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盡管纖纖一百二十個不愿意想到章老師,，在這個星期四的晚上,，她仍然不得不想到他,。因為,，在她的面前,，擺著一個明天就要交上去的作文本,。
從小學到初三，纖纖從來沒為寫作文發(fā)愁過,。她的每一篇作文,，都被一個個紅艷艷的高分所肯定。即使她因為某些原因應付的作文,，分數(shù)也一定比其他同學高,。因此她一直對自己的寫作水平相當自信，認為自己雖然不是“妙筆生花”,，大概也可以算“才高八斗”了吧,。
可是，到了高一,，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寫作文了,。當她把精心寫好的第一篇作文交上去時，滿以為那洋洋灑灑的文字,，一定會換來一個令人羨慕的高分,，甚至會像以前一樣，被當作范文在全班朗讀,。誰知本子發(fā)下來后,，她卻看到一個她從未得過的低分——７０分。當時,，她竟以為老師判錯了,。可是,，所有那些她認為很精彩的語句,，都被章老師用紅筆統(tǒng)統(tǒng)抹殺，末了的一句評語更深深刺痛了纖纖的心：“我不愿把時間浪費在無病呻吟的廢話上?！?p> 那一節(jié)作文講評課,，纖纖哭了，許多同學也都哭了,，一名膽大的同學竟大罵章老師“心狠手辣”,。章老師只是靜靜地站著，一句話也沒有說,。
第二篇作文,，纖纖對每一句話都細細斟酌了一番，確信沒有一句“廢話”時,，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交上去,?？墒?，那短短的評語依然又準又狠地刺進了她的要害部位：“如果你沒有悉心研究過人，最好不要塑造人物,，正如你沒有認真學習過一種語言,，最好不要用它來講話一樣?！?p> 在那堂作文課上,，章老師講了這樣一番話：“我知道，大家很愛聽我講課——除了作文指導課和講評課,。其實,，讓你們受益最多的，正是這兩門課,。我奉勸大家仔細斟酌每篇作文的批改和后面的評語,，這對你們今后的寫作有益無害?！碧?，他還要大家細細品味被刺傷后的痛苦，無怪纖纖暗暗罵他“法西斯”,?？墒橇R歸罵，纖纖從此卻不得不對她要描寫的人物細細研究一番了,。
就這樣,，纖纖再也不敢應付作文了。她仔細推敲每一篇作文,，膽戰(zhàn)心驚地等待每一節(jié)作文講評課,。可等來的,，依舊是那短短的,，鋒利如匕首的評語,，和那一個又一個不甚理想的分數(shù)。終于有一天,，纖纖覺得自己多年來建立起來的自信被徹底摧毀了,。于是，她把這些作文拿給初中的語文老師看,，請他指教一下,。這是她極信服，而又對自己寵愛有加的老教師,。如果他也說自己不行,，纖纖就干脆放棄寫作算了。
老教師仔細看完每一篇作文,，然后把本子合上,。“纖纖,，”他斟酌了一下,，“其實，你的作文比以前大有長進,，而且一篇比一篇寫得好,。尤其是最后一篇，人物形象比以前豐滿多了,，語言也很簡潔,、到位。你不需要向別人請教了,，因為,，”他頓了頓，“你有一位很好的語文老師,?！?p> 纖纖心里不大舒服：“這么說，我以前的作文……”
“你以前的作文當然很好,，”老教師有些著慌了,，“但是，現(xiàn)在……哦,，現(xiàn)在是高中了,，老師要求自然會嚴一些。要知道,，高考時,，作文占很大比重呢！”
“可是我再也拿不了全班最高分了！”纖纖委屈而失望地說,。
“不能說再也拿不了,，你們學校的學生，是各初級中學的精英,，他們都不是等閑之輩,，競爭當然比初中激烈得多。想拿最高分,，是要付出一定的努力的,。不過，你若照此練下去,，總有一天會拿到最高分的,。”
恩師的一番開導并沒起多大作用,。相反,，纖纖認為自己的作文水平提高了，卻得不到高分,，肯定是章老師在故意壓低學生的分數(shù),，借此顯示自己的水平。她依然怕上作文講評課,，而這種情緒由于某種原因，在今晚變得更加強烈,。因此,，雖然面前擺著一個作文本，她想得更多的,，卻是明天的作文講評課,。
“天哪！”她想著,，“明天簡直是個鬼門關,。他會不會發(fā)現(xiàn)那篇作文是抄的呢？萬一發(fā)現(xiàn)了,，萬一……哦,，不，不會的,?？墒侨f一……他可是毫不手軟啊,！林間抄了一篇張曉風的散文,，被他發(fā)現(xiàn)了，給了個零分。江心那篇屠格涅夫的文章,，不也是零分嗎,？鬼才知道他肚子里怎么有那么多文章，中國的,、外國的,、古代的、現(xiàn)代的……想騙他還真不容易呢,！江心哭得淚人一樣,，那樣子真可憐，可是他看了居然一點也不動心,。哦,，不，他看不見,?？煽匆娏擞帜茉鯓幽兀胯F石心腸,！不過,，如果發(fā)現(xiàn)了，明天我會怎樣呢,？零分,！天哪！”她用手捂住臉,，“我不會哭,，我會發(fā)瘋的！”
于是,，她開始埋怨起雪妮和她的生日晚會,。要不是爸爸媽媽非要她參加那個該死的晚會，今天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煩惱呢,！其實,，這也不能完全怪爸爸媽媽，雪妮的父親是主管文教的副市長,，正是纖纖爸爸的頂頭上司,。再說，她自己也很想?yún)⒓幽莻€晚會,。她想試試那件新的晚禮服,，她相信穿上它，自己一定可以和漂亮的雪妮比個高低,。
結果,，她的光彩蓋過了雪妮,，而她，也在極度的興奮中忘記了那個作文,。不得已,，她只好在第二天的早晨抄了一篇……
“其實，我真傻,，”她又想到,，“我當時完全可以不交，第二天再讓文俊悄悄送去,，反正他也看不見,。可是,，現(xiàn)在我怎么辦呢,？也許，他看我是個女孩子,，會手下留情,？不，不會,，他像死神一樣無情,。而且，聽文俊說,，他在批作文時,，根本不問文章的作者。這一點,，他倒很公正,。可是,，公正有什么用？他越公正,，我越害怕,。不過他也許不會發(fā)現(xiàn)……誰知道呢？”
于是,，她又想起了那篇文章,。那是一個叫海天的作家寫的文章。海天,，知名度并不高,，但他的文章獨到、犀利,、深刻,，經(jīng)得起反復推敲,。纖纖很喜歡他的文章，可他并不知名??！況且，文章是發(fā)表在一本雜志上的,，章老師多半是沒看過,，即使看過，也早忘了,?？墒牵绻滥?？不,，不會，他就是再博學,，也不可能把世界上每位作家的每篇作品都背下來吧,。況且……哦，我怎么把這個給忘了呢,？”纖纖一躍而起,，從床底下翻出那本雜志，瞥了一眼封皮,，不禁長出了一口氣,，雜志是七年前出版的。七年,，他能把這樣一篇不起眼的文章記了七年嗎,？而且，說不定,，那時他已經(jīng)瞎了呢,！
纖纖就這樣胡思亂想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落地鐘柔和地敲了十下的時候,，她才想起了眼前的作文,。
“真的，我怎么把它給忘了呢,？”纖纖拍了拍腦袋,。這篇作文早在星期一就該交了?？衫w纖一直拖到了現(xiàn)在,，天知道這一段，爸爸的應酬怎么這么多,，而每一次,，都要媽媽和她陪著,。可是,，不交是不行了,，放學前，文俊特地囑咐她,，說班級只剩下十本作文沒批了,，再不交，章老師就會發(fā)現(xiàn)了,。哦,，讓他發(fā)現(xiàn)，是鬧著玩的嗎,？纖纖吐了吐舌頭,。盡管很晚了，她也沒有膽量再抄一篇作文了,。再說,，這本作文和上一本不一樣，題目都是章老師自己出的,，每一次都讓同學們有話可說,。比如說這次，題目就是《記憶的深處》,。
留在記憶深處的是什么呢,？纖纖閉上眼睛默想。漸漸的,，那火光,，火光中嗆人的煙霧，灼痛的感覺,，惶恐的心情,，一起向她襲來。她連忙睜開眼睛,，抓起筆,，刷刷刷地寫了起來：
“在十六年的歲月中，留在我記憶深處的,，依然是五年前那場熊熊的大火，和火光中那雙深邃而又明亮的眼睛……”
記憶的帷幕慢慢拉開了,?；鸸猓〉教幎际腔鸸?！纖纖抱著布娃娃,，被驚恐的人群推搡著,，撞擊著。她哭喊著爺爺奶奶的名字,，然而那聲音很快就淹沒在一片嘈雜的驚叫中,。她只覺得無數(shù)身影在她眼前掠過，只覺得那瘦小的身體已經(jīng)不受自己的擺布,，在人流中被壓榨著,，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矮小的她終于恐怖地感到,，自己隨時會被踩到別人的腳下。她害怕極了,，驚惶極了,。慌亂中,，她抓住一位阿姨的手,，她相信善良的阿姨會領她走出去?！皾L開,！”阿姨惡狠狠地推開她。她摔倒了,，然后,，失去了知覺。
一陣灼熱使她很快清醒過來,。她艱難地睜開了眼睛,，這才發(fā)現(xiàn)四周已經(jīng)空無一人。她下意識地向旁邊一摸,，摸到一個軟乎乎的東西,，轉過頭一看，頓時嚇得頭皮發(fā)炸——那,，竟是一具死尸,。她顫栗著爬了起來，恐懼地向后退著,，卻碰到了一堵墻壁,。墻壁上有個窗戶，一個淡藍色的身影正在向上爬,。她知道,，這是她唯一的生路?？墒撬?，她爬不上去,。周圍都是火光！都是死尸,！都是隨時會倒塌的墻壁,！她已經(jīng)無路可逃了。極度的恐懼和絕望使纖纖徹底崩潰了,。她站在墻角放聲大哭,。此時，她連求救的意識都沒有了,。
然后,，她看到了那雙明亮的眼睛。纖纖再也沒有見過那么美的眼睛了,。那眼睛是那樣深邃而明亮,，那目光又是那樣鎮(zhèn)定和溫柔，纖纖不知怎么就忘記了哭,。接著,，她又看到了那件淡藍色的睡衣，她認出了,，那就是窗子上那個淡藍色的身影,。纖纖鼻子一酸，一下子撲倒在他的懷里,，哭著說：“大哥哥,，救我！”
大哥哥沒有說話,，他抱起纖纖,，走到窗臺下，把她高高舉起,，讓她的腳踩在自己的肩膀上,。纖纖明白了，求生的本能使她雙手扶住了窗臺,，然而腳怎么也蹬不上去,。哦，不知有多少人在她昏迷的時候,，從她身上踩過,。突然，不知從哪里落下來的一根粗大的木頭向她砸來,。她尖叫著閉上了眼睛,，覺得自己掉下來了，落到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纖纖睜開眼,，又看到了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哦,，她正在那個大哥哥的懷抱里,。他沖她笑了笑，然后再次舉起了她,，不過,，比上一次艱難。纖纖發(fā)現(xiàn)他的右胳膊裂開了一個二寸長的口子,，血正在汩汩地冒出來,，染紅了那淡藍色的睡衣?？墒?，他終于舉起了她，把她的腳放在自己的頭上,。纖纖抓住了窗臺,，兩腳拼命向上蹬?；饎莞土?，四周的墻壁發(fā)出“咯咯”的響聲。纖纖忽然覺得有人用手托起她的腳,，用力向上頂,。她借著這股力量爬上了窗臺。夜黑沉沉的,，纖纖看不見地面,。她的腿哆嗦了，她想回頭看一眼大哥哥,。就在這時,，她覺得有人在背后推了她一下。她大叫一聲,，平著掉了下去……
然后,，她落在了一個陌生人的懷里。接著,，她聽到了墻壁倒塌的聲音,。
第二天，纖纖和爸爸來尋找救她性命的那位大哥哥,。在那堵倒塌的墻下,，他們看見了兩具無法辨認的尸體。
“人們把這兩具尸體合葬在一起。每年春節(jié)的前一天,，我都要去憑吊死去的恩人,。我常常在墓地上坐很久很久。我不記得他的相貌,，沒聽過他的聲音,，甚至在悲痛中無法呼喊他的名字。然而,，我卻永遠記得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我相信，如果有來生,，憑著記憶深處那雙最美的眼睛,，我一定會認出他，一定……”
淚水撲簌簌地落在作文本上,，纖纖沒有去管它,。其實，她到現(xiàn)在還無法接受那位大哥哥已經(jīng)死亡的事實,。她固執(zhí)地找遍了醫(yī)院的每一個病人,，然而卻沒有看見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墒?，她總幻想著，在某一天,，她會在匆匆而過的行人中,，認出那位大哥哥。真的,，憑著那雙眼睛,，她一定不會認錯，一定,。
巨大的落地鐘柔和地敲了十二下,。該睡覺了。纖纖合上了本子,，開始收拾東西,。她不想修改了。即使?jié)M篇都是“廢話”,，她也不修改了,。她不想篡改用淚水書寫的，最純真的情感,。
可是,，一想起明天的作文講評，纖纖又感到一陣心虛?！霸撍?！但愿上帝讓章老師今夜得一場重病，明天不能上班,。哦,，我祈禱。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