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亂瓊妝(上)
檐角琉璃飛角折射著喜燭微光,,柳含煙盯著銅鏡里珠翠滿頭的倒影。
金絲繡鸞的蓋頭壓在鬢間,,瑪瑙流蘇隨著她研墨的動(dòng)作簌簌作響,,此刻本該吟誦卻扇詩的時(shí)辰,她卻攥著狼毫筆在婚書背面列算碼頭收支,。
“小姐,!“陪嫁丫鬟春杏捧著合巹酒撞進(jìn)門,琉璃盞在紅綢案上顫出碎光,,“沈家的花轎要到了,!“
墨汁在“碼頭租賃“四字上暈開黑斑。
柳含煙冷笑扯斷腕間紅繩,,算盤珠噼里啪啦滾過妝臺(tái),,三十二顆烏木珠精準(zhǔn)排成“兇“字卦象,。
門扉突然被夜風(fēng)吹開,卷進(jìn)幾片沾著酒氣的槐花瓣,。
“娘子——“拖長(zhǎng)的尾音裹著桂花釀的甜膩,,自大門口就開始吆喝著。
春杏給柳含煙披上蓋頭,,扶著她出門,,一把龍鳳呈祥的婚扇擋在面前。
沈硯舟著的喜服金線繡的浪濤紋浸著日光,,璞頭上攢著幾多嬌俏的大紅花,,倒像是特意搶了新娘妝奩。
他那雙勾人的丹鳳眼在酡紅面頰上勾出瀲滟水光,,“娘子今日真好看,。”
茜紅織金蓋頭被風(fēng)掀起半寸,,柳含煙反手將鎏金扇骨拍在沈硯舟腕間,。
扇墜掃過之處,他手背立時(shí)浮起三道紅痕,。
“沈公子這雙招子還能穿透三寸織金緞不成,?“她指尖捻著扇柄處雕成算珠模樣的藍(lán)田玉墜,彎腰鉆進(jìn)轎輦,。
沈硯舟翻身上馬,,春風(fēng)得意的笑著不值錢,明明走的兩三道街道的路,,硬是被沈硯舟逛了七八條,,沈硯舟還覺這得把全汴京逛個(gè)遍,好叫人知道,,他沈硯舟娶了柳含煙,。
直到喜婆捧著漏刻追出半條街,累得髻上絹牡丹都蔫了半邊,。
催促沈硯舟不要誤了吉時(shí),,才拐回去,去往沈府,。
沈家不愧是大戶人家,,拜完各種儀式,要了柳含煙半條命,。
比翼鳥紋的窗紗被夜風(fēng)掀起,,走三步跌一腳的腳步,柳含煙瞬間警覺,,捏緊了秀服,。
“柳娘,,柳娘?!吧蛐」右宦吠P房走,,一路喊著柳含煙,腰間蹀躞帶七零八落拴著紅綢掛著玉環(huán)佩--丁零當(dāng)啷,,沈硯舟停在她面前,,柳含煙盯著他秀金的紅鞋子。
絳紗燈影里,,沈硯舟指尖勾住蓋頭金線穗子猛掀,,錯(cuò)金博山爐騰起的沉香霧被驚散。
柳含煙圓目杏眼掃過金箔鈿花,,恰似工筆描就的春山含翠,,眸光流轉(zhuǎn)間帶著未褪的譏誚,倒比案頭那枝并蒂西府海棠更堪折,。
金累絲嵌紅寶的百花冠壓著鴉青鬢角,,顫巍巍垂落的東珠流蘇正巧吻上她眉間花鈿,倒把三春桃色都比作俗艷,。
喜燭爆出個(gè)燈花,,鎏金燭淚濺在合巹酒盞沿。
沈硯舟忽覺喉間發(fā)緊——她唇畔噙著的半粒胭脂痣,,那是他挑的上好的南海珍珠拋得半邊花鈿,,此時(shí)泛著流光溢彩的光。
纏臂金跳脫滑落肘彎時(shí),,絞絲銀鐲碰出清泠響,,恰應(yīng)和著窗外芭蕉承露聲。
沈硯舟瞳仁里漾著燭火碎金,,無論是五年前那一句“汴京小潑皮,,再看挖了你眼珠子泡靛藍(lán)!“,,懼了五年,,念了五年,。
還是前一年,,趙允明那幫紈绔硬架著他去“看潑婦“,柳含煙提著三尺長(zhǎng)的黃楊木搗衣杵殺出,,杵頭還沾著搗練的皂角沫,。
或許從很久開始,他就想把這鮮活熱氣揣進(jìn)冰冷沈府,,好比往祖?zhèn)鞯睦浠蚁銧t里硬塞進(jìn)把又辣又燃得野山姜,。
沈硯舟直覺告訴自己,,若是他放過這次直接面對(duì)她的機(jī)會(huì),那么他就真的要同這個(gè)有趣的可人失之交臂,。
回過神的沈硯舟突然抓起柳含煙的手臂,,非要帶她去外面看看他掛的特別的...燈籠。
風(fēng)吹過堂,,門外的琉璃燈撞在老槐樹上迸出星火,。
那樹冠間竟已懸著十?dāng)?shù)盞燈籠,每盞都用金箔貼著《九章算術(shù)》殘頁,。
沈硯舟正猴子似的攀上槐樹枝椏間,。
月光將他大紅的金絲繡線的袍照得透亮,丹鳳眼在琉璃燈影里流轉(zhuǎn)著碎金——原是他用金粉勾了眼線,,此刻醉眼迷離反倒顯出幾分稚氣,。枝頭積雪簌簌落進(jìn)他衣領(lǐng),激得他邊哆嗦邊哼小調(diào):“十八摸喲摸到算盤梁...“
“下來,!“柳含煙將算盤往青磚地上一磕,,翡翠珠子彈起三寸高。
沈硯舟那里聽,,旁邊的奴仆已經(jīng)見怪不怪,,都張開手仰著頭,護(hù)著他家少爺,,琉璃罩上墨跡未干的詩句隨火光顯現(xiàn):“金風(fēng)玉露算盤響,,賬本翻作合歡帳?!?p> 沈硯舟忽然解了蹀躞帶往樹杈一掛,。
鑲滿南海珠和玉石的錦緞腰帶隨風(fēng)飄蕩,活像招魂幡懸在槐樹上,。
他半個(gè)身子探出枝椏去夠最高處的燈籠,,衣擺掃落積雪蓋了奴仆的滿頭。
“少夫人快勸勸,!“沈家老管事抱著裹紅綢的梯子直跺腳,,“那盞燈籠里裝著...“
話音未落,沈硯舟突然踩斷枯枝,,整個(gè)人卡在樹杈間動(dòng)彈不得,。他醉醺醺地掏出個(gè)蛐蛐罐往下倒,金翅將軍展開翅膀,,蟲翼竟用金粉寫著“吾妻親啟“,。
柳含煙腳尖勾起算盤接住蛐蛐罐。
“娘子接好!“他揚(yáng)手拋下個(gè)鎏金盒,,盒蓋彈開滾出枚玉算珠——正是三日前崩斷的那顆翡翠珠,,此刻裹著金箔鑲成禁步瓔珞。
柳含煙尚未回神,,忽聽他悶哼一聲,,那截枝椏終于承不住重量斷裂。
青磚地上積雪飛濺,,沈硯舟卻穩(wěn)穩(wěn)落在喜毯上,。
酒葫蘆潑濕的前襟透出肌理,他歪著頭笑時(shí),,丹鳳眼彎成月牙狀:“都說英雄救美...“突然被算盤珠擊中膝彎,,“撲通“跪在雪地里。
柳含煙拎著喜服下擺走近,,“鬧夠了嗎,?“她壓低聲音,算盤珠抵在他喉結(jié),。
沈硯舟突然抓住她手腕往懷中一帶,,酒氣混著松香撲面而來。
瑪瑙流蘇纏住他花枝璞頭,,裂帛聲里,,她聽見極輕的一句:“柳娘...“
沈硯舟廣袖橫掃過要攙扶的奴仆,就那樣直直地跪在地上,,仰著頭,,沒心沒肺道:““我要柳娘扶——“尾音拖得綿長(zhǎng),裹著桂花醪糟的甜膩在夜風(fēng)中打了個(gè)旋,。
丹鳳眼尾曳著碎金流光,,原是今晨用西域金粉勾的眼妝被酒氣暈開,倒像是把漫天星子揉碎了嵌在眼波里,。
若不論他那頑劣的性子,,但看他那粉琢的面翹的面貌也是個(gè)俊俏無比的勾人的小郎君。
他的喉結(jié)隨著低笑輕顫,,嗓音里摻著三分醉意的沙?。骸白騼核忝壬f,我這膝頭金貴得很...“
他跪著左提一膝蓋,,右提一膝蓋,,往柳含煙面前湊了湊,“須得沾沾汴京第一掌柜的財(cái)氣,?!?p> 檐下燈籠忽明忽暗,,照見他唇畔梨渦盛著的琥珀酒液,。
亂了的衣襟間露出暗繡合歡花的月白中衣,,前幾日被自己劃傷的脖頸,此時(shí)已經(jīng)好了只剩些許紅痕,,有片槐葉恰落在他高挺的鼻梁,,被呵出的酒氣驚得翻了個(gè)身。
“胡鬧,!”柳含煙有些害臊的拽著他的手臂,,將他胡亂的抓起來。
沈硯舟站穩(wěn),,歪頭笑出聲,,似松枝掃過初融的冰棱,眼波里漾著鶴唳九霄的疏狂,。
他又忽的將她抱起來,,打橫抱人時(shí)忽將人拋高半寸,驚得她廣袖翻飛,,趕緊箍住沈硯舟的脖頸,。
值夜婆子們交換個(gè)心照不宣的眼色,將鎏金門環(huán)上的鴛鴦鎖扣得嚴(yán)絲合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