌笑對一個威儀老者及其身后四,、五個形態(tài)各異的人。而他們身后的佛殿內(nèi)是一個黃衣女子和一個白衣女子在隔門偷窺,。
古松之下,,黃花遍地,黃衣女子持槌奏響編鐘,,白衣男子舞劍身姿雄健,,銀光閃閃如雪花般籠罩全身。
佛塔下,,夜靜時,,白衣男子和黃衣女子相對而立于塔前,似乎在互相傾訴什么,。
長江邊,,浪滔滾滾,江邊停著大樓船。白衣男子站于樓船前邊,,黃衣女子立于他對面脈脈相望,。
……
沉睡許久的記憶突然崩潰般涌出。
覺得有異,,抬頭看時,,畫中的黃衣女子不知何時已立于簾幕之下看著他。
“夫君,?!笔挱傝⑿φZ盈盈,帶著一絲頑皮,,像是小女孩自以為做了什么得意的事瞞過了大人。
高澄心跳不止,,隨手扔了雞蛋,,任憑它滾落幾上跌碎,而且在翻滾的過程中也撞碎了其它的雞蛋,。他大步奔上來,,不由分說便大力將她擁入懷中,在她耳邊低問,,“真的是你,?”似乎不敢相信。
蕭瓊琚伸手摟住他脖頸,,也在他耳邊顫聲低語道,,“夫君一路走來水土不服,甚是辛苦,。吃了妾身調(diào)制的羹湯可好些了,?”
“是你做的?”高澄又驚又喜,,撫著蕭瓊琚的面頰,,低頭看著她。他早知有異,,但結(jié)果還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是?!笔挱傝⒚嫔暇p紅如灼燒,,幾乎承受不住他熱烈如此。避開高澄的目光,,枕于他肩頭,,聽著他心跳。見到日思夜想的人本是狂喜,狂喜之極卻急轉(zhuǎn)直下,,略有憂傷地道,,“念夫君日久,今日一見了我心愿,,既便日后身不能所屬,,只要夫君安好,妾心里也無悔了,?!?p> 聽她如此癡心,高澄再也忍不住了,,沒說話,,一把抱起蕭瓊琚往簾幕內(nèi)走去。
夜,,漆黑一片,,云夢臺上春宵夢短之際,偏有人嫌長夜難眠,。
長安春寒之夜,,侯景立于驛亭外的梨花樹下聽著髡發(fā)男子的講述。他只是聽,,一句沒說話,。直到那部屬將佐講完了,又思量了片刻方才問道,,“臨賀郡王還說了什么,?”
髡發(fā)男子想了想回道,“臨賀郡王一再說,,南朝皇帝多次和他提起,,敬重侯景公雄才大略,贊是北朝第一人,。只是每次提起來又總說嘆之,、惜之?!摈瞻l(fā)男子四顧一望又接著說,,“若不是大丞相專擅朝政,侯景公必大有作為,。這事也只是在北朝,,若在南朝又何至于如此呢?”
侯景表面上不動聲色,,一言不發(fā),。心里暗自隱痛,。莫說是大丞相,如今就是那鮮卑小兒高澄都要他費(fèi)心去曲意逢迎,。若是將來有一日世子高澄繼任,,他還不知是何境地。忽地聯(lián)想到賀拔岳,,心里便寒極了,。
髡發(fā)男子又道,“臨賀郡王自己又私下特意告之主公,,說可惜不能與侯景公同殿侍君,,若是能日日相處,必當(dāng)受教,,何愁不能一統(tǒng)南北,,大展雄才?!?p> 侯景沒接這個話,。那個臨賀郡王蕭正德是什么人他心里甚是清楚。
髡發(fā)男子接著道,,“臨賀郡王直說可惜?!?p> “可惜什么了,?”侯景心不在焉地問道,心里還想著剛才聽到的梁帝蕭衍的話,。
“不是說主公可惜,,是說公主殿下可惜。說公主此番偷潛出宮,,竟至于千里之外,,請主公多多留意,別出了什么事才好,?!?p> 侯景還是沒說話,下意識地向驛亭內(nèi)望了望,,心里想,,只怕該出的事早出了??墒撬麩o動于衷,,這和他并沒有關(guān)系,他也無意于此,。蕭正德說這樣的話愚笨之極,,不知道是出于何意。
髡發(fā)男子察侯景之面色又道,“臨賀郡王嘆吳大帝孫權(quán)之妹尚能慧眼識英才,,識得昭烈帝,。公主已經(jīng)年紀(jì)不小,怎么如何糊涂,,識人不明呢,?若是將公主配于侯景公豈不是處處俱全,強(qiáng)于那個鮮卑豎子,?”
這比喻似不太恰當(dāng),。但蕭正德的如此臆想?yún)s令侯景如醍醐灌頂一般頓時明了。他心里澎湃不止,,卻只吩咐道,,“世子如今身子尚未大好。若是在長安有個閃失,,只怕大行臺和驃騎將軍對大丞相也不好交待,。況且世子到長安數(shù)日,和驃騎將軍還未見過一面,,怕是不妥當(dāng),。”
髡發(fā)男子心領(lǐng)神會俯首應(yīng)命而去,。
夜色將近,,長安驃騎將軍府的大門悄然打開。黑暗中一個人影無聲無息地從空中落地,。似乎在門口低語了幾句,,便順利進(jìn)了大門。驃騎將軍府的大門同時又緊緊關(guān)閉,。
時候并不長,,只片刻功夫,驃騎將軍府的大門竟然又打開了,。這次是洞然大開,,而更令人驚訝的是,驃騎將軍宇文泰竟然第一個走了出來,??此撇患膊恍欤菓{感覺便是氣氛緊張,。
宇文泰倒看似鎮(zhèn)定,,等牽馬的隨行將佐剛一出來,立刻便上馬驅(qū)策動而去,,似乎有什么重要又緊急的大事,。
凌晨時,經(jīng)歷了一夜里最黑暗的時候,,剛剛有一抹白亮的曙色從東方升起。朝云驛的后園內(nèi)除了幾聲悅耳的鳥叫,,一切都還在沉睡中?;蛘咭膊槐M然,,誰能想到長安實際上的新主、驃騎將軍宇文泰已經(jīng)進(jìn)了驛館,,直奔后園而來,。他心里早就洞明,令人守在后園門口,,他自己一個人進(jìn)了這精致的園林中,,直接向最華麗的高唐觀而去。
晨霧縹緲,,園中湖面上嵐靄茵蘊(yùn),,帶著仲春清晨獨(dú)有的清冷之氣。宇文泰無意中抬頭望了一眼湖邊不遠(yuǎn)處矗立的云夢臺,,他驚得立刻止步不動,,立于當(dāng)?shù)剡h(yuǎn)眺。
云夢臺高高的攢尖頂上竟有一個白衣女子駐立不動,,仰望著天際將沉下去的月亮似乎在出神地思索什么,。那如天衣般的白色裙裾,,臂上紗帛……頭上亮閃閃的步搖,,幾許披垂于頸后和肩頭的烏亮青絲……他立刻便認(rèn)出了她。他喉頭幾乎要哽咽了,,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瞬間他心頭的一切都被拋開,只是抬頭癡望著高高閣頂上的那人,。
她終于回過身來,,眉頭似蹙非蹙,一雙眼睛清澈而深不見底,,似幽幽寒潭,。果然是她。
羊舜華如凌波微步般不見其一行一動便走到了攢尖頂?shù)倪吘?,好像并不怎么施展功夫,,很隨意就從高高的閣頂飛下來,。不見其展臂伸腕,不見其足步踏過,,真如仙子臨風(fēng)飄舉一般,,慢慢地從閣頂飄落于地下。宇文泰想不到暫別數(shù)月,,羊舜華的功夫竟然精進(jìn)到如此的地步,。
宇文泰止不住地提步往前走了幾步,又難以抑止而萬分艱難地停住了腳步,。他看到羊舜華向云夢臺走去,,身如弱柳扶風(fēng),完全是閨閣之姿,。若不是親見,,完全看不出她身懷絕藝。只是不知為什么,,羊舜華又停在了閣前稍遠(yuǎn)處的游廊里,。
她提步上了游廊,在里面坐下,。云夢臺在她身后,,她正好面對著遠(yuǎn)處宇文泰的方向。她看著遠(yuǎn)處的景致,,而她自己卻是他眼中的景致,。宇文泰看到她微側(cè)著頭,出神地盯著遠(yuǎn)處似乎在沉思什么,。若不是極力克制,,他實在忍不住就要上前去。
羊舜華收回目光,,微微低了頭,。一會兒又伸手在面頰上拭了拭。頻頻而拭,,宇文泰忽然明白,,原來她在拭淚。若不是淚如泉涌又何必如此,。她顯然是不愿意別人知道她在哭,。他也是此時才明白,原來她并不是一味的冰冷,,也不是一味的兇狠,,她也會在無人的時候哭。究竟是為什么呢,?
宇文泰心里痛起來如刀絞一般,。此時的羊舜華就是個弱柳之質(zhì)的閨中女郎,,若要她傾心于他,他必不會讓她這么傷心,。幾番猶疑,,終于拋開一切便要向她而去。這時見羊舜華忽然站起身,,轉(zhuǎn)過身子向云夢臺的方向望去,。而更讓宇文泰吃驚的是,世子高澄居然從云夢臺里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