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車靜了一會兒,，說道：“好,，我回答你的問題,。七年前,，你剛滿十三歲，天衣門在江湖上已享有盛名,，卻不是因?yàn)閿喟溉缟?，而是因?yàn)樘煲麻T的門主天衣大娘常常救助世間苦命女子，而且,，她幾乎無所不能,，什么都會。尤其是,，據(jù)傳她能制無縫天衣，這消息傳到了宮里,，貴妃娘娘便去向皇上求懇,，要宣天衣大娘入宮，為娘娘量身定制一件天衣,?！?p> “皇上很是寵愛娘娘，但對于所謂天衣的傳說,，卻并不太信,，認(rèn)為是女子言語夸張。若是不先查實(shí),，就隨意宣召草民入宮,，未免會鬧出笑話，有損皇室顏面,。故此,，皇上密派我踏足江湖，暗訪天衣小院,，還對我下了口喻,，找到天衣大娘后,，要讓她先制一件天衣樣板，呈交給皇上親自過目,，果然真如傳說那般神奇,，再召天衣大娘入宮不遲?！?p> “那時候,，你們七姐妹已常住天衣小院，天衣大娘卻總在江湖上行走,，我很快便找到了她,。我以江湖人身份與她交往，為她的心性氣度所折服,，于是直言相告,，說皇上要她制一件天衣呈上，若得龍顏大悅,，她入宮后的榮華富貴,，指日可待?！?p> “天衣大娘聽后,，卻憂心仲仲，她說,，她絕不想入宮,，但是徒兒們尚在年幼，她自己雖可以一走了之,，孩子們卻不能沒有家,。所以，她不能違抗旨意,，她執(zhí)六根織女金針,，用尋常白布，制了一件女子家居長裙,。我親眼所見,，晾曬三日后，果然找不到任何線縫,，傳言誠不我欺,，神乎其技?！?p> “與天衣大娘相處的那些時日,，我同她說了許多話。天衣大娘似有一項異能，讓人忍不住向她吐露心聲,，傾訴煩惱,。當(dāng)其時，我正有一樁煩心事,，不知該如何處理,，我全告訴給天衣大娘，并請她為我出個主意,?！?p> “我十八歲入宮當(dāng)職，一心追求功名,，成親比較遲,。到二十五歲那年，我妻貞娘才給我生了一個女兒,，玉雪可愛,，乖巧伶俐，閨名喚作柔兒,。比起門主你,，柔兒只大幾個月，七年前,，她滿了十三歲,，登門上我家求親下聘的媒婆，絡(luò)繹不絕,?！?p> 老車停了下來，聲音似有些哽咽,。他轉(zhuǎn)開眼睛,，看向漆黑天幕上的點(diǎn)點(diǎn)星光。
雪衣靜靜地等著,。
過了一會兒,，老車才又開口,，道：“我朝舊例,，女子十三，便可嫁人,，但我夫妻只得這么一個寶貝女兒,，貞娘不舍，柔兒不愿,，是以媒婆都被我擋了回去,。但唯有一家的聘禮，我猶豫再三，暫且收了下來,。那是本朝的另一位太師,，為他的孫子送來的聘禮?！?p> 雪衣輕道：“本朝的那位楊太師,，是因?yàn)槊妹米隽速F妃，才得以平步青云,，不似孫太師那般有真才實(shí)學(xué),。他的孫子，想必家教亦十分有限,?？墒撬覚?quán)傾朝野，你不敢得罪,，對不對,？”
老車說：“對，沒想到這一念猶豫,，竟至我痛悔至今,。彼時我征求天衣大娘的意見，大娘就道,，女子的幸福,，不在權(quán)貴虛榮，而在有人心疼,。這世上的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大多沒有機(jī)會為自己爭取幸福,。而我身為父親，若是真心疼愛女兒,，就該以求親者的人品為唯一考量標(biāo)準(zhǔn),，其余都在其次?！?p> “我聽得大娘所言,，有如醍醐灌頂，當(dāng)即便下了決心,，準(zhǔn)備一回到京城,，就將楊太師家的聘禮退回去……可沒想到，這決心竟然,，已經(jīng)來的太遲了,?！?p> 老車再次哽住。
雪衣屏息以聽,。
老車啞著聲音道：“天衣大娘制好了那件天衣,，我便同她一起返京面圣。因?yàn)榧敝娖拮优畠?，我未及入宮,，先將大娘安置在客棧中，自己回了家……卻見家設(shè)靈堂,，眾人嚎哭,，我驚得頂梁骨上走了真魂，抓住老管家問了許久,，才得知實(shí)情,。”
“原來,，就在幾日前,，貞娘與柔兒去游湖賞景。本來有老管家跟著,，卻因在船上不適,，老管家上了岸去等。那一葉小舟上,，只有貞娘和柔兒坐著,，柔兒素喜玩水，但為安全計,，小船離岸不遠(yuǎn),，用一根繩子牽著，綁在岸邊樹上,，不會漂走,。”
“卻不料,，忽有另一葉小舟飛快駛來,，一下將繩子撞斷，貞娘和柔兒的小舟漂向了湖心,。她母女倆都不會水,，嚇得尖叫，老管家急得要命,。定睛一看,，另一葉小舟上的那人卻認(rèn)得,，正是楊太師的孫子,，他一身酒氣,，獨(dú)自劃槳，駕著小舟橫沖直撞,，猛然撞到了別的船,，似也有點(diǎn)酒醒?！?p> “周圍并無旁人,，老管家便求那楊公子去救貞娘和柔兒，楊公子一聽是柔兒,，便說這是他的未來娘子,，自然要救，劃著小舟靠了過去,。待靠上之后,，那楊公子卻并不將貞娘和柔兒的船即刻帶回，反腆著臉說,，他家求親已有數(shù)日,，我這個當(dāng)父親的一直沒有回音，若是此番救了柔兒,，就需立刻下嫁給他,。”
“貞娘本想先應(yīng)付他一下,，等上了岸再說,，柔兒卻堅決不肯，那楊公子被激怒,，就隔著船幫去拉扯柔兒,，嚷嚷著救命之恩，必須以身相報,。柔兒掙扎反抗,，兩只船都劇烈搖擺，忽一下,，柔兒便跌入了湖心,，貞娘一見，想也沒想就跟著跳了下去,，那楊公子緊抓住船幫,，穩(wěn)住自己沒有落水……然后他竟然，迅速劃著小舟逃跑了……”
老車說到這里,，再也遮掩不住,，雪衣看到，花窗透出的瑩光照射之下,，老車已然淚流滿面,。
隔了好久,。
老車終于止住淚，續(xù)道：“等到老管家喊來人……貞娘和柔兒終被撈了起來……沒法子,，母女倆緊緊抱在一起,，誰也分不開。家人用一口棺材裝殮,，只等我回來討還公道,。我聽得如此，腦袋里轟轟直響,，拿著棍棒直奔楊太師府,，就要活活打殺那個混賬東西?？蓷钐珟煾显缇头纻?，我沒能闖進(jìn)去，反被他的府兵擒住,，綁到了皇上御前,。”
“皇上親自斷了此案,，說楊家公子酒醉無狀,，雖是無意傷人，卻害了性命,，該當(dāng)刺配千里,，充軍贖罪。并令楊太師給我重金撫恤,，著我另行娶妻生子,。我不肯依，定要?dú)⒘四菞罴夜?，皇上說我抗旨,，但憐我罹逢慘禍，不予降罪,，只罰我停職一月,，在家閉門思過?！?p> “我找到天衣大娘……不,，現(xiàn)下該叫她大姐了，我在她面前痛哭,，深悔我沒有早點(diǎn)斷了那楊公子的念想,，害得貞娘和柔兒無辜喪命。大姐陪著我落淚,，又百般勸慰,，我至今記得,，她對我說，這世上有許多事情,，人力太過渺小，遇上了便只能經(jīng)歷,，無力扭轉(zhuǎn),。但是每個人的心情，卻總可以設(shè)法自行修復(fù),，只要我想,，我便能做到?！?p> “我對大姐說,，我不知道繼續(xù)活下去，還能干什么,。大姐說,，若要逝者魂安，生者就需繼續(xù)努力活下去,，除非我不在乎她們母女倆的感受,，我才會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幸好在那一個月,，有大姐為我排解,，否則我會做出什么事來，我自己都不知道,?！?p> “等我冷靜下來，便想到,，那楊公子被充軍,，其實(shí)是楊太師加強(qiáng)了對他孫子的保護(hù)，我更難去刺殺他,。而且,，若是我非要抗旨?xì)⑷耍噬媳夭辉偃菸?，我一人死不足惜,，但會累及親族。故此,，我做了另一個決定,，我不會讓貴妃稱心如意，絕不會將傳說中的天衣大娘送入宮中為她制衣,?！?p> “楊太師給我的重金,，我全用來打點(diǎn)宮中上下，令宮中傳言,，天衣大娘的織繡雖好,，卻縫不出天衣。我還另購了一件上好布衫,，針腳細(xì)密,，線縫幾不可見，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這絕不會是傳說中的無縫天衣,。我將這個布衫與天衣調(diào)包，呈給皇上,，皇上一看,，便笑道，早知婦人傳言夸張,，絕不可信,，果不其然?！?p> “不過,，為了顧全貴妃的面子，皇上還是下了一道明旨,，說聽聞民間有位天衣大娘織繡精美,，本擬宣召入宮，服侍貴人,。但考慮到,，穿衣戴帽皆為百姓日常所需，即有如此制衣手藝,，當(dāng)使與民同樂,，百姓共享?；识骱剖?，特宣旨意，著天衣大娘只制民間常服,，不得接制官衣,，欽此?！?p> “我將那道明旨和原本的天衣都交給大姐,，說她可以安穩(wěn)守住天衣小院，保住你們七姐妹的家。大姐卻憂思不解,，謝我道,，我雖是她的大恩人，但我如此大膽欺君,，若是終有一日被人揭穿,，怕我會有性命危險?！?p> “果如大姐所說,，只不過半月后，皇上就震怒,，把我召進(jìn)宮去,，指著我大罵,，說我膽子太大,，竟敢隨便買件衣衫來糊弄他，還敢在宮中播散謠言,。只是有關(guān)于天衣大娘的事,，因皇上已下了明旨，金口玉言,，便成定論,。皇上不能推翻自己的旨意,，就把我那些禁衛(wèi)兄弟都叫了去,，命他們每個人都要動手，足足打我一個時辰,，若我身上還有一塊好肉,，就再打一個時辰?！?p> “皇上派了當(dāng)值太監(jiān)在一旁盯著,，兄弟們不敢惜力，足打了一個時辰,，我已不成人形,。那大太監(jiān)仔細(xì)檢視，確認(rèn)我渾身上下已無一塊好肉,，只還剩點(diǎn)微弱出氣,，便返身去向皇上稟報。很快,，大太監(jiān)帶回來皇上的口諭,，命令把我扔去皇城根兒下喂野狗。這之后的事，門主,，你就都知道了,。”
天衣小院里一時寂然,，雪衣和老車一坐一立,，隔窗相對，俱都無言,。
良久,，雪衣轉(zhuǎn)開輪椅車，在廂房里翻找了一會兒,，又回到花窗前,，遞出一張紙，交給老車,。
老車接過細(xì)看,，只見那張紙上畫著一名纖纖少女，裊娜沉靜,，淺笑溫柔,，眉目清麗如畫。
老車的雙手,，禁不住抖了起來,。
雪衣輕道：“那一年，師父趕回天衣小院,，將那件天衣和那道明旨放進(jìn)了偏房,，隨即帶我潛入京城。我們在皇城根兒守了幾日,，便見到你被扔了出來,，在救你回來的路上，師父告訴了我,，你是她的大恩人,，但如果你自己不說，我不得問你的來歷,，免得讓你傷心,。”
“后來你入了天衣門,，自己在院門處壘了門房,，日日管我們姐妹叫女俠，似看不出來有何傷心,。我生性好奇,，忍不住就想旁敲側(cè)擊地問你，被師父查覺了，她把我叫進(jìn)偏房,，給我看了那道明旨,，還給了我這張畫兒。師父說,，若非是你不顧性命地救她,，就算她有辦法不入宮去，這天衣小院也保不住,，我須知感恩,，不要自以為是?！?p> “師父沒有給我講過去細(xì)節(jié),，只說她制那件天衣時，是聽了你的敘述,，先畫出了一張女孩兒的圖樣,，再比照著這女孩兒的氣質(zhì)身形，裁制出了那件天衣,。但是,，只有日后你肯自己對我講出這個女孩兒的故事時,，我才能把這張畫交給你,。”
“師父說,，唯有到了你肯講的那日,，才說明你終于能夠接納心底最深處的哀痛，才能面對往事而不致崩潰,。在那一日到來之前,，我不得自行查問，更不能勉強(qiáng)你做事,。老車,，這些年來，無論師父在與不在,，你從未提起過你的家人,，在郭將軍來問案之前，你更是從未回過京城……我并不知,，你所經(jīng)歷的痛楚之深,，竟深至極處?！?p> 雪衣話語到此,，也已哽咽。
老車專心聽完，雙手漸漸穩(wěn)住,，不再顫抖,。他的眼光似舍不得離開那張畫兒，眷戀地停駐在紙上,，開口道：“門主,，我大姐說的對，我即能對你講出來,，就能承受得住了,。這張畫，你真的可以給我嗎,？”
雪衣道：“依師父所囑,，就是要給你的?！?p> 老車搖了搖頭,，說：“不，我只看幾日就好,。門主,，我想請你準(zhǔn)許，將這張畫兒與那件天衣一起,，擺放在偏房之中,。柔兒是個愛美的姑娘，她一定愿意讓那件天衣陪著她,，你看行嗎,？”
雪衣深深頜首，道：“老車,，天衣小院亦是你的家,，你愿意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你愿意什么時候去看,，就什么時候去看。你的心中所依,，便是天衣門中家事,，無須經(jīng)我準(zhǔn)許，但隨你意,?！?p> 老車的淚水，淆淆而下,，他唯恐濕了紙面,，將兩只手撐開老遠(yuǎn),，不敢拭淚。
俄頃,，雪衣又道：“夜色已深,，你我都該歇息了。老車,，明日還要勞煩你辛苦一趟,，助我上山?！?p> 老車聞言,，愕然收淚，抬眼看向雪衣,，問：“上山,？”
雪衣點(diǎn)點(diǎn)頭，語氣堅定：“對,。明日初一,，不用接案，我要再上五靈山,，去求見如今的五靈觀觀主,，昔年的大內(nèi)宮中清修……智冉老師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