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大丞相父子釋前嫌
“容愚兄在大公子面前賣弄,?!睏類痔痤^來看看高澄,,接下來便娓娓道來:“此茶是數(shù)百年前出自僧家的神物,。先考在日曾說,此茶名蒙頂,,因漢時僧人將其植于蒙山之顛,,所植茶樹歷盡生死卻始終不肯滅絕,最終才得了這蒙頂茶,?!?p> 高澄不知道楊愔為什么忽然講起故事來,但心里明白楊愔絕不是真的有意賣弄的淺薄文人,,便也靜心細聽,。
崔季舒和崔暹叔侄自然也都是聰明人,料想楊愔也絕不會是專程從鄴城趕來講故事的,。
楊愔偏停下來,,凝視著燈火里氤氳的茶霧出神。氣氛瞬間便不似之前輕松了,。好在片刻之后楊愔又接著道,,“蒙頂茶難得,,先考在日甚是喜歡卻無緣多飲,。余少時侍奉父親飲茶,一室之內(nèi)滿是馥郁之氣,,父親稱其為仙茶,。”楊愔抬起頭來忽道,“爾朱氏殺父滅族,,余幸得大丞相相救,,又苦心簡拔。日后必以誠摯之心報大丞相再生之恩,,只是若再得蒙頂茶,,不知該奉于誰?!?p> 楊愔話音落去,,但已不如剛才一般談知風生,不知不覺間一絲淡淡的哀傷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來,。
這話里的意思太多了,。崔暹機警,立刻便心里一亮,,難得開口道,,“楊長史忠悃之心必不負大丞相,只是思父之情更讓人感懷流涕,?!彼贿呎f一邊看高澄。他坐在楊愔之側(cè),,只看到對面坐著的大公子頗為沉默,,顯然也是勾起了心事。
崔季舒就坐在高澄身邊,,側(cè)身看著高澄道,,“大丞相從未提過郎主,安知不是心里想的太多了,?!?p> 好半天,高澄抬起頭來,,淡淡道,,“遵彥兄一族盡被爾朱氏誅殺,如今孤身一人,,無人怙恃,,難免思父兄?!彼穆曇衾镉幸唤z不易察覺的顫抖,。
崔季舒看著燈影里半明半暗的高澄美極了的側(cè)影,忽然心里覺得有點陌生,。從前的世子,,從來不會這樣掩藏自己的心思,,也從來不會這樣表里不一。不知是該說郎主長大成人變成熟了,,還是該說他越來越像他的父親大丞相了,?而郎主的心思細膩、深沉也更讓他驚訝了,。
倒是楊愔大笑道,,“大公子何必如此多慮。視父如父,,視兄弟如兄弟,,大公子一向心懷天下,怎么忽然敏感多思起來,?”
高澄也大笑起來,,“遵彥兄見笑,不是我敏感多思,,只怕有人敏感多思,。”
楊愔看著他笑道,,“別人敏感多思是別人的事,,大公子何必被人牽著走。大公子將來一人之下萬之上者,,難道容不下自己兄弟,?”
楊愔話說的太直白了,二崔誰都沒有接著往下說,。
高澄心里雖有所動,,但表面上卻大笑道,“久聞遵彥兄是弘農(nóng)才子,,名不虛傳也,。”
宴飲是什么時候散了的,?觥籌交錯之間的客套話又說了多少,?四個人都算是有心機的聰明人,之前說過的誰都沒有再提,。天什么時候徹底黑下來了,?楊長史什么時候離開行館回了自己的書齋?聽侄兒崔暹說,,數(shù)月以來第一次見郎主飲酒,,而且還是這樣豪飲無度。
漫云閣行館徹底地安靜下來了,。萬籟俱寂,、漆黑一團的真正深夜來臨了。不知道為什么,,崔季舒毫無睡意,,他只想到山頂上的朝露亭里去坐一會兒,好好想想這些天來的事,。
他身材胖大,,又是在黑夜里登山,著實費力,。一路上總覺得樹叢中,、野草間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微動。想著也許是什么狐,、兔之類也就不去管它了,。深秋的夜頗有寒意,但是當他登上山頂?shù)臅r候卻已經(jīng)大汗淋灕,。
崔季舒只管自己往朝露亭里走,,不經(jīng)意一抬頭卻猛然發(fā)現(xiàn)亭子里坐著一個人,失聲大呼,,“何人在此,?”
“大呼小叫什么?如此目中無人,,連你郎主都不認得了,?”亭子里坐著的高澄卻平靜極了,顯然是他早就在黑暗里認出了崔季舒,。
崔季舒聽到是高澄的聲音立刻便松了口氣,,走進來在高澄邊上坐下來,問道,,“郎主深夜不眠是有心事嗎,?”他聞到了濃郁的酒氣,也記起了剛才宴飲的時候高澄一觴接著一觴飲酒的樣子,。
黑暗里他還看到高澄仍然是那一身單薄又不講究的袴褶,,如絲的頭發(fā)也還是披散著的。崔季舒忽然像控制不了自己似的脫口道,,“世子從前從不如此,。”這時寒風掠過,,剛才還一身熱汗的崔季舒禁不住有點顫抖,。
聽他脫口叫出“世子”高澄也一怔。好像丟了什么東西又有人告訴他可以找回來,。但這東西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兩個人都沒說話,。
高澄站起身來往外面走,一邊頭也不回地道,,“下山吧,。”
崔季舒跟在高澄身后,,兩個人這時都不急不躁地慢慢往山下走去,。彼此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后走到了天一閣書齋的月臺上。
高澄忽然道,,“叔正,,你不便在此久留,此番就跟我一同回鄴城吧,?!?p> 崔季舒雖然心里稍覺意外,但還是在他思量之中,,反倒極自然地回道,,“郎主說的是,大丞相也甚是愛蒙頂茶,?!?p> 這時忽然又是月臺邊上樹叢中微動。高澄定了定,,往那里走去,,忽然覺得面頰上有什么東西拂過,伸手一摸卻沒摸到,,低頭便看到一片極大的楓葉落在地上,,格外不同。幾天以來他總覺得身邊時時有人,,此刻便俯身拾起葉子,。
高澄眼神極好,在黑暗里已經(jīng)隱約看到葉子上有字,,他趕忙拿著葉子往書齋里面走去,,一邊招呼崔季舒,“叔正,!”
崔季舒也忙跟了進來,。
天一閣里面還亮著燈。高澄拿著那片大大的楓葉趁亮著光仔細瞧,。崔季舒也在他身后湊上來看,。上面寫著歪歪扭扭的兩行漢字,“花必開,,事必成,,我等你來,。”
“師父,?,!”高澄脫口呼道。
“是何人,?”忽然低垂的床帳里面也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似乎有一點驚慌,。
高澄這才記起來月光還睡在他的床上,。他轉(zhuǎn)身便將崔季舒推了出去。
“郎主,,你……”崔季舒被他推出門外,,腳步踉蹌,幾乎跌倒,。他也剛記起這事,。
高澄關(guān)上門。眼看著自己被關(guān)在書齋門外,,崔季舒站穩(wěn)了自語道,,“郎主你何必如此?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什么人,?!?p> 高澄關(guān)了門,又轉(zhuǎn)過身來,,輕聲道,,“是我?!?p> “大公子,?”月光的聲音又從里面?zhèn)鞒鰜恚@次鎮(zhèn)定了許多,?!按蠊釉趺磥砹耍俊闭f著她已經(jīng)挑起繡了飛鳥,、樹木的錦帳,。
高澄已經(jīng)走到榻邊,坐下來,,按住了她的肩膀,,示意她不必下榻。趁著燈光能看到月光也頭發(fā)披散著,,但是毫無沉睡過的痕跡,。不等她說話,,高澄便道,“我有事即刻就要起程去鄴城,。過一兩日,,等你的傷好了,崔季舒安排的人便會送你回去,。他私下里行事常無定數(shù),,你不必放在心上。白天拿你玩笑,,算是我冒犯了,。”
月光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他,,聽了他的話一時沒回應,,這太讓她意外了。想了想才明白高澄的意思,。
高澄與她對面而坐,,兩人之間不足盈尺??此孟駴]明白似的一句話也不說,,便就這么看著她。只覺得她的眼睛美極了,,但忽然發(fā)覺她落淚了,,便不解道,“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月光狠心道,“深夜不歸,,怕母親惦念,。”
高澄真以為如此,,禁不住笑了,,覺得她還是小孩子,抬手幫她拭淚道,,“你只管在這里安睡,。早就有人去稟報了你母親?!闭f罷他站起身來,,轉(zhuǎn)身向外面走去,一邊道,“以后若是有緣,,定有機會再見,。你若有事,我不在時,,盡可讓奴婢去告訴我夫人,。”
月光看著他消失的背影和被他關(guān)上的房門,,書齋里又安靜下來,。他的夫人,他的嫡妻,,是啊,,他已經(jīng)有了嫡妻,記得聽說過是主上的妹妹馮翊公主,。公主和她年齡相仿佛,,嫁給他時尚是幼年,。
漫云閣行館的門口崔季舒和崔暹早就已經(jīng)安排得萬事俱備了,。
高澄旁若無人地撫著馮翊公主元仲華的手,“這么冰涼,,殿下穿得甚少,,阿孌等必是不盡心服侍?!?p> “夫君的心思我都知道,,只盼君速去速回?!笨吹讲贿h處的二崔都看著,,元仲華甚是害羞,只在高澄耳邊低語,,“我知道夫君心里惦念我,,只是別見了別的什么人,就把我置諸腦后全忘了,?!彼穆曇舻偷弥挥懈叱文苈牭健?p> “你的性子越來越柔順了,,我得之多矣,,下官如何敢忘?”高澄本就握著她的手不放,,此時又極愛憐地伸出另一只手臂撫了撫她單弱的肩臂,。“殿下放心,有你便有我,,有我便有你,,既不分彼此,如何相忘,?”
漳河北岸的鄴城其實是名符其實的古城,。幾曾齊恒公,幾曾魏文侯,,幾曾胡漢國名更疊,,都是過眼的云煙,隨風而散了,。漢末,,曹操官渡大勝袁紹后便據(jù)鄴城而建都。后來更有流傳一時的銅雀臺勝景和關(guān)于“攬二喬于東南兮”的笑談,。
銅雀臺在繁華紅塵里渡盡劫波今猶在,,而如今的銅雀臺卻在夕陽下荒草間獨自寥落。從北而來,,遠遠地就可以在黃昏的日色中看到這個奇異的景象:當村落人家稀少直至沒有,,田陌縱橫交通之狀也完全不再時便是前后望不到頭的空曠。只是荒草密布的地方較多,,有些更是高及人身,。也有橫七豎八亂如絲網(wǎng)的小路,都是走的人踩出來的,。再往南而去漸漸地荒草低落,,接著便是零星的殘垣斷壁。然后再往南是掩在荒草中的一大片水洼,,讓人覺得深不可測,。
繞過水洼再往南,漸漸的就有更多的幾處亭,、閣,、軒、館,,但幾乎都是一角半面,,沒有完整的。而這時便看到再往南的不遠處竟有一座高臺,。能看到高臺壁上蜿蜒而上的石階,。那臺高得需要人努力抬頭仰視,而臺上樓閣竟有三層,。雖然第三層只?;蜌埲钡膰鷶r,又不知道它完整的時候共有幾層,但是既便這現(xiàn)有的已經(jīng)讓人有伸手可摘下天上星辰的巍峨感了,。
此刻,,夕陽下,那殘敗樓閣上站著的人,,居然是大丞相高歡,。
只有站在上面才知道,因地勢,,因這樓閣,,此處便是漳河北岸的最高處了。站在這里可以俯瞰整個鄴城,,偶爾因為波光粼粼的閃爍就像是能看到漳河一般,。是鄴城在他腳下,還是整個大魏,,或者是過往間幾百年的歷史,?
高歡站在這里許久了。他心里從來沒有過這種夕陽西下的悲涼感,。獨自對話自己的內(nèi)心,,他竟然也會有怕的時候嗎?因為他所站立之處是如此之高,,是萬眾矚目的重矢之的,。如果一旦身敗名裂,,就不只是自己身如齏粉,,子孫一族定是永世也不得翻身。
忽然,,他的表情松懈了下來,,唇邊竟然不自覺得生出了一絲笑意,心里也感到莫大的安慰,,脫口喚道,,“阿奴……你來晚了……”
高澄在父親身后跪下來,一時間酸熱涌上心頭,,“原來總想著阿爺喜歡蒙頂茶,,為了等人送茶來,所以就來晚了,。視小如大,,把要緊的拋在一邊,都是兒子的錯,?!彼穆曇糨p微地顫抖著。
高歡慢慢轉(zhuǎn)過身來,看著跪在眼前的兒子,,所有的一切都瞞不過他的眼睛,。又慢又深地一嘆,又道,,“阿奴,,你不該來?!?p> “該不該不是兒子要想的事,,兒子只知道必須來,沒有選擇,?!备叱喂蛟诟赣H面前,頭一次心里真正覺得沉甸甸的,。
高歡慢慢走過來,,把手放在兒子肩頭,先是輕輕拍了拍,,再又撫摸著,,似乎是要試試兒子的肩頭夠不夠有力,可是又禁不住地流露出憐愛,。這是他的兒子,,是他心里從未改變過的繼承人,誰又能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樣的矛盾重重,?正因為這個兒子,,他心里有了極大的安慰,他冒險做一切都是值得的,。但是他又如此不舍得,,他又如此不得已,對兒子的心疼自然是難免的,。
廟堂之上,,他還不能獨自率眾沖殺,作為他的父親,,他必須要扶他上馬,,送他一程。只有讓兒子踩在他的肩頭,,他才能穩(wěn)穩(wěn)上馬,,他才能幫他立威。當他扶搖直上足下無根時,,殺殺他的銳氣是必須的,。而現(xiàn)在,,幫他落地生根長成參天大樹也是必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