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jì)有一首膾炙人口的歌,，歌名叫《父老鄉(xiāng)親》,。歌里有這樣一句歌詞：“小米飯把我養(yǎng)大------”

　　我不是吃著小米飯長大的，我沒那么幸運,，也沒有那個資格,，當(dāng)時小米在我們那里算細(xì)糧,，只有拿著醫(yī)院大夫開的“診斷書”才能特批幾斤小米。

　　我是吃著苞米和地瓜長大的,。是苞米和地瓜養(yǎng)育了我,，同時也是苞米和地瓜深深地傷到了我。

　　小時候,，我們那里的主食主要就是地瓜和苞米,，還有少量的高粱小米等。

　　在我們那里,，玉米不叫玉米,，統(tǒng)統(tǒng)叫苞米。叫玉米太文縐縐了,，城里人才叫玉米,。

　　種苞米不是因為苞米有多好吃，而是因為苞米的產(chǎn)量比其它農(nóng)作物產(chǎn)量略高,，而且,，苞米的桿子比較粗壯,，抗風(fēng)雨的能力也比其農(nóng)作物要強。

　　高粱種的比較少,，因為那個時候高粱的品種比較少,，而且都是高桿作物，（平頂冠和大白高粱）經(jīng)不起山里的風(fēng)雨,。一場大風(fēng)暴雨過后,，高粱地里的作物很少有站著的，不是耷拉著腦袋就是彎著腰,。所受的傷基本都是硬傷,，不是骨折就是嚴(yán)重肌肉拉傷，打石膏都站不起來,。

　　谷子種的也少,，因為產(chǎn)量太低。糧食本就不夠吃,，產(chǎn)量低就意味著吃不飽肚子,。

　　相比較而言，只有苞米和地瓜適合那里的土地,，而且產(chǎn)量也比其它農(nóng)作物高些,。

　　種地瓜相對簡單一點，打好壟,，挖好坑,，澆點水，然后把地瓜秧子栽在坑里就行,。后期管理也相對簡單,，有工夫就翻翻秧子透透風(fēng)，沒有時間就讓它們放飛自我,，愛咋長咋長,，哪怕你出軌了爬進了玉米地高粱地，也沒人罵它們傷風(fēng)敗俗不守規(guī)矩,。

　　種苞米就相對麻煩一點,。首先點種（往地里撒種子）就是個技術(shù)活，種子既不能多了也不能少了,。多了浪費種子,，少了苗出不齊時補苗比較麻煩。

　　點種時點種的人左手拿著裝種子的瓢或者脖子上掛著個口袋,，右手從瓢里捏出兩到三粒種子撒在地里,。這里的技術(shù)就是你每次捏種子的時候，既不能多也不能少。

　　苞米苗長到一搾高左右,，就開始間苗了,。種進去兩到三粒種子，但苗只能留一棵,。有點像選拔運動員，訓(xùn)練的時候有好幾個人,，真正參加比賽的只有一兩個人,。

　　如果苞米苗出的不齊，（不是苗不一樣高,，是有的地方?jīng)]出苗）還需要補苗,，否則地就浪費了，也影響秋天收成,。

　　苞米出穗后,，生產(chǎn)隊會安排專人看青（看管），防止有人偷掰苞米,。因為這個時候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難免有人打苞米的注意。何況,，這個時候的苞米最好吃,，它嫩。不論是煮著吃還是烤著吃,，都是一種美味,。

　　那個時候，糧食緊缺,，如果在苞米沒成熟的時候都被吃掉了,，到了秋天就沒有吃的了，沒成熟的苞米比成熟后的玉米產(chǎn)量差出一大截,。

　　看青的人不光看苞米,，其它農(nóng)作物也看，包括地瓜花生等,。因為這些東西,，扒出來就可以吃。梨果只有成熟了才可以吃,，只有到了那個時候,，看青的重點才會轉(zhuǎn)移。

　　選擇看青的人,，一般都選責(zé)任心比較強的,，甚至是六親不認(rèn)的，否則看青的效果就會大打折扣。

　　看青不單白天看,，晚上也看,，甚至住在臨時搭起的窩棚里。它們拿著一把鐮刀到處巡邏,，而且從不大搖大擺地走,。他們的腳下仿佛長了一對貓科動物的腳墊，走起路來總是悄無聲息的,。為的就是讓你不知道他們在什么地方,，為的就是給你個突然的“驚喜”。

　　到了秋天,，苞米定漿（徹底成熟了）后,，看青的就撤了，或者是轉(zhuǎn)移戰(zhàn)場了,。因為到了這個時候,，就沒有人偷掰苞米了。

　　到了秋天,，人們的臉上到處洋溢著秋收的喜悅,。臉上的皺紋都高興得炸裂開來，平時躲藏在皺紋里的灰垢,，也被抖落出來,，露出了皮膚的本來面目。

　　顆粒歸倉后,，人們的幸福感和安全感明顯上升,。如果收成好，一年的糧食就有了足夠的保證,，就不用擔(dān)心挨餓的問題,。

　　如果收成不好，餓肚子的事情可能就在所難免,。

　　種莊稼的農(nóng)民,，基本靠天吃飯。如果老天爺賞臉,，風(fēng)調(diào)雨順,，農(nóng)民們就不會餓肚子。如果老天爺不賞臉,，甚至是翻臉,，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

　　我們老家那里地處山區(qū),。山區(qū)的天氣與平原不同,，尤其是夏天,，天氣說變就變，有時比川劇里的變臉還要快,。

　　如果趕上這樣的年景,，所有的動植物都得跟著倒霉。

　　我就趕上過幾次這樣的年景,。

　　糧食歉收甚至絕收后,，最委屈的就是肚子。雖然沒趕上過絕收,，但欠收的滋味就足以讓人終生難忘,。

　　大概十二三歲那年，老天爺不知怎么突然就對我們翻了臉,。那地旱得到處張著大嘴,，像一只只雛鳥在向父母討食,。沙土地的裂縫要小一些,，因為裂縫后很快就會被沙土埋上，黃土地的裂縫比較大,，有的都快趕上東非大裂谷了,。

　　那一年，家家戶戶糧食不夠吃,。每家每戶都精打細(xì)算著每一斤糧食,。以前糧食充足的時候可以吃干飯，現(xiàn)在糧食少了,，只能吃粥,。

　　到了最后，粥都是稀得不能再稀了,，再稀就與米湯無異了,。

　　那個時候，我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何況還要干那些沉重的體力活,。所以經(jīng)常等不到吃飯的時間，肚子就咕嚕咕嚕開始叫了,。

　　稀飯本來就不抗餓,，所以只能盡量多喝一碗。每吃完一頓飯,，肚子都被撐得圓滾滾的,，一走路肚子里的食物就像一桶水在桶里晃蕩，不用仔細(xì)聽都能聽到水在肚子里的晃蕩聲,。

　　由于肚子里的干糧太少,，拉出來的屎都不成坨,。如果不仔細(xì)分，都分不清是在拉屎還是在撒尿,。

　　家里的苞米粥越來越稀,，每頓煮飯，鍋里的水都成了主角,，碾出的苞米面只是一種點綴,。

　　吃干飯的時候，人們嘴里發(fā)出的聲音多是咀嚼聲或者是吧唧聲,，而喝稀飯,，則全是吸溜吸溜的聲音。

　　按說,，是苞米把我養(yǎng)大的,，我應(yīng)該感激苞米才是。

　　坦白地講,，我不是那種忘恩負(fù)義之人,。我感激苞米把我養(yǎng)大，但這種感激只能是深深傷害后的那種感激,。

　　因為苞米把我吃傷了,。

　　那個時候，家家戶戶基本上都是苞米粥,，而且是上頓下頓都是苞米粥那種,。

　　人吃餃子都有吃膩的時候，何況是苞米粥,。

　　那些年,，我吃下的苞米應(yīng)該可以按噸計了，如果哪個專家從我的身體里提取出幾公斤葉黃素和蛋白質(zhì)維生素來,，我都不會感到驚訝,。

　　苞米粥遠(yuǎn)沒有餃子好吃，膩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小的時候,，我吃得最多的就是苞米粥，其次就是地瓜,。

　　本來地瓜是不難吃的,，不論是蒸著吃還是烤著吃，甚至是涼曬的地瓜干,，都是不錯的食物,。

　　但吃地瓜吊子（育完地瓜秧子的地瓜，也叫地瓜母子）就得另說了,。

　　糧食緊張的時候,，原本喂豬的地瓜吊子,，被挪做它用，改為人吃,。

　　地瓜吊子跟地瓜不同,。地瓜起出來后，要放在干燥的地方存放,。每家每戶都把地瓜放在炕稍,，既不能讓地瓜受凍，又不能讓地瓜受潮,。地瓜受凍后地瓜里面會產(chǎn)生凍核,，一旦產(chǎn)生凍核，地瓜就會變苦,。地瓜受潮也不行,，受潮的地瓜一是容易腐爛，二是容易發(fā)芽,。發(fā)了芽的地瓜一是里面空了,，養(yǎng)分都被芽子吸走了，二是吃起來發(fā)糠,，口感也不好,。

　　但到了沒什么可吃的時候,，地瓜吊子也得吃,，盡管豬都不怎么愛吃。

　　地瓜秧子拔完后,，母親就把地瓜吊子洗干凈蒸熟給一家人吃,。這個時候的地瓜，要多難吃有多難吃,。你想吧,，如果不是豬餓急眼了，豬都不吃,。

　　但人不是豬,，豬無法忍受的，人得忍,。

　　這種忍,，在我的記憶中有過幾年。

　　也就是這短短的幾年,，卻給我留下了永不磨滅的烙印,。自今，我舌頭的味蕾上還殘留著地瓜吊子那種味道,，而且還深深植入了我的血液里,。包括苞米粥的那種味道,。

　　直到今天，我都不想吃一個地瓜一棒子苞米,。別說吃,，看見它們我就反胃。

　　有人不解,，說蒸地瓜烀苞米多好吃,。我說，你是沒有經(jīng)歷過我的經(jīng)歷,，沒有被地瓜苞米傷過,，如果經(jīng)歷過，被傷過,，你就再也不會說它們好吃了,。

　　我女兒沒有那種經(jīng)歷，她就特別喜歡吃地瓜和苞米,。

　　我沒有阻止她喜歡吃的權(quán)力,，但我有不讓她給我吃的權(quán)力。我曾不只一次,，且非常鄭重其事地給她說過：將來我死后給我上供的時候,，千萬別給我上地瓜和苞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