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國不似故土,,入夜之后,,天冷的像是入了冬,主屋里燈火通明,,火爐燒的正旺,整個房間氳氤著暖氣,。
“這個蜜餞,,是剛從街上買來的,我試過了,,沒毒”韓將軍端著蜜餞的手從帳幔中試探性的伸了過去,。
燭影搖曳,層層幔紗里一雙粗糙的手小心翼翼的伸了進來,。
仲春手里的藥碗頓了頓,,將蜜餞接了過來“勞煩韓將軍了”。
韓將軍撓了撓頭,,又趕緊轉(zhuǎn)身把帳幔攏好,,生怕過了一絲寒氣進去。
仲春嘴角一彎,,把蜜餞放到床頭,,又轉(zhuǎn)過頭來盯了幔紗半天,幔紗上,,影子輕動,,輪廓立體,輕聲道,,“韓家軍第一次獨立的執(zhí)行任務,,軍中有許多體系尚未完善,我從前自恃高傲從不認同他人說的散軍,,烏合之眾,,所以信誓旦旦的領(lǐng)兵想要一展身手。但今日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能力淺薄,,夠不上資格為公主鞍前馬后,。剛才,,是我思慮不周惹惱了仲春姑娘,還請姑娘大人有大量,,能寬恕我的過錯,。”
“仲春姑娘放心,,等公主醒來我定當負荊請罪”響亮的甲胄聲哐當?shù)穆湓诹说厣?,燭影搖晃,幔紗上的影子跪的筆直,。
“將軍不必歉疚,,事關(guān)公主,我也難免著急,,說話唐突了些,,韓家軍肯聽我一個小姑娘講話是給足了我面子,將來定是明國最好的軍師”仲春心里緩和了些,。
“姑娘的話,,韓某人都記在心里,多謝姑娘指教”帳外,,韓將軍鄭重的行拱手禮,。
隔著一方帳幔,仲春笑了笑,,到底是年輕,,也未經(jīng)過明宮里的那些是非纏斗,自古公主和親是國家重事,,送嫁的軍隊哪個不是經(jīng)過千錘百煉的雄獅猛馬,,即便明國再不善戰(zhàn)事也不會派一個才掛上幡旗沒多久的新興軍隊來作最后的送嫁。這擺明了就是沒想著能讓公主好好的和親,,說到底還是官家在怪公主的那樁舊事吧,,罷了,一個仕途前路光明的人又怎會知道,,即便是貴人也擋不住夜里的腳下黑,。
天色已大亮,太陽直直的掛在天上,,照著金色沙礫,。主屋大門緊閉,小伍拿著煎好了的第六服藥站在陽光下,,門口守衛(wèi)輕手輕腳的打開了門,,小伍頭瞬時低了下來,托著藥盤高舉著進去了,門關(guān)住的時候,,照在木板上的那最后一絲光也可憐兮兮的被關(guān)在了門外,,屋子重新恢復了陰冷,燭光搖晃,,小伍稍抬了抬頭,,一展雀色仕女圖紋屏風映入眼前,他停住,,藥盤由一個婢女接了過去,月紗暖帳,,香煙裊裊,,鵝梨香中透著絲絲苦澀的藥味,此時的仲春坐在紗帳內(nèi),,已經(jīng)兩夜未曾合眼了,。“小伍,,第幾日了,?”
“仲春姑娘,第二日天明了,,你也歇歇吧,,這樣下去,身子骨熬不住的”小伍跟仲春一樣是伺候人的,,他眼睜睜看著仲春花一樣的臉熬的蒼白,,心中不免唏噓。
“無妨,,我睡不著,,趴這兒歇會兒就成”仲春接過藥膳,小心的撬開公主的嘴角,,藥汁順著流了進去,。“公主,,這藥很苦吧,,你一定不喜歡總喝它是不是,你醒來好不好,,醒了仲春喂你吃蜜餞,,韓將軍買的蜜餞可甜了,我偷偷吃了好幾個呢”,。
小伍立在屏風外,,聽著仲春絮絮叨叨的說話,心里嘆了七八百回氣,。公主已經(jīng)昏迷了三日了,,醫(yī)士呆在這兒也有兩天了,,他抬頭看向房門外,天色晴好,,可底下的人卻唉聲嘆氣的打不起精神來,。
“周叔,官府的人怎么說”韓將軍沒事就守在公主的門口,,幫著一起做些外男能干的雜事,,也是幾夜沒睡過囫圇覺了,他打著哈欠湊上前去,。
“他們說會上報朔國可汗,,然后給了咱們兩隊人,又撥了幾匹快馬”周叔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幾日他不在,,是給他們?nèi)フ埻庠耍€去了趟青城,,給公主尋了幾個隨行醫(yī)士來“公主怎么樣了,?還沒醒嗎?”,。
“還是那樣,,你沒給他們要點兒吃的?最好是牛羊什么的,?公主生著病,,最好能吃些有營養(yǎng)的”韓將軍邊整那幾匹馬,邊跟同樣忙活的周叔說話,。
周叔一臉驚詫,,他不在這幾日韓將軍怎會有如此大的改觀,都知道體恤公主的身體了,。
“嘁…”韓將軍看著他吃驚的樣子,,淡然一笑,又不忍繼續(xù)看他這狼狽胡亂的樣子,,便拍了拍周叔的肩膀“你忙,,我?guī)е松辖謱ば┏缘摹薄?p> 驛縣是朔國的邊境,是朔國北面的第一條防線,,走到這兒,,離朔國可汗的王帳也就不遠了??删瓦@百公里的路,,沒錢沒吃的,也能把人愁個半死。
韓將軍帶著手下在路上晃晃蕩蕩的走著,,從越州來到驛縣,,一路上打點各路山頭已經(jīng)花了不少錢,加之他們本就沒向總旗要太多的經(jīng)費,,也根本沒預算到公主會生病,,所以前前后后已經(jīng)花的不剩下什么了,百十號的人縮緊衣帶節(jié)約糧食卻也是日日食不果腹,,好在,,快到朔國了。
韓將軍看著手下個個對著餅子望眼欲穿的樣子,,心里也無限心酸,。“將軍,,那貼餅子看著真香啊”小伍努力的往下咽了咽口水。
“有什么好吃的,,等公主病好了,,往前走走,便是號稱世間最大的紫林了,,到了那兒我親自給大家炙鹿肉吃,,好不好”韓將軍頭也不回,不再多看那餅子一眼,。
“好”士兵們應聲,,想著那香噴噴的鹿肉,給自己餓扁的肚子打了打氣,。
“掌柜的,,你們這兒最好的糕是什么?”韓將軍徑直走進了家看著規(guī)格很大很體面的糕餅店,。
“那自然得是甘棠糕了,,甘甜可口,回味無窮,,是我們這兒頂頂?shù)幕钫信啤闭乒竦难劬α锪镆晦D(zhuǎn),,這怕不是組團來游玩兒的吧,那她這得賣多少盒出去???眼睛不禁放起了亮光。
“來一盒”
“誒,,來…來一盒兒,?”掌柜的眼睛怔怔的定住了“這么多人就買一盒啊?”,。
“自是要先嘗嘗才能多買幾盒,,是不是?”韓將軍被盯得不知所措,,他從前在家從未有這樣捉襟見肘的時候,,他這般狼狽場景還是士兵們第一次見,最后還是小伍接了話圓了過去,。
“哦,,也是也是,畢竟第一次來”掌柜的又重新恢復了熱情,。
“這一盒多少錢,?”韓將軍撓了撓頭,問道,。
“二十兩”
“什么,?二十兩,什么糕啊,,這搶錢呢吧,?”其中一個士兵開始叫嚷道。
“甘棠糕是我們家店主打的,,賣多少年了,,不信你問問這兒的人,哪個不說好吃”這么多人就買一盒,,還敢質(zhì)問她,?掌柜的瞬時氣不打一處來。
“你這是黑店吧,,莫不是瞧我們眼生就欺負我們”
“就是啊”“就是”
“老娘在這兒干了十幾年了,,你上外邊兒打聽打聽,價錢都是擺在明面上的,,人人都知道,。我還騙你們,都不惜的你們那幾個破錢,,就二十兩,,少一分不賣”掌柜的干脆往凳子上一坐,拿著甘棠糕不松手了,。
“行了,,大家聽我說,為了公…小姐咱們大家把身上的錢拿出來,,都湊一湊”熱鬧的人堆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韓將軍不卑不亢的說道,。
“將軍…”士兵們看了一眼低垂著頭的韓將軍,哀怨道“那公主不過就是個頂著這名分的郡主,,我聽聞她和那個潛逃的朔國質(zhì)子還有些淵源,,說不定就是她放跑了那個質(zhì)子,才讓我們明國落到這般境地”,。
“住口”韓將軍神色肅穆,,看著眾人用極其小聲的聲音道“此乃國事,不是我們可以隨便議論的,。我雖不知道公主之前經(jīng)歷過什么,,但公主肯離開故土嫁到這么遠的地方來,就憑這份勇氣已然超過我們大部分的男人,。我們什么忙都幫不了,,只是給公主買一份故土的糕點聊解她的思鄉(xiāng)之苦而已,又有何不可,?之前是我犯糊涂,,但我們韓家軍絕不是無情無義之輩”。
士兵們聽后長嘆了口氣,,緩了緩,,便紛紛將自己兜里的,壓鞋底的錢都掏了出來,,有怕湊不夠的,連自己家傳的銀鎖也拿了出來,。
“二十兩,,掌柜的”韓將軍低著頭,不敢看那些跟著他的兄弟們一眼,,愧疚讓他抬不起頭,。
“哼”掌柜的有些嫌棄的接過來了那一擔幾十個人湊出來的碎銀子,一松手,,一臉看笑話的看向韓將軍,。
韓將軍手疾眼快,馬上捧住了它,,他緊緊抱著,,覺得這個果匣沉甸甸的,要比手中的斬龍刀還要重些,。
“周叔”仲春握著公主的手,,趴在床沿上,睡得迷迷糊糊間,,好像看到周叔在屏風外走來走去,,她便叫了聲,。
“仲春,我方才問那個老醫(yī)士,,他說最晚今天也該醒過來了,,怎么天快黑了,還不見動靜”周叔看著仲春熬的通紅的雙眼,,又看著她手里握著的手蒼白細弱,,不免著急。
仲春又看向那張慘白精致的臉,,此刻她的眉頭緊緊鎖著,,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做噩夢。
公主越來越瘦了,,方才她喂湯藥摸到了公主的身子,,肩若削成,腰如約素,。若是云城主在一定會心疼的要死,,她肯定會跳著腳罵自己怎么把公主照顧成這樣了。
她好想公主能起來啊,,哪怕笑一笑,,罵一罵她呢。
我叫唐棣,,林唐棣,。取自詩經(jīng)“何彼襛矣,唐棣之華,?”,,好聽吧?我阿娘起的,,不過我阿娘從不叫我唐棣,,她喜歡叫我的小字鶯鶯。
“鶯鶯啊,,太陽都要曬屁股了啊”
明柒年,,初秋,云城,。
天色剛暈染成橘色,,院兒里的桂花樹搖搖墜墜撒了一地,鋪滿了整個院落,。
“這些就不要掃了,,免得郡主沒得玩兒又要哭鼻子呢”一位花白發(fā)的嬤嬤此刻正指揮著院兒里的下人們?yōu)摺T瞥侵鲝乃齻兣赃吔?jīng)過,,豪爽一笑,,沖她們揮了揮手“這邊兒都不用掃了,,今年的桂花香,香的囡囡的院子啊,,隔著幾里路都要聞到了,,哈哈哈哈”。
云氏,,將門之家,。自太祖時便領(lǐng)兵攻打蠻夷,屢建奇功,,成為明國建朝以來第一個異姓王,,太祖定都時曾以云姓定了一朝城池之名,命為云城,,自此云家便世代長居云城一方,,子子孫孫守護著明國邊境,經(jīng)歷了三個朝代更迭仍舊屹立不倒,。云家三代,,代代封王,忠心赤膽,,顯赫一時,,世人皆稱,英魂墳冢云家譜,,天下英豪盡其中,。
到了云老將軍這一代,明帝崇文抑武,,致使武將世家士氣大減,,日漸沒落,這其中也包括云家,,從前風光無限,如今門庭冷落,。云老將軍育有一兒一女,,兒子云子威,自幼受父親熏陶,,一身浩然正氣,,最愛的就是匡扶正義。姐姐云子蕓,,柳絮才高,,自云老將軍仙逝后就和當朝丞相林魏和離,做了明國史冊上第一個女城主,。
云城主一身絳紫色錦繡花紋羅衫,,常年窄袖縮口,,長發(fā)高高盤起,爽利輕快,。她輕手輕腳的推開一扇房門,,淡淡的花香洋洋灑灑的飄了出來,女兒家的閨房粉粉嫩嫩的,,有各種好看昂貴的小玩意兒填滿著整個屋子,,木施上掛著白槐百褶裙,下面放置著小香爐緩緩升著香氣熏騰,。云城主旁邊的魏媽媽先一步上前來,,笑盈盈的把香爐移開,遞給了旁邊的丫鬟,。
云城主則小心翼翼的掀開紗幔,,一把撩開了被子,我粉粉的百靈鳥肚兜就這樣坦然的露在了陽光下,,逗的一旁拿著藕粉色短襦的仲春哈哈大笑,。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尋奶似的往被子里鉆了鉆,,云城主只好揮手讓丫鬟們都出去了,,她拉開被子鉆了進去,好涼啊,,她整個人都散發(fā)著涼氣,,我不由得又往里邊挪了挪。
“鶯鶯啊”她的發(fā)絲帶著桂花油的香味輕輕飄進我的鼻孔,,整個臉在陽光下顯得溫柔可親,。
她輕輕拍著我,語氣溫柔“過幾日你就要及笄了,,你想穿哪條裙子啊,,是那件畫著鳳凰的,還是孔雀的???”。
我不說話,,也不理她,,兩只眼睛緊緊閉著,跟她耍小性子,。
她揪了揪我的臉,,道“天越來越?jīng)隽耍葑永锏牡佚堃惨獰饋淼?,囡囡的臉肉肉的紅紅的,,才最好看”,,轉(zhuǎn)而她又落寞了起來“你阿姐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來,你那個姐夫脾氣怪,,這回又不知道因為什么又把她鎖…”
阿娘每次提起阿姐,,眼神總是躲躲閃閃,說話也是遮遮掩掩的,?!安贿^,你不要擔心,,我會寫封信給你姐夫,,把你阿姐叫回來的”。
良久,,她不再說話,,我偷偷睜開一只眼瞧她,她正盯著院兒里的桂花樹失神,。其實她不說我也知道,,阿姐和姐夫的關(guān)系并不像外人眼中的那么和睦,我還知道,,阿姐每次回來跟阿娘關(guān)著小房門的時候總會眼睛哭的通紅的走出來,,我什么都知道,只是她們對著我的時候只會笑,。
“明日便是蘇今阿父的忌日,,鶯鶯今日早些去吧”她還是看著窗外,像是在喃喃自語,。
我才猛地想起來,,明天就是蘇家阿叔和外翁的忌日了,日子竟然過得這樣快,。我趕快起身,,對著阿娘撒嬌道“阿娘,今日我要梳三丫髻,,你到底學會了沒有啊”,。
她眼眶濕濕的,拉了拉被子,,蓋住了我的粉肚兜,,而后沖我笑了笑“學了學了,,我跟著嬤嬤學了好幾天呢,,你先把衣服穿好”。隨即,,又把仲春和魏媽媽喊來一起捯飭我,。
片刻后,,在阿娘和仲春七拽八扭下,三個歪歪扭扭的發(fā)髻生成了,。我無奈的看了眼銅鏡中的模樣,,幸而我生的好看,不然這可如何出得了門,。
魏媽媽看著犯難的我,,“噗嗤”笑出了聲。她轉(zhuǎn)身從柜子里拿出了條七彩吉祥繩,,左一下右一下的,,沒一會兒,斜斜歪歪的發(fā)髻便被整成了漂亮的小花苞,,我們?nèi)丝粗~鏡,,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我順手從花瓶里抽出一枝桃枝來,,搖著它就往外跑,,腰上的環(huán)佩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捻懧暎嘟z舞動,,仲春在后面追我,,我笑著加快了腳步。
“鶯鶯啊,,不可以跑的,,慢一點……”
阿娘的聲音越來越遠,再抬頭,,落雨庭的牌匾已經(jīng)擺在了眼前,。我掀起面紗來,又整了整跑亂的碎發(fā),,故作優(yōu)雅的小步起來,。
“云棣郡主萬福”
周圍的人見到我,,紛紛上前行禮,。我點頭一一回過,徑直向東廂房走去,,自蘇家阿父離世后,,蘇今就搬進了落雨庭的東廂房,一住就是六年,。蘇家阿父是云家軍的軍師,,更是我外翁的莫逆之交,在世時家中清廉,除了蘇夫人隨嫁的婢女和蘇今的書童外,,府上就再沒一個傭人,,我記得蘇家阿叔最愛讀書了,外翁曾送過他一整個南疆打造的書架,,蘇家阿叔愛不釋手,,沒日沒夜的泡在里面不肯出來。
可蘇今不愛讀書,,我也不喜歡讀書,。讀書枯燥無味,半點比不上戲曲有味道,,這話是蘇今說的,,他總愛帶著我趴到落雨庭的窗戶上,看大青衣?lián)]舞衣袖,,然后我倆就會跑到翁城的頂上去,,他學剛才的戲子一句一句唱給我聽,我聽不懂,,但我覺得很好聽,。
“阿離”我輕聲推開門。蘇今的小字離,,我從小時候就跟在他屁股后面阿離阿離的叫著,。
屋里從不生火,阿離不喜溫暖,,自他搬進落雨庭后,,也不再似從前般愛笑了。
我探頭看去,,蘇今背著我,,穿著一身白色的戲服,若我沒猜錯,,一會兒的那場應該是竇氏冤,,每到今年的這個時候都會有這個戲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