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假作真來真似假(下)
這時阿孌身后正好馮翊公主元仲華從里面走出來,,顯然是聽到了高澄的話,。脫口便道,,“夫君若是覺得是我教阿孌輕慢了侍妾,,只管責罰我,,不必難為阿孌,?!彼猜曇衾溆?,雖然垂首貌似恭順,。
高澄沒說話,,看她雖是家常衣裳,但潔靜整齊,發(fā)髻也梳理得很清爽,,容色極清麗,。想想元玉儀面色萎頓,盡是疲憊之態(tài),,她也明知道這是他喜歡的人,,他心里更是不快。但他最終還是忍耐了,,冷冷道,,“下官不敢責罰殿下,殿下自便就是了,?!?p> 阿孌從未見世子這么容忍過誰。但眼見得世子和世子妃生了嫌隙,,更不能讓世子把這種不快忍在心里,,便跪下求道,“奴婢有錯,,愿領鞭笞,。”
元玉儀這時也跪下來向高澄道,,“求世子息怒……”說罷抬頭看著高澄,。
高澄見她目中殷殷相盼,瑩瑩欲涕,,甚是為難的樣子,,頓時便明白了。將她從地上扶起來,,看著她道,,“依你便是了?!?p> 似是無意一般,,掃了一眼元仲華,恰是元仲華也抬頭來看他,。見她目中甚是委屈,,便覺得心里刺痛,若有所失,。瞬間好像有什么話想對元仲華說,,可是又說不出來。
元仲華并未給他機會,,又貌似恭順地垂首道,,“夫君若是嫌我不夠謙恭,,只管給我換個地方住好了?!毖韵轮獗闶前堰@院子讓給高澄和元玉儀居住,。
高澄心頭一震。她將他們成婚時帝后賞的玉佩輕易給了高洋,,如今連他們成婚的居處也可以這么輕而易舉地就拋開不要,。他心里更刺痛,再一次忍住了沒發(fā)作,,還是淡淡道,,“殿下在此住習慣了,不必離開,?!?p> 他又看了一眼仍然跪著的阿孌,“你也起來吧,,好好服侍殿下,。”又向元仲華道,,“下官告辭,。”說罷便拉著元玉儀轉身而去,。
直到出了這院子,,無人處,,方停下來,。看看元玉儀疲憊至極的樣子歉然道,,“讓你跟著受牽累了,。”這話說得客氣又疏遠,。讓人恍然明白,,他們之間的距離其實并沒有那么近。
元玉儀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因為她知道他并不是個會為別人想的人,。她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總覺得他心并不在此,,若即若離一般,。強壓下去這種恐懼,笑道,,“我知道世子煩亂事頗多,,只恨不能為世子解憂,,更不必為我再與世子妃生隙。若是能長伴世子左右,,只要天天能看到世子,,我便心無所憾了。只愿世子日日無憂,,我心愿足矣,。”
高澄看著她好像有點走神,,半天忽然道,,“得卿我之大幸,天眷我矣,?!?p> 元玉儀聽了這話,又看他神思不屬的樣子,,心里倒猶疑了,。
黃昏時最易斷人腸。
高常君其實最不喜歡的就是黃昏,。日將墜而月未升,,在天地間的一片昏黃中她總覺得心無著落。以往的黃昏,,只有抄經以度時,,求得心中暫時的安穩(wěn)。而此刻的椒房殿中卻是另一幅情景,。
重重簾幕深處,,高常君坐在葡萄紋銅鏡前。散著的頭發(fā)灑落肩背,,遮住了雪白的肌膚,。屋子里沒點燈,說明不明,,說暗也不暗,。坐在她身后側的是皇帝元修,還是衣冠整齊,,只是那黑色的袍服在此時愈覺暗沉,。
元修手持木梳,給高常君通發(fā),,手似乎在微微發(fā)抖,。兩個人都沒說一句話,這屋子里也再無別人,,安靜之中氣氛格外沉重,。但兩個人似乎都格外在意這難得的一刻,,靜靜地享受,只怕它飛逝而過,。
終于,,元修持梳的手在顫抖中拉動了高常君的頭發(fā)。他大驚,,忙將木梳取下拋開,,輕輕撫了撫高常君的鬢發(fā)。
高常君慢慢轉過身來,,看著元修笑道,,“夫君喜歡皇子還是公主?”她深深凝視著元修,,聲音也微微輕顫,,忽然眼角清淚直下,繼而便似涌泉般流瀉不止,。
元修也看著她,,抬手為她拭淚,同樣聲音顫抖地道,,“與汝相像最好,。”聲音哽咽之間也有淚奪眶而出,。
高常君抽泣不能自已,,元修將她擁入懷中,她已是泣不成聲,。元修心里有千言萬語卻什么也說不出口,。兩個人都是極明白的人,她有太多太多的不可以,,他也同樣,。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緊緊抓住此時此刻,。
這一夜,,椒房殿里燈未滅,人未眠,。而同樣一夜未眠的是守在殿外的若云,。清晨時當她進入殿內,看到的仍然是皇帝元修在為皇后高常君梳頭發(fā),?;屎蟮谋秤翱雌饋順O堪人憐。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幕一直在此后許多年都讓她記憶深刻,。
誰都沒有說話,。而這一刻似乎很久很久。
元修仿佛進入了一個慣性驅動的過程,,簡單地重復又重復著梳頭發(fā)的動作,。而心里卻在極艱難地提醒著自己,該終止了,,一切都該終止了,。而最終像為難自己一樣下了決斷,沒有再梳下去,,只將梳子緊緊握在手里,。
高常君慢慢地轉過身來,抬頭看著元修,。
元修也低頭看著她,。忽然,他將手里的梳子用力一折,。一聲巨響,,梳子斷成兩截。
兩個人都心頭巨痛,。
元修將其中一半遞給高常君,,自己將另一半貼身而收。
高常君小心翼翼握著這一半殘梳看著元修,,沒有再落淚,,目中極堅毅地掃了稍遠處的若云一眼,,極鎮(zhèn)靜地吩咐道,“命人進來服侍陛下盥沐,,今日吾本宮與陛下一同出宮去上香?!?p> 若云見此情景立刻便去招呼服侍的奴婢都進來,。
當別人都忙于帝后出宮進香的大事時,黃門侍郎崔季舒忙的卻是另一件事,。
受世子高澄之命,,崔季舒嚴密監(jiān)控著內苑云壇殿內的閣內大都督于謹。果然不出所料,,一大早崔季舒便接到稟報,,居然有宮內監(jiān)幫著于謹與宮外通消息。而和于謹有密信往來的居然不是關中,,竟是南梁,。
這事讓崔季舒大吃一驚,。尤其是在這個兩國交兵的關鍵時刻,與敵私通這便不是可大可小的事了,。如果坐實此事,,于謹性命必不能留。崔季舒不敢擅自作主,,立刻便去給世子高澄稟報,。
高澄聽了崔季舒的稟報卻沒有驚怒之色,只是帶著崔季舒直奔內苑云壇殿,,要親自審問于謹,。而這時,他并沒有將此事稟報給皇帝元修,。高澄心中另有籌謀:不管真假,,這是除掉于謹的好機會。于謹一除,,無論皇帝元修還是關中宇文泰,,都如斷了臂膀。
而此時高澄并不知道,,他的弟弟高洋也入了宮,,且已經到了椒房殿外。
與椒房殿的人影幢幢相較,,內苑云壇殿極為安靜,,殿門緊閉,幾乎看不到一個人,。高澄與崔季舒摒退了跟著的人,,只兩個人走到云壇殿外。高澄忽然停在殿門外,,狐疑地盯著緊閉的殿門,。
崔季舒也停在他身側,看著他不解地問道,,“郎主猶豫什么,?”
高澄擺擺手,“慢來,?!庇谥敚巳缙涿?,一向是極謹慎的人。他是宇文泰心腹沒錯,,可為什么要私通南梁,?這事宇文泰知道嗎,?宇文泰是否也勾通梁國?就算是宇文泰要與梁國相通,,又何必舍近求遠地繞道吩咐于謹去做,?于謹在洛陽的目的是什么?以于謹的為人怎么會釀成這種厝火積薪的危局,?還這么輕易就讓崔季舒抓住了錯處,?
高澄轉身向崔季舒道,“密信如何得來的,,叫人來仔細盤問,。”
崔季舒還沒來得及應答,,云壇殿的門忽然打開了,,于謹身著袴褶,仗劍而出,。再也不是前幾日披發(fā)道袍的散人,,也不是那副有意談笑挑釁的不羈神態(tài)。于謹束發(fā)短衣,,極其干練,,面上卻是視死如歸般的嚴肅。
高澄和崔季舒聽到聲音都抬頭遠眺,,看著于謹,。
高澄心里忽覺不妙,隱隱覺得事情有變,。
“高侍中,!”于謹一聲大喝,已經提劍走來,。
崔季舒見勢不妙暗中退了幾步,,躲在高澄身后。
高澄束發(fā)高冠,、褒衣博帶,,足下又是臺履。入宮沒帶劍不說,,且衣裳行動極其不便,。他不動聲色地看著于謹走近,心里估計著形式,,表面上看起來還是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
“高侍中不是要問我私通梁將蘭欽、蘭京父子的里通敵國之罪嗎?怎么要走了,?”于謹沉著問道,。
這就更奇怪了,通敵相當于謀反,,是滅族的重罪,,哪里有人不等事情弄清楚就自己主動給自己扣上重罪的?
高澄看著于謹,,沉吟一瞬,,忽道,“大都督言重了,,此事不必現在深究,,日后自然分明。大都督既然奉旨在此值守煉丹,,就不必管外面的事,。”說罷轉身向崔季舒吩咐道,,“既然天子有旨意,,你必要多多派人來護衛(wèi)好大都督,不許閑人相擾,?!?p> 崔季舒領命。
高澄深深地看了于謹一眼,,轉身便走,。
“高澄!”于謹見他轉身要離去,,忽然一聲大喝,。
“郎主!”崔季舒一聲驚呼,。
高澄只覺得身后冷風突至,,忙閃身一躲。等他再轉過身來時,,正是于謹舉劍直劈他面門,。
高洋候在椒房殿外,想著近幾日來長姊皇后高常君的屢次召見,,似乎長姊說過的話句句有深意,。正暗自思索的時候,忽見殿門大開,。
此時寺宦,、宮婢成群,簇擁著相攜而出的皇帝元修和皇后高常君。高洋急忙趨上覲見,。
皇后高常君看了看匍匐在下的弟弟高洋,,忽然朗聲道,,“渤海王二子高洋,,奉上聽命素來恭敬,主上特封其為太原郡開國公,,授散騎常侍,。”
這個詔命太突如其來,,高洋一下子成了焦點,。就是連他自己也有點不敢相信剛剛聽到的。高洋伏地未動,,他深知自己沒有尺寸之功,,就憑他是大丞相的兒子要封官贈爵也還未到時機,怎么會突然有此詔命降臨呢,?況且述詔的是皇后,,他的長姊,卻不是皇帝本人,。是領旨還是不領旨,,是謝恩還是不謝恩?
寺宦宮婢們卻都暗窺著皇帝元修,。元修本性最恨大丞相高歡在洛陽時處處掣肘,,以相命代皇命。如今皇后公然當著皇帝的面封贈自己的親弟弟,,皇帝又該是如何的雷霆之怒,?
鴉雀無聲之際,皇帝元修忽然開了口,,“高洋,,你不謝恩嗎?”
顯然,,皇帝不但不怒,,對皇后的越俎代庖還深以為許。
高洋這才明白過來,,急忙謝恩,。
“起來,起來,?!被屎蟾叱>叽俚馈R姼哐笳酒鹕恚阌址愿?,“本宮與主上一同出宮去龍門山潛香寺禮佛,,太原公扈從之?!闭f罷便攜著皇帝元修一同向車輦走去,。
高洋一怔,急忙向身后跟著自己的人耳語了幾句,,然后也快步跟上帝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