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他舅媽這樣說,，蔣老二動了心,，在外面混總比在家挨罵強,。就去找陳遠山，陳老三看他真動了心,，拍拍胸脯就說找了幾個塊頭大的老大哥,，癩子老五也去。感覺還差幾個人,，叫小猴子,，就是我的外號，他不敢去,，正要找你去商量,。

　　剛剛上初中那一年暑假，幾個塊頭大的老大哥走在前頭,，陳遠山不知從哪里推來一個板車,，領(lǐng)著癩子老五蔣老二他們跟在后頭，他們浩浩蕩蕩行公路穿小路去撿鐵渣,。一路上說說笑笑,，哼著歌。

　　蔣老二扛個鐵鍬悶頭跟著,，癩子老五打趣說蔣老二吃了腌的臭瓜皮不敢開口,。陳老三為蔣老二說話，你頭頂冒油,，是霉味還是哈喇味，蔣紅華你說啥味,。老五用鋤頭一指陳老三,，彼此彼此,，嘻嘻哈哈跑到前面去了。老大哥們在前頭看了笑笑,，說他們自己的事,。

　　空氣里開始有了燒焦的煙味，老大哥們加快了腳步,，煙味越來越重,，隨著熱風(fēng)撲面，已經(jīng)可以看到足足有幾里地長且小山一樣高高的堆渣場,，火車喘著熱氣哼哧哼哧從廠區(qū)緩慢奔來,，火車頭后面的大罐子給他們帶來了火一樣的熱情。

　　沖??！老五帶頭跑過去，陳老三拉板車追不上,，在后面大聲叫：小心,！注意安全。堆渣場有幾十人眼巴巴地瞧著火車上的大罐子,，老練的人心里在算計哪個大罐子有鐵疙瘩,，火車會停在什么地方，以便第一個搶先站到好位置,。

　　撿了幾回,，賺的錢他們一起平分，蔣紅華他舅媽喜滋滋地,，滿臉紅光仿佛被錢照亮,。用口水舔著手指數(shù)一毛兩毛最大的是五毛的錢，脾氣好了許多,。她可沒有想這真是血汗錢啊,，這么危險的事厄運總是如影隨形，不知會砸在誰頭上,。

　　果然,，蔣家老三后來也鬧著要跟著去，陳老三不愿意,，嫌他小,，增加了危險性。蔣老二考慮良久,，說分錢他算半個人吧,，我看緊他。陳老三不好再推辭,。他家蔣老三去的第一天,，非常興奮,，在路上豪放地唱著歌：

　　下定決心，

　　不怕犧牲,，

　　排除萬難,，

　　去爭取勝利。

　　唱累了,，走不動了,，就坐上板車要他二哥拉。蔣紅華給他潑冷水：“哎,！別忘乎所以,，到了那里，別像老五傻乎乎的往前沖”,。癩子老五聽到,，裝機靈勁地大叫道：“臭瓜皮味終于噴出來了，哈哈哈”,。陳老三推一把老五,，對大家說謹慎小心沒有害處。

　　蔣老二跟他弟弟繼續(xù)吩咐,，跟在我們后面,，別亂跑。到了堆渣場感覺肚子就餓了,，腦子仍然發(fā)熱,，搶在他哥的前面，勇敢地扒廢渣,。饑餓著肚子,，力氣小，反應(yīng)慢,，來不及避讓滾下來的一大塊鐵渣,，一下把他砸倒，他從高處翻滾下來,，卡在剛剛倒下來的鐵渣里不動了,，都沒來得及哼一聲。

　　大家呼嘯著去搶救,，拖出來的人已經(jīng)被燒得殘缺不全,。他們?nèi)忌盗耍Y老二眼里的水嘩嘩啦啦往下流,，呆呆地站在原地,。還是陳老三反應(yīng)快，找了個麻布袋子和癩子老五一起裝了回去,。他倆的手不停地抖動,，似乎沒有了力氣,。是害怕還是揪心，也可憐蔣老三,。

　　慌亂中，好不容易裝回麻布袋,，本來是裝鐵疙瘩的,，現(xiàn)在裝的是蔣老三。裝到布袋里的蔣老三,，包裹著的外觀那么小,，像死貓死狗。陳老三非常后怕,，擔(dān)心他們的舅媽找他算賬,，回去后好幾天不敢出門。

　　那幾個大哥,，大喊：“誰叫你們帶個小孩,，這下闖大禍了！”其中一個飛跑去找管事的人,。當(dāng)時廠里管安全的工人發(fā)現(xiàn),，報告了警察，估計是這事已發(fā)生多起了,，警察看了一眼,，拿本子記錄一下死者門牌號碼和姓名，就叫他們自己用板車拖回去,。

　　陳老三和癩子老五合計,，回到家就溜走。蔣老頭扒開看了這悲慘的樣子都哭不出聲來,。舅媽,、郵局的太婆蒼白的臉一點表情都沒有。蔣老三的尸體,，沒辦法復(fù)原,。

　　他姐姐本來逆來順受。這次精神錯亂,，面無表情,。指著她舅媽的鼻子，說你像個舅媽嗎,？難怪生不出孩子,，人在做，天在看,，你不得好死,，你個死妖婆子,。那個死妖婆子拿掃帚欲打人，蔣老頭第一次露出惡狠狠的兇相,，厲鬼一樣血紅的眼睛盯著妖婆子,，無聲地搶過掃帚，扔出了門外,。

　　陳老三擔(dān)心找他算賬,，完全多余，誰還顧得上找誰扯皮,。

　　第三天出殯前這個舅媽號啕大哭,，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唱起了“鼻涕歌”,。我們小孩子覺得不可思議，感覺又悲傷又好玩,，心里怪怪的,。

　　這是一個風(fēng)俗，有些地方有哭喪的習(xí)俗,。因為后來我老太死時我奶奶也哭唱過,，我印象十分深刻，有段時間,，我對有點偏門的音樂感興趣,，后來專門查過資料。這個習(xí)俗很有意思,，有些學(xué)者認為人的悲哀,，必須有形式。有的學(xué)者對此深惡痛絕,。

　　這個形式最早起源于漢代,。往前推孔子時期也應(yīng)算，孔子就做過吹鼓手,。只不過那時是作為禮制存在于上層階級,。文雅點稱哀歌和挽歌，當(dāng)時代表性作品是《薤露》《蒿里》,。

　　《薤露》的歌詞是：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復(fù)落,，

　　人死一去何時歸

　　《蒿里》的歌詞是：

　　蒿里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躕,。

　　此音樂部分肯定失傳了,。近代民間哭喪歌不是很好聽，可以分成三類：一是“散哭”,；二是“套頭”,；三為“經(jīng)”。散哭的特點是“隨心翻”,，想到什么就哭什么,，搭著什么就唱什么，沒有限制,。其內(nèi)容主要是傾訴對死者的思念之情，自責(zé)對長輩的不孝,，悲嘆自己的苦難身世,。

　　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主要在農(nóng)村,，哭喪業(yè)正在興起,，并成星火之勢，職業(yè)哭喪人用他們的淚水和哭聲在演繹人間悲喜,，城市里的人是請吹鼓手,，這些人都為自己賺取錢財。結(jié)果呢,，真情或許有,，大多就淪為惡形惡狀化。

　　很多時候鄰居間因死亡者的家里人吊喪,，要大鬧三天,，受不了此吵鬧而起糾紛。殊不知很多家庭父母去世,，就開始爭財產(chǎn),，就更熱鬧了。人一旦大悲,，應(yīng)該欲哭無淚也無聲的,，昏死過去的也有。有詩云：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就是這個道理。現(xiàn)在這舅媽哭唱道：

　　侄兒呀,，

　　你死得好慘喲,！

　　尸體不全啦。

　　早年父母雙亡喲，

　　未成年就跟他們?nèi)チ恕?p>　　才跟我享了幾天福??！

　　嗚嗚嗚！

　　這就是“散哭”,，至于“套頭”和“經(jīng)”一般老百姓是哭不來的,。她的哭聲帶著本地腔調(diào)，只不過是平常語言的拉長,。

　　老伴插進來：“我感覺如果是有樂感的人,，就類似于漢劇，唱得悲悲切切,，確實能打動人,。有的人對死者真情投入，越哭越悲傷,，也會暈死過去,。”

　　陳遠山悄悄溜過來看了幾眼,，扯過癩子老五和我,，眼光在我兩人間游移不定。沉痛地說道：“撿廢鐵都是自愿去的是不是,，老五可作證,。”咽口唾沫：“你們發(fā)現(xiàn)沒有,，他舅伯眼鏡后面像要殺人,，非常可怕”,。我們倆都說沒感覺呀,，似乎他舅媽一哭一鬧更加悲傷。

　　陳遠山不服：“一個是在心里,，一個是在表面,。不過我看舅媽也像是真?zhèn)牡乜蓿谛≌f里我看到過這個現(xiàn)象,。她不是為侄子哭,，是觸景生情哭自己的不幸?！?p>　　老五很佩服他的觀察和分析,，眼睛紅紅的哀哀地嘆息一聲，可惜了,，他雖然瘦弱但生得濃眉大眼,，也比老二機靈,，長大了應(yīng)該是一表人才。我也跟著生悲,，還慶幸自己沒有去,，冒這個險。一轉(zhuǎn)念：“他舅媽這么痛哭流涕,，還是像演員表演吧,？”“不全是”陳老三不再分析了，看到殯葬車來到門前,，像鬼一樣無聲無息飄走了,。

　　姐弟倆悲憤又無奈，特別是姐姐仇恨地看著她舅媽表演,。老二看在眼里,，已經(jīng)暗自痛下決心，想辦法離開這個家,。舅伯蔣興一直悶頭不語,，這時看不過去，拉起他老伴說：“好了,，好啦！讓他安靜地上路吧”,。他老伴馬上收了哭相,，睜開眼看到蔣老三覆蓋著新棉布床單，麻利地換了白色破窗簾,。

　　這舅伯又是很少見地怒氣沖沖瞪了她一眼,，抬起手要打人，又不知想到什么,，放下了,。是怕老婆，還是怕在鄰居面前丟丑不便發(fā)作,。他叫人把蔣老三抬上車拉走了,。

　　幾天后，蔣老二悄悄找到陳老三說還要去,，陳遠山很吃驚,，擔(dān)心地問他舅媽同不同意。老二和他商量,，以后偷偷去,，不要讓他舅媽知道，問起來就說幫學(xué)校干活,。賺了錢記上賬,，先放陳老三那里存著。

　　陳老三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不停地叮囑今后注意安全??！安全第一。

　　幾年后,，他們搬出了他舅媽家,，在紅溪街上頭靠近廠里租了一間房。紅石街這邊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入他舅媽耳朵里,。說前年她害死了蔣老三,，今年又趕走了她侄兒侄女。是紅石街的惡婆子,、老巫婆,！這舅媽現(xiàn)在雖然清靜了，但得忍著這些詛咒,，一下子衰老了,，也不像以前裝扮得干凈利落，完全成了外面專門撿垃圾的婆娘,。

　　那蔣老二經(jīng)歷了這么多苦難和世態(tài)炎涼,，與他姐姐頑強地生存下來。誰也想不到他后來奮力向上爬,，在市里做了處級干部,。

　　陳家老三酸酸地說要不是當(dāng)初他拉了他們一把，他哪有今天,。心里羨慕嫉妒,，口里嘆自己時運不濟。

　　因為那時社會很亂,，學(xué)校也學(xué)不到什么東西,。他父親想讓他拜師學(xué)書法，他覺得他老爸,，是不是糊涂了,，現(xiàn)在還有幾個抱著這些老傳統(tǒng)的老師沒被下放到農(nóng)場的。而且他現(xiàn)在賺錢上癮,，感覺自己也沒有繼承家學(xué)的慧根,。

　　他們家不是很缺錢，她媽也怕他出事,，還怕他學(xué)壞成了二流子,，就在他初中畢業(yè)后讓他頂了她全民所有制的班，在物回公司收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