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戰(zhàn)敗,,敵軍要求齊國將軍獻上他那詩文名傳天下的愛女,方能止戰(zhàn),。
將軍舍不得自己的掌上明珠,,便讓我替代。
1,、
我第一次穿著絲綢做的衣裳,,摸著光滑柔軟的皮裘,開心地要跳起來,。
素蘭見不得我土包子的模樣,,不悅地皺眉,又開始跟我念那三歲成誦,、六歲作詩,、八歲傳聞得文昌帝君眷顧的徐小姐,該是何等聰穎高潔,。
區(qū)區(qū)俗世凡物,,豈能動搖她那皎皎明月般高尚雅致的心?
可我畢竟不是她,。
我一個字也認(rèn)不得,,更別說作詩了。
我能被選中代替將軍愛女入敵營,,只因我容貌與她相似,,年紀(jì)也相仿,可以糊弄敵軍。
那高大的巴齊爾將軍,,我一見了就害怕,,他的眼睛像是潛伏在森林里的老虎,隨時可能撲過來將我撕成碎片,。
他讓我作詩,,我含著眼淚連連搖頭,素蘭連忙解釋,,說我受到了驚嚇,,做不成詩。
“做不成詩,?那就做我的女人吧,!”他哐當(dāng)丟下刀朝我走來。
素蘭連忙跪下抱住他的雙腿,,聲嘶力竭地祈求:“小姐才九歲,,求將軍開恩,讓奴婢來伺候,!”
我害怕地跑了,,營帳外的衛(wèi)兵也沒有阻攔。
寒風(fēng)像鋼梳一樣不斷擦過我的臉皮,,眼淚模糊了視線,,什么也看不清。我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一個勁兒地往某個我以為是出路的地方跑,。
我不要做將軍的女兒。
漂亮的衣服和吃不完的肉都不要了,。
我想回去,!
“站住,!”一名小將抽劍擋在我身前,,劍鋒劃破了我的袖口,又在我手背上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前面是俘虜營,,任何人不得靠近,!”
我被強行送回了營帳,,那位可怕的巴齊爾將軍已經(jīng)走了。
素蘭正顫抖著穿衣,,手腕和腿上都有青紫的痕跡,。
我愧疚地站在帳簾下,很想過去幫她將總也系不上的袢繩系好,,卻又怕她怨我臨陣脫逃,,留她一個人在這里被人毆打,。
她是將軍夫人的陪嫁丫鬟,自小沒受過多少苦,,不像我,,挨打挨餓都是家常便飯。
“小姐是不會輕易流淚的,?!彼靥m啞著嗓子,臉上依然是那副看不起我的表情,。
我快速擦掉眼淚,,小步小步地走過去,見素蘭再沒有別的話說,,便給她倒了一杯水,,算是賠罪。
我以為我們會一直住在這樣暖和的營帳里,。
可第二天一早,,我們就被丟到了俘虜營。
2,、
俘虜營又臟又臭,,我和素蘭還要去冰冷的河水里為敵人洗衣,忙碌了一日,,卻只得了一個窩窩頭,。
夜里我冷得發(fā)抖,試探性地靠近素蘭,。
她沒有推開我,,而是將我抱在懷里。
兩個人的確暖一些,,可我們依然凍地睡不著,。
“小姐不妨到我們中間來?”同一營帳的俘虜小聲建議,。
看來我倆吵地他們也無法入睡,。
素蘭將我推出去,自己卻沒有來,。
俘虜們很臭,,但窩在一群活人中間,確實不那么冷了,。
“小姐,,將軍何時來救我們?”我身側(cè)的小卒帶著無盡的期待,帳中伸手不見五指,,我卻似乎看到了一雙亮如繁星的眼,。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洗衣服時我問過素蘭,,素蘭說,,將軍或許永遠也不會來。
齊國雖敗,,卻緊守長江,,未必不能效仿前朝,僅靠半壁江山維持統(tǒng)治,。
我們,,早就被舍棄了。
小卒還在等我的回答,,我卻只能說不知道,。
偏偏小卒相信將軍疼惜愛女,視若珍寶,,如今只是為了疲憊的將卒能得喘息之機,,這才忍痛割愛,來日必將揮師北上,,踏平胡虜,。
他聲音雖小卻戰(zhàn)意激昂,仿佛已經(jīng)看見了將軍策馬而來的英姿,。
帳中不少人被牽動情緒,,紛紛憧憬著自己未來跟隨將軍殺敵的英勇景象。
然后被巡邏的敵卒一嗓子吼得鴉雀無聲,。
又洗了兩日的衣裳,,我被調(diào)到了伙房。
原來每日食物那樣少,,是因為我們俘虜營的口糧本就不多,。
和面的老頭滿頭銀絲、滿臉溝壑,,他的背似乎永遠也直不起來,,每走一步雙腿都在打顫,仿佛隨時會死,。
我沒見過這么老的兵卒,。
他說,他是被官府臨時征召來的,,年輕時也斬過敵首,,衣錦還鄉(xiāng)后置了八十畝良田,原以為能安然到老,,不料人都快入土了,,還得拿刀和敵人拼殺。
他跑得慢,,就成了俘虜,。
“你沒有兒子嗎?”我問,。
老漢揉面的手一抖,,怔愣了半晌長嘆無言。
伙房監(jiān)視的胡卒看見他偷懶,,一鞭子甩過來,,抽得老漢直叫喚。
3,、
洗碗時,,伙房的其他人告訴我,李老頭有四個兒子,,兩個死在了給皇帝修陵墓的徭役中,,一個死在了戰(zhàn)場,還有一個在戰(zhàn)場上丟了一條腿,。
官府征兵,,二丁抽一。
李老頭家里就他們父子倆,,一個老一個殘,。
所以還拿得動鋤頭的李老頭來了。
天越來越冷,,我在伙房的第二日竟下起了雪,。
李老頭劈著柴,嘴里念著“瑞雪兆豐年”,,目光遙遙望著北方,,含著無盡的期待。
八十畝良田早已變成了三畝劣田,,他盼望著今年能有一個好收成,,這樣他那瘸腿的兒子就不會因為上繳賦稅不足,而餓死了,。
李老頭已經(jīng)不再盼望自己能活著回家了,。
他那蒼老又殘破的身體,終究沒能躲過冬日索命的無常,,他躺在冰冷的泥地里,,渾濁的雙眼癡癡地望著某個方向,,含含糊糊地喊著什么。
誰也聽不清,。
我蹲在他身邊,,看著他命數(shù)已盡卻始終不肯閉眼的樣子,忽然脫口而出:“我讓我爹免你家十年賦稅,?!?p> 李老頭終于安心去了。
俘虜是不配入土為安的,,李老頭的尸體被隨意丟在山林下,,自有饑餓的野獸踏著積雪下來覓食。
我又見到了素蘭,,她說她是來接我走的,。
我問她,能不能讓將軍免了李老頭家的賦稅,,素蘭卻譏諷我愚蠢,。
李老頭家在北邊,那里已經(jīng)被胡人占了,。
我頹然地坐在地上,,深覺對不起李老頭。
在伙房的這幾日,,他見我年紀(jì)小,,總是讓我去燒火,那是個輕松又暖和的活,。
可我卻騙了他,。
將軍不是我爹,更不能免他們家的賦稅,。
我不是文才名傳天下的徐小姐,。
我只是街邊雜技團里表演繩戲的技人。
“其實,,將軍是你爹,。”素蘭平靜地說,。
我怔忡地望著她,,半晌回不過神來。
將軍怎么可能是我爹呢,?
4,、
我是妓女的孩子,我爹是趕考的書生,,說好了要贖她回家,,就算做不了妻,,做妾也行。
可書生一去不回,。
我娘生完我后大病,,破草席一裹就被丟到了亂葬崗。
那時她還沒斷氣,,緊緊地把我抱在懷里。
我的哭聲引來了路過的雜技團老板,,他也是我娘的恩客之一,,我娘臨死前苦苦哀求,他才答應(yīng)帶我走,。
老板并不善良,,他只是恰好得到了一個訓(xùn)練雜技的新技巧,想拿我試試而已,。
在老板的鞭子和棍棒之下,,我不負他所望,成了團里身手最好的小技人,。
他賺得盆滿缽滿,,我卻經(jīng)常挨餓受凍。
他說,,那是我和我娘欠他的,。
后來雜技團去將軍府表演,我因為容貌與府上千金小姐相似,,生生被打斷了雙腿,。
老板害怕得罪貴人,連忙帶著其他人跑了,。
我迎著大雨拼命往前爬,,妄想能追上老板的車,他雖對我不好,,卻不會要我的命,,那一刻,我多希望他能停下來,,我愿意為他賺一輩子錢,。
可那篷車卻離我越來越遠,終于淹沒在茫茫大雨中,,再也看不見了,。
我拖著斷腿沿街乞討,吃過餿飯,、搶過狗食,,竟也活了下來,。
后來聽說胡人來了,洛陽的天子帶著眾臣過江南下,,鄂州城里人擠人,,我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找不到。
偏在此時,,將軍府的人找到我,,說夫人心善,要帶我回府做千金小姐,。
將軍府的床真軟?。?p> 可我只睡了半個月就被裹上一身華服,,和素蘭一起過了江,,抵達黃州城外的敵軍營帳。
從始至終,,我都沒有見過將軍府里的任何一個主子,。
“你娘妄想攀附將軍,可那時候,,將軍即將和夫人成親,,這一樁風(fēng)流往事只能永遠埋葬?!彼靥m依舊冷淡,。
她是夫人的陪嫁,自然會厭惡我娘,。
可誰不想生在高門大戶里,?
誰又天生下賤呢?
素蘭將我?guī)У搅艘蛔确敔I好一點的營帳,,這里依舊寒冷,,卻不像俘虜營臭氣熏天。
她說,,明日要帶我去見一個人,,那是將軍的副將。
胡人希望從他嘴里挖出點有用的消息,。
我就是套話的工具,。
“你要幫胡人?”我望著素蘭那雙平靜的眼,,燭火在她眸中跳動,,卻掀不起任何波瀾。
5,、
素蘭沒有回答我,。
第二日,,一名胡人小將掀開帳簾就抱住了素蘭,旁若無人地在她臉上親了一口,,素蘭笑著和他說話,,聲音柔軟又好聽。
原來素蘭笑起來竟這樣好看,,像畫上的仙女,。
可她從來沒給過我好臉色。
她一向看不起我,。
但我永遠記得,,巴齊爾將軍要打我時,是她替我抗下了,。
素蘭將小將布加輕輕推開,,把我從床上撈出來,,換上來時穿過的錦衣華服,,還在我粗糲的臉上敷了一層香粉。
她囑咐我一定要按照她說的做,,否則小將布加會一刀砍了我,。
我害怕地縮了縮脖子,乖乖點頭,。
那副將渾身沒有一塊好肉,,雙眼晦暗無神,可在見到我以后立刻露出兇光,,對著胡人破口大罵,。
看來,我和那位會作詩的小姐真的很像,。
副將的謾罵讓他收獲了一頓杖刑,,執(zhí)杖者明顯是漢人。
我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悲涼,。
俘虜被朝廷放棄了,,素蘭和此人也都成了胡人走狗,漢人的江山真的要完了,。
而我……
或許也要死了,。
叛徒舉著通紅的烙鐵朝我走來,我被小將布加死死地按在冰冷的條桌上動彈不得,,熱氣越來越近,,恐懼早已將我籠罩。
副將已經(jīng)罵不出聲了,,只努力掙扎著,,口中不斷有鮮血溢出,。
就在那烙鐵即將印在我臉上時,副將嘶吼:“我說,!”
小將布加和叛徒皆是大喜,,紛紛側(cè)耳傾聽,可副將卻只告訴我,,并要所有人都出去,。
一個被五花大綁又傷痕累累的戰(zhàn)俘,一個毫無抵抗之力的九歲女童,,就算湊在一起也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所以他們真的退出去了。
可他們映在帳篷上的身影比守衛(wèi)的胡卒還要黑,,顯然是打算偷聽,。
“你過來……”副將喊我。
我顫抖著走過去,,他身上的血腥味像是黑夜里的魔鬼,,將我緊緊籠罩在其中,讓我的每一次呼吸都變得格外艱難,。
我看見他血紅的眼里落下一顆淚來,,臟污的臉上漸漸牽出一抹柔和慈愛的微笑。
他似乎在看我,,卻又不是在看我,。
許久,他說他也有一個女兒,,比我小一些,。
可惜生來不足,郎中斷言她活不過十歲,。
他原想掙了軍功求天子讓御醫(yī)診治,,就算真的沒辦法,他和妻子也要陪女兒走完最后一程,。
可惜……
“小姐,,殺了我?!?p> 這是他最后對我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