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洛河余氏，不尊人倫,，不守禮常,，入宮二十余載，今與宮人私相授受,，互通周禮，實(shí)乃天地所不容,，遂廢其錦妃頭銜,，賜毒酒一杯,，責(zé)令今日執(zhí)刑，欽此,！”那送報的太監(jiān)念完,，捧著金色卷軸的雙手都在發(fā)抖，稍稍瞟上了一眼上頭站著的蘇暮卿的眼睛,，冷汗“唰”一下順著鬢角流了下來,。
“殿…殿下，接…接旨吧,?！毙√O(jiān)拼命坑著頭，捧著千錠金子似的將圣旨高高舉過頭頂送到殿下眼前,，磕磕巴巴地說道,。
上頭站著的蘇暮卿卻氣得牙關(guān)發(fā)緊,，不,，不若換作是嚇得牙關(guān)都在打寒顫，縱是這卷軸只有三兩重,，都沒法將它接過來,。
盡管他很久之前就徹底看淡漠了父皇的殺伐果斷,，雷厲風(fēng)行，可又有哪一刻敢想到過,，這樣的殺伐果斷和雷厲風(fēng)行,，竟會有一日，被施加到自己的母妃身上,，變成了一張好不絕情的生死狀,。
在此之前，蘇暮卿從未聽母妃提起過關(guān)于她與父皇之間有嫌隙的只言片語,，而今日算是從太監(jiān)的口中后知,，才知父皇與母后之間，竟生出了這般的恨意,，恨到,，竟要在所有事情都還沒有查清的時候，就給母后遞了一道催命符,，甚至都沒有打算將此事告訴自己,，甚至于都沒給母后半分辯解的機(jī)會，就像賜死母妃這件事,，只跟揭去一個臣子的烏紗帽一樣簡單,，而將這封詔書交給自己，也不過是出于二人之間永遠(yuǎn)都改變不了的血緣關(guān)系。
什么不尊人倫,，不守禮常,，私相授受，蘇暮卿從來不愿意聽人這樣空口白牙的誣陷母妃,，傳旨的太監(jiān)大抵也是沒那么好命,，盡管將頭坑死了打死不往上抬，也是沒等將旨送出去,，就被上頭的殿下一腳踹翻在地,，圣旨散落在地上，太監(jiān)就連滾帶爬地過去撿,，撿起來之后捧寶似的將圣旨上沾上的灰一點(diǎn)點(diǎn)撣去,，然后繼續(xù)捧著圣旨，端端正正地跪在了殿下的跟前,。
蘇暮卿這回子再沒功夫搭理他,，直接繞過太監(jiān)，就兩步并作一步地往外走去,，太監(jiān)見旨沒送出去一下就想到自己搖搖欲墜的腦袋,，也是直接站起身，踉蹌兩下,，就屁顛屁顛地追殿下去了,。
蘇暮卿也是執(zhí)拗地覺得自己沒接下圣旨就不算接受這道旨意，因此也是說什么都不愿意接下這道旨意,。于是不知是帶著些想要父皇因?yàn)榇箲z自己而能夠?qū)ψ约旱哪负缶W(wǎng)開一面的心思,，還是真的要將那詔書拒于千里之外，堂堂一國之儲君,，竟在大街上和個小太監(jiān)玩起了你追我趕的游戲,。
殿下一出太子府的門，那太監(jiān)便也緊隨其后地追了上去,，殿下跑得越快,，太監(jiān)便在后面追得越快，太監(jiān)追得越快,，前邊的蘇暮卿就跑得越快,。
于是“他”跑，“他”追,，“他”插翅難飛,，只不過殿下是為了自己的母后，而太監(jiān)是為了自己的項(xiàng)上人頭,。
皇宮距太子府足足有八里地,，蘇暮卿就這樣,，硬生生地將這八里地以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跑了下來，甚至于跑到宮門前時,，蘇暮卿都忘記了自己徒步跑來這里的意義在于何處,，是為了不接那道圣旨嗎？可這道旨意,，可從來不會因?yàn)樽约簺]有將圣旨接到手就輕易作廢掉，是為了博得父皇垂憐,？不,，他現(xiàn)在大概也只有拿著柄劍駕到自己脖子上去要挾去父皇一下，或許還能有點(diǎn)余地,。
但不管是為了什么,，既然已經(jīng)到了皇宮門口，就是半分都耽誤不得的,，于是沒顧得歇上一歇,，就往父皇長息的安乾殿跑去。
至于那小太監(jiān),，早就已經(jīng)累倒在了距皇宮還有5里地的來路上,，路上行人見這倆人甚是覺得奇怪，也覺得新鮮,，一個身著宮人服飾的人,，餓虎撲食似的死命地追著一個身著華服，怎么看怎么像王孫貴族的人,，不知是那宮人斗膽僭越了,，還是那王孫貴族自甘下作了，總的這話柄子落在了不太知情的圍觀百姓手里,，總歸是大大偏移了原意的,。
可是剛跑到安乾殿前蘇暮卿就后悔起來，因?yàn)楦富蕢焊辉诘钪?，再問宮人圣上去了何處,，才知是去了錦云殿。
“錦云殿,?！?p> 錦云殿是什么地方？
那是那太監(jiān)口中錦妃的住所,。
錦妃,，正是當(dāng)朝太子蘇暮卿的母妃，名喚余沁,，生于洛河,，而自打入了宮中，她便丟了“沁”這個名，改喚作“洛河余氏”,，再后來因?yàn)椴坏檬ド隙鲗?，同階的宮女便也懶得再提及她來自洛河的這個前綴了，直接叫作了“余氏”,，于是就這么被“余氏余氏”地叫了三年,，直至第四年，這個來自洛河的余氏終于為淵帝誕下了第三子,，于是一夜之間,，直接飛上枝頭變鳳凰，被連跨三級地封為了“錦妃”,，縱是被封為錦妃,，她也還是被所有人忘記了原來的名字，只知道錦妃姓余,，來自洛河,，更有甚者，只知道錦妃姓余,，而今,，共枕眠了二十余載的夫君，甚至忘記了自己原來的姓氏,。
然而,，一夜之間被捧深情地上高臺的是她，一夜之間被絕情地踹下深淵的亦是她,。被封為錦妃后,，她就這么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錦云殿做了二十余載的錦妃，沒有想過要攀更大更穩(wěn)的高枝,，更沒有想過要去爭搶些什么,，僅僅是守著自己好不容易盼著得來的皇兒便已然知足了，卻做夢也沒曾想過有一天會落至如今的這個下場,。
于是在安乾殿撲了個空的蘇暮卿,，又沒留半點(diǎn)喘息的功夫，又是恨不得兩步并做一步用地匆匆趕往了錦云殿,。
然而,，及至，刑終,，遂不得見,。
那天的場景，后來又無數(shù)次地在他的夢魘里重現(xiàn)過,。也因此蘇暮卿自那之后一直覺得,，這世上最令人傷心的事,，從來不是錯過了一個人的生死，而是分明下一刻就可以抓住那個人的生死了,，卻只因相差須臾,，就錯過了生死。
母妃死的時候,，那個被抓奸的侍衛(wèi)說過愛她,，后來父皇似乎也曾有那么片刻，略帶悔意地意識到自己還是在乎這個無關(guān)痛癢的妻子的死活的,，也許除他二人之外,，也還會有人對母妃有著或多或少晦澀的愛意，可這些人加起來,，都不及蘇暮卿身為親生骨肉的愛意濃烈，特別是在母妃已經(jīng)不在了的時候,，他就比這些人當(dāng)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期望能夠再見一回活生生的母妃,，哪怕是說一句告別的話，哪怕無語凝噎,?？墒沁@幾年來，母妃似乎從未原諒過他,，因?yàn)槟侨罩?，她從沒有一次再鮮活地走進(jìn)過他的夢里，每次都是一張緊閉雙眸的臉,，一張看不出任何悲喜的臉,，平靜到讓人害怕，好像是一直要怪他,，怪他沒能趕來見她最后一面,，也怪他沒有這個能力保護(hù)自己。
待到蘇暮卿趕到錦云殿中的時候,，卻見自己的母妃已經(jīng)雙目緊閉地睡在了簡單鋪在殿中央的破陋竹席上,，似乎是，已經(jīng)飲下了那杯毒酒,。
母妃就這樣安詳?shù)靥稍谀抢?，緊閉著眼簾，表情中看不出任何的驚恐猙獰,，甚至細(xì)細(xì)一看,，還能微微察覺到嘴角掛著一絲耐人尋味的笑意，褪去了往日雍容華貴的衣裳,，穿著一身樸素到不能再樸素的青綠色長衣,，腳掌沒有露在外面,，但卻沒有穿鞋，按照大晉的規(guī)矩,，應(yīng)該是在發(fā)喪之前,，由自己的至親骨肉來穿的，頭上也沒有一根金釵,，手腕上常帶的金鐲玉鐲也被人盡數(shù)摘了去,，渾身上下素得甚至看上去都不及尋常人家的女子。面色在外面昏沉沉天光的映襯下,，有些略顯蒼白,，不知是因?yàn)榻裨绲闹鄞虻煤窳诵€是還是因?yàn)樯眢w里的血早已經(jīng)不再流動了,，嘴角隱隱約約透著些血跡,，大概是給余氏收拾遺容的宮女沒仔細(xì)著些，不過說來也合理,，畢竟余氏是因?yàn)榕c人私通觸怒龍顏而被當(dāng)日處死的,，宮女沒當(dāng)即另尋明主就是天大的心善了，又怎么要再求她全須全眼地再送主子一程呢,？
蘇暮卿渾身的血液仿佛就在這么一瞬間全都凝固了,，他就這么堂而皇之地像個闖入者一樣地闖進(jìn)了父皇冰冷的視線里，但是如果可以,，他甚至更愿意做個叛亂者,，可僅剩的理智卻死死地將他拴在崩潰的邊緣，即便死抑待發(fā),，也不能暴露出半點(diǎn)不爽,。
然而眼見如此失禮的太子，一旁站著的活閻王似的淵帝也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好像只是為了確認(rèn)來人正是自己的六兒子似的,，然后只沉聲說三個字：“你來了”，甚至平靜到只像是在問候一個實(shí)在是無關(guān)緊要到多余的人,。
蘇暮卿沒急著要回答他什么,，因?yàn)楸幌由夏稿倪z體嚇得錯愕。眼見著皇帝因?yàn)闆]得到太子的回應(yīng)而漸漸怒上眉梢,，眼見著太子久久盯著那具死氣纏繞的尸體而止不住周身的微微顫動,，在場的眾人都不由得為這位少氣凌人的主兒捏了把冷汗，像是都在怕這位平日里也不曾好惹的小主兒下一刻便要劍指皇天一樣,。
“朕在問你話,。”十分不近人情的父皇還是耐著性子,，只是略微提高了些音調(diào)又問了一遍,。
“父皇您不是看到了嗎,？兒臣的確是來了，”蘇暮卿只是背著他冷冷地回道,，“可兒臣來晚了,。”
“你過來,，本就不該是為她來送終的,，就算再晚些，也無妨,?！?p> 蘇暮卿卻背著父親偷偷紅了眼眶，緊緊攥著的兩只鐵拳,，恨不得是要將短短的指甲狠狠扎進(jìn)肉里,，“可兒臣沒有接旨，兒臣不接受…”
“你不接受什么,？轉(zhuǎn)過身來同朕說話,。”淵帝依舊是要拿出不僅僅是做皇帝,，更是做父親的威嚴(yán)。
蘇暮卿轉(zhuǎn)身,，俊美得像是如凝脂般滑膩的臉上掛不住半點(diǎn)淚珠,，雙眼卻紅得像只嗜血的野獸。
“兒臣不接受,，父皇在沒有查明真相的情況下,，就由頭，率先給母妃定了罪,！”
“混賬,！”淵帝聞此言卻陡然大怒，“那你的意思是,，朕是老邁昏庸不明事理了,，還非要等到你來主持大局？那奸人都衣不蔽體地爬到你母妃的寢床上了去了,，在場的眾人都看見了,，你要朕，還要怎么查明真相,？,！”
蘇暮卿當(dāng)然也不泄氣：“可他是兒臣的母妃！兒臣今日在府中莫名就收到了父皇您的一紙圣書,，匆匆趕來的時候,，便只見得母親冰冷的尸首躺在這里,，還要被告訴自己的母妃是死于與旁人行了不軌之事，您教兒臣怎么能接受,？,！”
“不管你能不能接受，朕詔書已下,，錦妃已死,，錦妃與旁人通奸，這是就不爭的事實(shí),，你若是再有異議,，便是與整個皇室的榮辱作對！”
是啊,，木已成舟,，不管尋到個什么真相，母妃也已經(jīng)死,，可死于這樣齷齪的由頭,，在九泉之下又怎能夠安息。
可蘇暮卿終究只是一個人就受制于人的太子,，面對父皇鐵了的一顆心,，也只好作罷，“兒臣,，知道了,。是兒臣失禮了?！?p> “既知道失禮,，便不必在這里現(xiàn)眼了，人你看也看了,，便回你的太子府去吧,。”
“是…兒臣,，告退,。”
就此,，錦妃便就這么死了,，太子沒了母親，老皇帝眼里沒了位無暇的太子,，每每見著,，都像是不自覺地能從他身上瞧出一抹污點(diǎn)一樣，宮中妃嬪多了個茶余飯后嚼舌根的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