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井》,，《冬至》,，《暖春》,，《忘不了》,，《尋找周杰侖》……

　　杜安雙腿盤起,，坐在床上,，低著頭,，手里拿著一份《申江日報》,，眼睛在上面一行行慢慢地掃描——今天是14號,，明天電影節(jié)就開幕了,，而參展影片名單也于今日公布，被譽為“中國近現(xiàn)代史百科全書”的《申江日報》自然刊登了出來,。

　　這已經(jīng)是杜安今天第23遍看這份名單了,，但是和前面22次一樣，他并沒有在上面找到《電鋸驚魂》的名字,。

　　頭頂?shù)睦巷L扇慢悠悠地轉動著,，灑下一陣陣的涼風，卻無法驅走他此刻心底那股躁動的情緒,。最后,，杜安緊緊抓住報紙，攥緊,，使得報紙卷曲,，然后又慢慢松開拳頭，輕嘆了一口氣,。

　　嗒嗒嗒

　　伴隨著腳步聲,，束玉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走到杜安旁邊的那張床上坐下,，將手中端著的盤子放在兩張床中間的床頭柜上,。

　　杜安看向她,，苦笑了一下。

　　事實證明,，束玉的話應該只是安慰他的,，自己終究只是個醫(yī)學院管理系畢業(yè)的普通人，而不是她口中的天才導演,。

　　“吃個蘋果吧,。”

　　束玉這么說著,，從盤子上拿過一個紅富士蘋果,，又從枕頭低下摸出一把水果刀，削起皮來,。

　　杜安看到那把水果刀,，先是一愣，繼而暗吞一口口水：他還真不知道束玉什么時候在枕頭底下藏了一把刀,。幸虧他這幾天都規(guī)規(guī)矩矩的,，若是他之前哪天對自己這戰(zhàn)友起了色心，鬧不好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了命案,。

　　杜安搖了搖頭,，將自己亂七八糟的思緒拋到一旁，問束玉：“沒能進展,，我們什么時候回去,？”

　　束玉削皮的手藝很好，這么一會兒功夫就削好了,。不僅速度快,，而且一拉之下，整件蘋果外皮就脫了下來,，連而不斷,。

　　她將削好的蘋果遞給杜安，又拿過一個蘋果,，開始削起來,，邊削邊說：“你看過電影嗎？進電影院看那種,?！?p>　　杜安咬了一口蘋果，一邊嚼著,，一邊含糊不清地說：“沒有,。”

　　他已經(jīng)漸漸習慣了束玉跳脫的思維,。

　　“我也沒有,，所以我們后天回去吧,，明天先去看一場電影?！?p>　　杜安若有所思地看著束玉,。

　　看好的電影最終沒能進入任何一個單元，這個女人終究不像她面上表現(xiàn)出來得那么平靜,。而作為一個不喜歡看電影,，從來沒有進過電影院的人,，卻在這個時候突然想要進電影院看一場電影,，這里面的心思著實可以琢磨一番：她大概還是不甘心，想要看看那些勝過他們制作的這部電影的其他電影們,，到底能好到什么程度去,。

　　杜安又咬了一口蘋果，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個字,。

　　“好,。”

　　……

　　九月十五,，每年一屆的尚海電影節(jié)如期開幕,。

　　今年的主會場是尚海大劇院，早在兩天前,，這里就已經(jīng)布置好,，紅地毯從劇院門口一直延伸到路邊。地毯兩側拉起了護欄,，密密麻麻的記者如同螞蟻般在兩側爭奪地盤,，有經(jīng)驗豐富的人精高舉著手中的鎂光燈，大聲喊著紅毯上經(jīng)過的明星們的名字,，讓他們擺個姿勢,，屁股卻不安分，不動聲色的一扭,，就將身邊的同行擠得一個趔趄,，手中的照相機也拿不穩(wěn)。

　　在這時,，紅毯那頭停下一輛加長賓利,，一位女子從里面走出，優(yōu)雅地步上紅毯,。

　　“鞏利,！……”

　　“GONG！……”

　　現(xiàn)場陷入了今天的第一個小高潮,，之前一直都是默不作聲或者小聲交談的媒體記者們一時間火力全開,，閃光燈閃成一片,，不把人的眼睛閃瞎不罷休，同時還紛紛叫喚著：“鞏利,，看這邊,！”“鞏利，轉個圈,！”“Gong,，poseforme！”……

　　暗地里的小動作也增多起來,，本著我不好你也好不了的心態(tài),，各施絕技。若是把這些衣冠楚楚的媒體記者們的私下動作拍攝下來,，足夠剪出一部講述小擒拿術的武打片了,。

　　一位接一位的明星有序走過，記者們間歇性地高·潮,，規(guī)律很明顯——那些呆在旁邊,，等到組了團才能走紅毯的小明星，如美國過來蹭紅毯的湯姆·克魯斯,，安吉莉娜·朱莉之流,，顯然引不起記者們的興趣，只有美國本土的記者們才會拍上幾張,，而像鞏利這種有專車送到紅毯前,，由保安引導單獨走紅毯的大明星，才能使他們高·潮,。

　　當走得差不多了后,，開幕式終于開始。

　　除了被邀請的開幕式成員外,，今年圈子里照例有開幕式票流出,，不過高達20萬一張的價格顯然不是杜安和束玉可以承受的，所以他們也就放棄了看開幕電影的打算,，買了分會場大光明影院的票,。

　　正好也是那部開幕電影，《暖春》,。

　　從申報上的信息可以得出,，這部電影奪冠呼聲很高，僅次于最大熱門《盲井》,。當然,，要不是這樣的話，它也不會被安排為開幕電影了。

　　去了大光明影院,，又等了半小時后,，終于能進場了。

　　“希望能領略到電影的魅力,?！?p>　　束玉在座位上坐下的時候，這樣說道,，杜安聞言,，咧嘴笑了下。

　　雖然束玉面無表情,，眼神平靜,，但是他很清晰地能夠感受到自己戰(zhàn)友此刻那露骨的不服輸心態(tài)，一時間倒有幾分小女兒的味道,。

　　離開場還有十分鐘,，進來的人群就稀落下來,，影院中每個位置幾乎都坐滿了,，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黑腦袋,、黃腦袋、白腦袋,、七彩腦袋,，感覺像是在開聯(lián)合國大會，尚海電影節(jié)的魅力可見一斑,。

　　靜等了十分鐘,，電影開始了。

　　《暖春》的故事很簡單,，從開頭就能看出來大致脈絡：在一個窮苦的農(nóng)村中,，寶柱和他媳婦香草一直都沒有孩子，有一天,，村長的兒子二狗在村口撿到個女娃,，沒人愿意領養(yǎng)，寶柱爹上前把女娃娃領走了,，接下來的故事是個人就能猜到七八分了,。

　　開場的幾個鏡頭和質感，讓杜安一度以為自己是在看六七十年代的電影,。

　　也許是導演喜歡玩這種風格,。

　　杜安這么對自己說。

　　接下來銀幕上到了寶柱爹和村長對話的情景,，扮演寶柱爹的那位老演員一番道理講出來,，讓杜安的五官皺成了一團——這臺詞,、這抑揚頓挫的對白功底、這舞臺氣息極濃的語氣停頓,、還有這痕跡極重的演員調(diào)度,，怎么看都覺得銀幕上這位大爺是南巡的首長正在做指示，而不是一位沒什么文化的窮苦老農(nóng)在和村長嘮嗑——這寶柱爹更像是村長了,。

　　沒文化的窮苦老農(nóng)是什么形象,？在農(nóng)村長大的杜安最有體會：直接、簡單,、嘴里時不時蹦出兩句臟話來,，根本不會跟你講什么道理。

　　就算是情節(jié)需要,，也太過了,。

　　杜安搖了搖頭，覺得坐著不怎么舒服,，于是屁股往下滑了點,，于是他的背、椅背還有坐墊形成了一個三角形,，手也擱到了一旁的扶手上,，托著腦袋，看著銀幕,。

　　銀幕上的故事繼續(xù)進行著,，杜安心底也跳出一個又一個的詞語。

　　剪輯突兀,，故事松散,、不緊湊，節(jié)奏太平,，小演員的表演做作,，流于表面……

　　好吧，他本來就不喜歡看電影,，而現(xiàn)在,，他對于眼前這部電影更是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杜安打了個呵欠,，閉上眼睛,，想要睡一會兒，可是隨著劇情的進展,，周圍傳來的女孩子壓抑的低泣聲,、用力擤鼻涕的聲音，還有竊竊私語的小聲討論，都讓他睡不過去,。

　　老天,。

　　杜安無奈地睜開眼睛，抬頭望著黑漆漆的廳頂,。

　　看又看不下去,，睡又睡不著，他都想離場了,，突感肩頭一沉,，側眼望去，就見束玉腦袋歪著,，正靠在他的肩膀上,，雙手則交叉放在小腹前，胸口微微起伏,，顯是睡了過去,。

　　“睡眠質量還真好?！?p>　　杜安小聲嘀咕,，頗為羨慕自己這位戰(zhàn)友優(yōu)良的睡眠質量，竟然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都能睡過去,。

　　這種情況下,，他看來也不用想著能睡了,，只好一點一點慢慢把身子坐直,，期間動作稍大了些，束玉腦袋一歪,，眼見要滑下去,，杜安趕緊用手輕輕一掌，把她的腦袋穩(wěn)在自己肩上,，再收回手來時,，指縫間夾了一根長發(fā)。

　　現(xiàn)在束玉睡得正香,，他也不好就這么離場,，干脆揮揮手甩去頭發(fā)，繼續(xù)看向銀幕,。

　　《暖春》時長83分鐘,，當這段時間好不容易過去，銀幕暗下,，影院內(nèi)燈光亮起,，杜安推醒身邊的束玉，走出影廳。

　　當迎接到外面陽光的時候,，杜安還是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這就是開幕片電影的質量？不過看著周圍看完《暖春》,，眼睛還紅著的那些觀眾,，杜安只能認為自己大概是個冷血并且不懂得欣賞電影的俗人。

　　當然,，他還是有同道的——他身旁這位睡了一部電影的女同志就是他的親密戰(zhàn)友,，兩個人一樣冷血并且不懂得欣賞電影。

　　此刻,，一對情侶從他們身旁走過,，男的表情憤憤不平。

　　“這拍的是個什么東西,？我都快睡著了,，簡直像是回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現(xiàn)在尚海電影節(jié)就是這個質量,？”

　　女的則紅著眼睛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說道：“你不覺得這部電影很感人嗎？我覺得這電影很好,?！?p>　　男的脫口就想罵臟話，但是看了身邊的女伴一眼,，想到要是惹怒了對方說不定自己今晚就要睡沙發(fā)了,，終究還是把話語憋回了肚子里。

　　同樣是一個冷血且不懂電影的家伙,，杜安給這位男同志下了這么個評語,，然后對束玉說：“走吧?！眳s發(fā)現(xiàn)束玉望著一個方向,，站著不動。

　　杜安順著束玉的視線望去,，發(fā)現(xiàn)在大光明影院右側的一塊小空地上,，拉起了一塊幕布，周圍還有一些簡陋的放映設備,，正放著露天電影,。一個三十多歲的金發(fā)白人四下里走動著，不停拉人過去看電影,，也確實有些人在他的鼓動下駐足觀看,，不過基本都是看了一會兒就邁步離開了,，白人卻不氣餒，繼續(xù)用他那口還算合格卻發(fā)音奇怪的中文到處拉觀眾,。

　　不得不說,，尚海電影節(jié)的影響力是巨大的，若是在平日里有人這樣擺攤占道,，早就被城管驅趕走了,。可現(xiàn)在面對尚海電影節(jié),，面對這些被吸引至此的世界各地游客,，尚海城管顯然也聰明地知道自己不該出現(xiàn)，給全世界電影人一個自由寬松的氛圍,，那樣才有助于尚海的城市形象和旅游收入,。

　　“過去看看?！?p>　　束玉這么說著,，率先走了過去。

　　她確實適合做一個制片人,，雖然話不多,，但是往往簡簡單單地兩句話，就能和人拉近距離——瞧,，沒一會兒功夫,，那白人就不去拉觀眾了，而是站在那里和束玉聊了起來,。

　　“……我不知道,，你知道，我拍了這個,，我想讓人看,，我進不去里面，但是我可以在外面,，在這里，”

　　杜安走過去的時候,，聽到就是這些,。

　　那個白人不停比著手勢，臉上笑容燦爛,，“我可以讓他們看到,，瞧，這就是我的電影,！我拍的電影,！這種感覺太美妙了,！”

　　束玉靜默地聽著，適時地問了一句關鍵性的話：“這能讓你賺到錢嗎,？”

　　白人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嘿，伙計,！你知道,，我從Florida來到這里，機票,，酒店,，儀器，這些都是我付錢,，我花了五千美金,，但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尚海電影節(jié)上放映了我的電影,，有人觀看！Oh,mygodness,！這就是電影的魅力,！賺錢？我沒想過,?！?p>　　杜安顯然理解不了這種電影狂熱愛好者的思維。

　　“走吧,?！?p>　　杜安再一次對束玉說。

　　束玉卻不動,，只是雙手環(huán)胸,，看著那塊臨時拉起來的幕布，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束玉對那白人說：“其實，我是個制片人,，他是導演,，”她指了指旁邊的杜安，“我們拍了一部電影,，也無法進入里面,，你是否能播放一下我們的電影？”

　　杜安愣住了,。

　　等到他回過神來之后,，忍不住問道：“這有什么意義,？”

　　是啊，參展名單都已經(jīng)確定了,，他們已經(jīng)落選了,，現(xiàn)在再在這塊空地上放映《電鋸驚魂》又有什么意義？就算路過的行人喜歡,，可行人就是行人,，他們不是圈內(nèi)人，更不是那種有分量的圈內(nèi)人,，他們的意見影響不到瑞星影視,。

　　杜安又加了一句。

　　“你別告訴我你也是電影愛好者,，你別忘了,，你剛才看電影都看得睡著了?！?p>　　一個不喜歡看電影,，甚至能夠看電影看到睡過去的人，顯然不會是一個電影愛好者,。

　　束玉眼睛都不轉過來,，說：“沒錯，我不喜歡看電影,，但即使如此,，我也覺得《電鋸驚魂》比我們剛才看的那部電影好?！敝辽僭诳础峨婁忬@魂》的時候她沒有睡著,。

　　束玉扭過頭來，看著杜安,，大黑框后面的眼睛冷酷,、堅定、有力,。

　　“而且,，《電鋸驚魂》在我看來不單單是一部電影，它是我們的產(chǎn)品,?！?p>　　“它就算要死，也應該有一場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