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同,,我與你永恒,。
熙寶元年的秋天,,皇后裴曦和于翠沅宮發(fā)現(xiàn)一位斷臂瞎眼的太妃。
她穿著素衣打滿補(bǔ)丁,,長發(fā)繡亂污糟,,顴骨突出,盤坐于一張破席之中,。
“你們是誰,?”
聽見有人的聲音,她用僅存的兩只腿慌忙的爬了過去,,用鼻子嗅了嗅,,像牲口一樣。
裴曦和忍住惡臭撥開她的臟發(fā),,一時有些難以置信,,震驚地呆在了原地。
只見這位斷臂瞎眼的太妃長相英氣,,與宮中其他女子都有所不同,,她的眼珠被活生生給挖了下來,眼睛瞇起的兩條縫像把肉焊在一起,,十分駭人,。
這正是周慧帝的妃子,裴曦和曾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肖美人”,,也是害死周慧帝的罪魁禍?zhǔn)住?p> 裴曦和慢慢平復(fù)心情,,開口問道:“你是肖美人?蕭斂不是將你送去佛廟了嗎,,你怎么會在這里,?”
“太子妃娘娘……”肖美人喜出望外,將裴曦和作為救命稻草,。
她沒有手,,便用兩條腿使勁往前頂,一直到裴曦和身旁,。
“娘娘救救我,,我是被蕭斂利用的,他說過只要我毒死皇帝他就會放我出宮,,可他食言了,,他將我像畜生一樣關(guān)在這里,我生不如死啊,,娘娘……救命?。 ?p> 她宛若瘋狗一般往裴曦和身上咬。
云嬈一巴掌呼開她的臉,,啐了一口,,罵道:“什么狗東西,,早就是該死之人,,皇后娘娘又怎么救你?!?p> “皇后……”肖美人一愣,,仰頭質(zhì)問道:“你是張懷雅?”
翠沅宮與世隔絕,,這里除了一口老井,,便只剩下這一位狼狽的女子。
她不知如今是何夕,,還單純的以為這是蕭斂的時代,。
裴曦和蹙眉望著她,嬌俏的小臉上同情多一點(diǎn),,恨意少三分,。
殺害皇帝是誅殺九族的大罪,正如云嬈所說,,她該死,,可同時作為被害者,她不應(yīng)該受如此折磨,。
“本宮是太子妃,,亦是當(dāng)朝皇后?!?p> 肖美人愣了許久,,她細(xì)細(xì)品味這句話,突然仰頭大笑,,可笑著笑著又哭了,,聲音像怨鬼嚎喪:“報應(yīng)!這都是報應(yīng),!”
“人在做,,天在看。蕭斂,,你如此背信棄義,,小人之舉,我終于等到老天爺來收你了,,不枉我茍延殘喘了這么久,。”
裴曦和無聲地看著她,。
“太子妃娘娘……”她似在感慨自己人生的不易,,又似乎在向上天宣泄壓抑?jǐn)?shù)年的委屈,,“我在民間有個未婚夫,姓衛(wèi),,他一直在等我,,你幫我告訴他,下輩子我再來尋他,,這輩子讓他幸福,。”
裴曦和自心里嘆口氣,,肖美人原是一莊戶之女,,偶然得皇帝青睞這才入宮為妃。
人人都道她好命,,可只有她知道,,這命在進(jìn)宮的那一刻起就燃盡了。
旭日東升,,一縷暖陽照進(jìn)了窗戶里,。
窈窕美人鳳冠霞帔,艷美華貴,,柳葉的眉眼微蹙,,薄唇輕啟,聲音似春日涓水細(xì)流,。
“可有什么物件讓我?guī)Ыo他,。”
肖美人也是個苦命人,,本該與未婚夫長相廝守一輩子,,可如今卻被困深宮囹圄,茍且余生,。
裴曦和終是看不得女子受苦,,索性幫她一次就是。
“我……我本是有一對耳襠,,可如今卻也不知所蹤,。”肖美人垂下頭,,漏出羞愧的表情,。
裴曦和道:“無礙,若是有情,,我一說你,,他便能知曉。”
“是,,衛(wèi)郎他,,待我極好?!?p> 望著席上的女子露出的嬌羞模樣,,裴曦和淡淡一笑,轉(zhuǎn)身離開時,,又突然被她叫住,。
肖美人睜著那元白的瞳仁,,垂頭道:“太子妃娘娘,,多謝你……”
她不喚皇后,只稱太子妃,。
或許在她心里,,她依舊活在那個舊時風(fēng)光無限的日子里,彼時,,她還是皇帝最寵愛的肖美人,。
裴曦和沒有回頭,跨過高高的門檻,,徑直走出了宮,。
突然,身后傳來一聲尖叫,,留守在那里的宮女都大喊道:“快來人啊,,肖太妃咬舌自盡了?!?p> 翠沅宮又是一陣慌亂,。
裴曦和干干凈凈,連光都喜歡偏向她,,照得她紅了眼,。
剛出宮門,落葉紛飛的梧桐樹下,,一位玄衣男子佇立在那里,,蓮花玉冠束墨發(fā),眸中含笑,,神俊爽朗,。
兩人相視一眼,皆微微一笑,。
“怎么出來這么久,?”蕭行之迎上前拉住美人的手,話里帶著撒嬌的不滿。
他剛下朝,,回到曦襄殿發(fā)現(xiàn)皇后不在,,問了宮女太監(jiān)才知道她今日巡宮巡到了翠沅,便馬不停蹄地趕過來找她,。
“遇到了點(diǎn)事情,,耽擱了一會兒?!迸彡睾湍四?,又道:“夫君可知道,這翠沅宮關(guān)的是何人,?”
蕭行之側(cè)目望向她,,美人面露憂傷,只需一個眼神,,他便知道她心中所想,。
“你見過肖美人了?”
“嗯,?!迸彡睾驼f,“她托我?guī)退k件事,?!?p> “何事?”
“找一個人,,姓衛(wèi),,是她的未婚夫,她托我給這個人帶句話,?!?p> 蕭行之沉默片刻,語氣帶著沉重:“不必找了,,我已經(jīng)找到了,。”
蕭斂死后,,蕭行之接管皇宮,,那時候他就發(fā)現(xiàn)了肖美人,同他的妻子一樣,,他幫了這個忙,,也找了這個人。
裴曦和眸中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消失不見,。
“我找到他時,,他已娶妻?!笔捫兄^續(xù)道,,“我說了肖美人的名字,他竟然一點(diǎn)也不想起來還有這么一個人,?!?p> 他譏諷地勾唇一笑。
世間并非處處美滿,,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肖美人十多年未見未婚夫,她愛他,,所以念著他,,所以不惜欺騙自己那個男子在等待她,給她活下去的希望,。
裴曦和道:“這樣也好,,你沒有告訴她真相,讓她懷著希望死去,,也是一種慰藉?!?p> 她嘆了一聲,,握緊蕭行之的手道:“希望下輩子她能得償所愿,與心愛之人永遠(yuǎn)在一起,?!?p> “希望如此?!?p> 兩人說說話,,不知不覺走到了璟坤宮外,遠(yuǎn)遠(yuǎn)地,,兩人就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亭亭立于門外,,柳條腰肢輕俯,窈窕淑女端莊地朝兩人行禮,。
“寧怡見過陛下,,娘娘?!?p> 嫁去蜀國后,,這是寧怡第一次回到故國,可物是人非,,當(dāng)年嬌縱的小公主,,如今也變得和皇后一樣端莊有禮了,。
裴曦和迎上前,,一邊把她往宮里帶,一邊抓住她的手寒暄道:“怎么進(jìn)宮也沒說一聲,,我和你七哥還來不及為你準(zhǔn)備什么?!?p> “皇嫂不必麻煩,,我今日進(jìn)宮就是想來看看,并非什么大事,,只是來的不巧,,皇兄和皇嫂都不在,我這才等在宮外,?!?p> 曦襄殿暖香四溢,鵝黃色玉石茶幾溫婉樸雅,,絳紫色屏風(fēng)上繡著“云吞旭日,,霧起山巔”圖,白瓷花瓶的梅花傲然獨(dú)開,,一把古琴放置一角,。每一處都與東宮相似,每一處都帶著熟悉的影子,。
寧怡匆匆看了一眼,,轉(zhuǎn)身又見帝后立于屏風(fēng)之后,皇帝寬袖輕攏,,寬大的手為皇后撥開珠簾,,后又俯身虛攬她的腰,微笑地逗弄皇后懷里的嬰兒,。
若不是親眼所見,,寧怡幾乎不敢相信,這世間還有如此相敬如賓,、幸福美滿的一面,。
帝后從屏風(fēng)后走出來,蕭行之朝她揮揮手,,笑道:“姚兒,,快來看看你的小侄兒?!?p> 她眼眶一下濕潤,,仿佛一瞬間回到兒時,,她的太子哥哥依舊溫潤如玉,清冷孤傲如天上月,,旁人嫌他冷漠,,她卻道,太子哥哥是個極溫柔又耐心的人,。
寧怡擠出一抹笑,,哽咽又裝作歡愉地開口道:“來了?!?p> 皇后懷里的小家伙咿咿呀呀,,見了寧怡,蕭煜就一直笑,,伸出兩雙小手要去抓她,。他長了雙與裴曦和一般無二的大眼睛,水汪汪,,清澈又迷人,,鼻子與嘴唇則更像蕭行之,挺拔俊美,。
集愛出生的孩子,,全身上下都惹人歡喜。
“我……能抱抱他嗎,?”寧怡一時有些緊張,,她喜歡這個孩子。
裴曦和笑笑,,將孩子往寧怡懷里送,說道:“當(dāng)然可以,,煜兒也很喜歡你這個姑姑呢,。”
這個孩子軟軟的,,抱在懷里像云一樣柔軟,,她眉眼笑彎,這是她在世上的又一個家人,。
這讓她不由得想起了蕭衍,,那個早逝的孩子,還想起了她的二哥,。
“皇兄,。”
寧怡斂起笑容,,猶豫道:“我想去看看二哥,。”
這才是她此行來的最終目的,。
“我只是想他了……想找他說說話,。”
懷里的嬰兒似乎察覺到寧怡低落的心情,,咿咿呀呀開始哭鬧起來。
面對孩子的哭聲,,她一時有些無措,。
又心虛地不敢抬頭去看蕭行之,,頓時覺得芒刺在背,,如臨大敵,。
裴曦和見狀,偷偷拍了拍夫君的手,,使了使眼色,。
“他葬在南海,?!?p> 蕭行之這才開口,面色依舊平和,,聲音不咸不淡,。
“你若想去,便去吧,?!?p> 他抬眸,將她的窘迫與卑微看在眼里,,灼灼的眼神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講,,但最后都?xì)w于平靜,接過她懷里哭鬧不停的蕭煜,,慢慢走出了宮殿,,不再回頭看她。
“多謝皇兄,?!?p> 寧怡望著那道單薄的背影,謝恩,,逐漸紅了眼眶,。
她就是這樣沒出息,,縱使蕭斂負(fù)她,欺她,,她還是會忍不住原諒他,;縱然蕭斂十惡不赦,毀了她的幸福,,殺了她的親人,,她還是會想見他。她有一段無法宣之于眾的愛戀被深深壓在了心底,,越來越痛,。
那是她唯一至愛的親人。
毒辣的太陽高懸蒼穹,,遠(yuǎn)山匆忙,,樹影重疊,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紅葉隨著一輛馬車落在南海的石碑上,。
在那里,,睡著她愛的人。
寧怡倚在一座長滿雜草的墓碑上,,聲音很輕,,像百靈鳥在低鳴。
“阿兄,,姚兒來看你了,。”
“今天天氣很好,,我?guī)Я四銗酆鹊木啤,!?p> “我沒聽你的話,,我從蜀國偷跑出來了,我想見你,,可你好像不想跟我說話?!?p> “阿兄,,你騙我,不是說過要好好活著嗎,?我都原諒你了……你又騙我了……”
周圍很靜,,柏樹叢生,碑上刻著“吾兄蕭斂”的字樣很是刺眼,。
他是弒父的罪人,,殺害忠良的罪人,,百姓怨恨他,將他葬在南海,,碑墓受暴雨狂風(fēng)吹打,,以此來贖回他的作的惡。
寧怡的淚打濕了石碑,,她將一串紅珊瑚手鏈放在那石臺上,,凝視了很久。
身后傳來窸窣的腳步聲,,一位鵝黃墨發(fā)的女子停在她身后,,聲音細(xì)軟溫柔。
“崔藝深娶親那日,,特意來見了我,,讓我把這個交給你?!?p> 寧怡回頭,,看見裴曦和定定地站在落葉的柏樹下,手里拿著一幅長長的卷畫,,泛黃的紙張印著凌亂的彩繪,,沒有褶皺,沒有破損,,收藏這幅畫的人一定很愛惜,。
她沒有接,淡淡問了句:“他說了什么,?”
“山高路遠(yuǎn),,與卿長別?!?p> “僅此一句,?”
“僅此一句?!?p> 豆大的淚滴在手背上,,冰涼的觸感讓寧怡內(nèi)心一顫。
她接過那畫,,展開,,花花綠綠的四方亭閣宛若一把刀剜進(jìn)了她的心里。
“這是初見他時,,我送于他的,,還是個殘次品呢。”
寧怡哭著笑,,墓地深處,,舊事重提。
尤記得那年,,崔家嫡女的婚宴上,,細(xì)雨朦朧,崔長公子隨太子妃面見了一位伶俐活潑的公主,,公主大大方方,,她說她有幅彩繪畫總畫不好,長公子便去東宮教她作畫,,從此他深深記住了這位公主,,再無法自拔。
可是,,畫到了,,公主卻被關(guān)進(jìn)了深宮。
他救援未果,,從此兩人再未得相見,。
數(shù)年轉(zhuǎn)瞬即逝,崔藝深在風(fēng)云詭譎的朝代一步步向上爬,,他娶妻,,她嫁人,少年的愛慕就此埋葬在墳?zāi)埂?p> 裴曦和看著寧怡卷起那幅畫,,很久之后,,意味深長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寧怡,,你不是會一見鐘情的人,。”
她手一頓,,抬眸看向鵝黃女子,,疑惑抬眉問道:“皇嫂的話……是什么意思?”
“那日圍獵會,,你口中所說心悅之人,,不是崔藝深,對嗎,?”
寧怡垂眸,,輕輕點(diǎn)頭。
陽光透過樹蔭,,切碎了落在石碑上。
鵝黃女子嘆了口氣,,撫上寧怡的手,,溫柔道:“有些事情沒有結(jié)果,,一旦執(zhí)著,最后傷害的只會是自己,,你明不明白,?”
她不說話,這個秘密被揭開的那一刻,,她只是想哭,。
太累了,這些年都太累了,。
她愛上了自己最不能愛的人,,說不出口,無法表達(dá)……一旦有人知道她,,了解她,,她就突然像只瀕死的魚,恐懼又帶著希望,。
寧怡最后還是走了,,不帶任何遺憾地走了,回到蜀國,,回到她該有的歸屬,。
影落夕斜,橙昏照亮整個京都,,秋季的落葉飄飄灑灑,,漫山遍野。
兩匹快馬停在皇宮之外,,墨綠色與絳紫色衣擺掃起宮道上的塵土,,一雙影子重重疊疊,一前一后,。
“子常,,你今日又輸給我了,該罰你喝酒才對,?!?p> “哈哈哈,喝,,我諸葛子常愿賭服輸,,下次再戰(zhàn),一定會贏你,?!?p> 裴景和與諸葛朗廷并肩走在去往璟坤的道上,兩人一言我一語,相聊甚歡,。
諸葛決定,,他要返回北疆繼續(xù)做他的邊關(guān)將軍。
此次進(jìn)宮,,便是與皇帝做個告別,。
兩人一進(jìn)宮殿便看見那位矜貴的皇帝正俯首在一位女子耳側(cè),細(xì)細(xì)聽她講話,,開心時還會發(fā)出兩三聲爽朗的笑聲,。
鵝黃女子裊裊婷婷,一雙鴉睫輕顫,,美的不可方物,。
帝后同坐一張草席,如此琴瑟和鳴之景,,羨煞旁人,。
兩人咳一聲,掩飾尷尬,。
蕭行之拉著他們喝酒,,喝到天光昏暗,幕夜深深,。
少年們舉杯而歌,,明月為他們做襯,秋風(fēng)為他們合唱,。
這一年,,是大周新的一年。
這一年,,是所有人的重生,。
皇宮新修了祠堂,裴曦和每年七月都要去哪里拜一拜,。
林雉,。
阿爹阿娘。
張清載,,張懷雅,。
裴家軍數(shù)萬萬英魂,忠良之輩的子子孫孫,。
裴曦和為他們點(diǎn)了天燈,,為他們祈福。
熙寶四年春,,皇后于璟坤宮再誕一女,,取名蕭璃,,小名蘇蘇,拜為鳴凰長公主,。
同年,,四歲的蕭煜被拜為太子,崔藝深為太子太傅,,皇帝親自教導(dǎo)。
熙寶六年,,冬,。
百姓安居樂業(yè),大周達(dá)到了最鼎盛時期,,相繼滅掉韓,、梁、齊等國,,與趙國,,蜀國簽訂友好合約,百年不能相互侵犯,。
大年夜初夕,,大周皇宮里熱鬧鬧的。
蕭煜帶著妹妹蘇蘇偷跑出宮去張街買糖葫蘆,,被舅舅裴景和抓了個正著,。
寫信送到帝后手中時,宮殿里正暖氣橫生,,紅香羅帳,。
美人一手抓住墨綠色的窗簾,一手遮住泛紅的臉頰,,仰脖而哭,,嗚嗚咽咽,像小貓一樣,。
鈴鐺作響,,帳中人依偎在一起。
蕭行之吻上她的額頭,,輕輕喚了句:“姩姩,。”
她沒有力氣,,軟塌塌地爬在蕭行之的懷里,,輕輕嗯了一聲。
“我愛你,?!?p> 明月別枝驚鵲,,冬雪落了滿窗。
裴曦和回應(yīng)他熱烈的吻,,喘息道:“我也愛你,。”
日月更迭,,星河璀璨,。
感謝命運(yùn)使然,讓你我相遇,,感謝歲月眷顧,,讓你我相守。
從此我不再放開你的手,,從此我們永恒,。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