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的夏天格外漫長。
十五歲的陸明秋蹲在青石板上,,看著荷塘里最后一枝殘荷在熱浪中搖擺。蟬鳴震耳欲聾,,汗水順著少年單薄的脊背滑進(jìn)粗布短衫。他剛用竹竿捅下蓮蓬,,碧綠的蓮子還帶著水珠,突然聽見身后傳來清脆的碎裂聲。
“這方硯臺(tái)值三貫錢,。”顧長卿彎腰撿起地上裂成兩半的松煙硯,,青竹紋樣的袍角掠過滿地碎玉般的陽光,,“不過比起看管鋪?zhàn)樱覍幙稍诖颂帟癯上挑~,?!?p> 陸明秋望著這個(gè)突然闖入的陌生少年。對方眉眼清俊似工筆細(xì)描,,指尖卻沾著墨漬,,腰間玉墜隨著動(dòng)作輕晃,在日頭下泛起溫潤的光,。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和田玉,。
“咸魚可不會(huì)偷蓮蓬?!标懨髑锇焉徸尤M(jìn)他手里,,“荷塘西邊的蓮子最甜?!?p> 蟬聲突然低了下去,。顧長卿的指尖擦過他掌心的繭,忽地笑出聲:“原來咸魚也要吃甜食,?!彼庀掠駢嫆佭M(jìn)荷塘,驚起一池翠鳥,,“明日此時(shí),,帶我去摘西邊的蓮蓬?!?p> 從此青石板上的影子便成了雙,。顧家當(dāng)鋪的少東家與米行學(xué)徒,在荷塘邊砌起歪歪扭扭的泥灶,,用荷葉包著偷來的芋頭煨烤,。顧長卿總帶著摔不盡的貴重物件——裂了縫的端硯、缺了角的澄心紙,,還有那方被他磨穿底的松煙硯,。陸明秋則教他辨認(rèn)蓮蓬的成色,告訴他西岸第三株老柳下的蓮蓬最飽滿。
“等我們?nèi)豕谥?,就在這里建座藏書樓,。”建文二年的夏至,,顧長卿在烏篷船里攤開《營造法式》,,“要飛檐掛銅鈴,下雨時(shí)叮咚作響,?!贝^堆著他們剛摘的蓮蓬,碧綠的汁水染透書頁,。
陸明秋望著他映在水面的倒影,。十八歲的顧長卿已顯出清癯輪廓,執(zhí)筆的手指被墨色浸透,,卻在畫荷塘圖時(shí)總留一角空白,。“這里要畫兩只白鷺,?!彼钢瞻滋帲暗炔貢鴺墙ê?,我們就坐在樓上看它們掠過水面,。”
蟬鳴最盛時(shí),,顧長卿在荷塘邊摔碎了第七方硯臺(tái),。松煙墨混著蓮汁在青石板上流淌,繪出歪斜的并蒂蓮,?!按顺幵撝滴鍍摄y子?!彼褐陉懨髑镄淇诋嫷?,“不過比起當(dāng)鋪的算盤聲,我更喜歡聽咸魚偷蓮蓬的動(dòng)靜,?!?p> 建文三年的秋雨來得猝不及防。
陸明秋攥著鄉(xiāng)試的薦書站在荷塘邊,,枯黃的荷葉在雨中蜷縮成拳頭,。顧家當(dāng)鋪的鎏金招牌蒙著灰,三日前貼出的封條被雨水泡得發(fā)脹,。他記得那方松煙硯碎裂時(shí)顧長卿滿不在乎地笑,,記得他們躺在烏篷船里數(shù)星星的夏夜,,記得顧長卿說要在荷塘邊建一座藏書樓。
“陸公子,?!睋蝹愕男P踩著滿地殘荷,“老爺說該啟程了,?!?p> 雨絲滲進(jìn)粗麻孝衣,。他父親頭七剛過,,母親就典當(dāng)了陪嫁的銀簪。知府大人的薦書此刻燙得他指尖發(fā)顫,,荷塘深處忽然傳來沙啞的鴉鳴,。陸明秋猛地回頭,只見對岸柳樹下立著個(gè)青灰色身影,,畫箱的背帶深深勒進(jìn)單薄肩膀,。
雨幕模糊了顧長卿的模樣,唯有腰間空蕩蕩的絳帶刺目,。陸明秋想起沉在塘底的玉墜,,想起前日聽說的顧家變故,喉間突然涌上腥甜,。他解下頸間玉蝴蝶想要擲過去,,卻被小廝拽上了馬車。
車簾落下時(shí),,他看見顧長卿彎腰撿起一片枯荷,。秋雨在塘面激起千萬個(gè)漩渦,吞沒了少年時(shí)代最后的蟬鳴,。
永樂元年的暮春,,新任戶部主事陸明秋在秦淮河畫舫里見到了那幅《荷塘煙雨圖》。
墨色氤氳的荷葉間,,兩只白鷺振翅欲飛,,卻始終困在未干的雨霧里。落款處“孤舟客”三字讓他打翻了茶盞——二十歲的顧長卿本該在國子監(jiān)讀書,,而不是混跡在畫舫賣藝,。
“這畫師前日醉倒在碼頭?!碑嬼持魅四碇?,“說要找什么玉蝴蝶抵酒錢……”
陸明秋沖出畫舫時(shí),暮色正染紅秦淮河水,。長橋盡頭,,青衫書生抱著畫箱蜷在石階上,衣襟沾滿酒漬與墨痕。他蹲下身,,看見對方掌心的凍瘡裂著血口,,曾經(jīng)執(zhí)筆的手如今布滿老繭。
“咸魚游回來了,?”顧長卿睜開醉眼,,從懷中摸出半塊松煙硯,“看,,我把藏書樓的地基都備好了,。”裂痕縱橫的硯臺(tái)里,,干涸的墨汁凝成深褐色的痂,。
陸明秋解下玉蝴蝶塞進(jìn)他手心。當(dāng)年典當(dāng)母親銀簪時(shí),,他偷偷留下了這枚父親遺留的玉佩,。顧長卿卻突然大笑起來,將玉佩拋向河面,。陸明秋撲過去時(shí),,只抓到一捧冰涼的河水。
“這物件該值二十兩,?!鳖欓L卿搖搖晃晃起身,“夠買三船蓮蓬,?!彼钢鴮Π稛艋鹜鞯漠嬼常翱上鬟叺纳徟钤绫徽M了,?!?p> 宣德二年的重陽節(jié),陸明秋在酒肆閣樓見到了那幅《殘荷聽雨圖》,。
墨色蒼老的荷葉蜷曲如老人枯手,,雨絲凝成銀鉤鐵畫的飛白。落款處“孤舟客”三字讓他握杯的手猛然一顫,,二十年宦海沉浮在喉間凝成苦酒,。當(dāng)年那個(gè)摔碎名硯的矜貴公子,如今竟成了市井畫師,。
“陸大人認(rèn)得這畫匠,?”同僚醉眼蒙眬地嗤笑,“這孤舟客最擅畫些破荷爛柳,,前日還因賒酒錢被掌柜轟出去……”
瓷杯在青磚地上炸開時(shí),,陸明秋才驚覺自己已沖下樓去,。秋陽刺得他雙目生疼,官袍上的云雁補(bǔ)子突然重若千鈞,。長街盡頭,,他看見那個(gè)倚著畫箱的身影——曾經(jīng)執(zhí)筆的手生滿凍瘡,腰間懸著的破酒葫蘆隨步伐搖晃,。
“長卿,。”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散在風(fēng)里,。
畫箱砰然落地,。顧長卿轉(zhuǎn)過身,眼尾細(xì)紋里積著墨色,,卻仍像當(dāng)年那樣挑起眉毛:“咸魚也會(huì)游回舊池塘,?”他晃了晃酒葫蘆,渾濁的酒液映出兩人鬢角星霜,,“可惜西邊的蓮蓬早被摘盡了?!?p> 暮色染透窗欞時(shí),,陸明秋才驚覺自己竟跟著顧長卿走了半個(gè)揚(yáng)州城。畫箱吱呀作響,,青石板上他們的影子忽長忽短,,恍若那些被蟬聲拉長的夏日。
推開斑駁的木門,,霉味混著松煙墨的氣息撲面而來,。破敗的院落里,枯萎的藤蔓爬滿東墻,,石桌上散落著泛黃的畫稿,。陸明秋彎腰拾起一張,墨色荷花在紙上怒放,,題著建文元年的日期,。
“當(dāng)年說要建藏書樓的地方,”顧長卿倚著歪斜的竹榻,,“如今堆著這些破爛,。”他灌了口酒,,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漏出的月光泛著青白。
墻角那堆畫稿記載著四十年光陰,。建文二年的荷花含苞待放,,空白處勾勒著藏書樓的飛檐,;永樂元年的殘荷圖上題著“白鷺南飛不復(fù)還”;最新那幅墨跡未干的枯荷圖,,雨絲如劍刺穿荷葉,,恰似他們重逢那日的秋雨。
“上個(gè)月有人出五十兩買這幅殘荷,?!鳖欓L卿掀開床板,取出裂紋縱橫的松煙硯,,“說要掛在佛堂警醒世人,。”他撫摸著硯臺(tái)裂痕,,“這些紋路里藏著建文元年的蟬鳴,,永樂三年的秋雨……”
陸明秋的指尖觸到冰涼的硯臺(tái)。突然有晶瑩的水珠墜在墨痕上,,暈開深褐色的漣漪,。他這才驚覺自己已淚流滿面。
“還有某個(gè)呆子偷蓮蓬時(shí)蹭上的青苔,?!鳖欓L卿的笑聲混著酒氣,“那年你說西岸第三株老柳......”
“第三株老柳向東數(shù)七步,,泥里有塊青石板,。”陸明秋哽咽著接話,,“下面埋著咱們藏的松子酒,。”
月光突然變得清亮,。兩個(gè)白發(fā)老翁踉蹌著撲向荷塘西岸,,官袍與破衫都沾滿泥濘。當(dāng)酒壇破土而出的瞬間,,陳年酒香驚醒了沉睡的秋蟲,。
“咸魚終究是咸魚?!鳖欓L卿晃著渾濁的酒液,,“埋了四十年的酒也能發(fā)酸?!?p> 陸明秋仰頭飲盡殘酒,。酸澀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讓他想起那個(gè)蟬鳴震耳的午后,。錦衣少年摔碎名硯時(shí)濺起的墨點(diǎn),,分明落成了此刻天邊的寒星,。
宣德五年的霜降來得格外早。
陸明秋抱著畫箱推開院門時(shí),,滿塘殘荷已覆上白霜,。顧長卿躺在竹榻上,手中握著那方松煙硯,,裂紋里嵌著點(diǎn)點(diǎn)銀霜,。最后一幅《白首圖》攤在膝頭——兩個(gè)老翁在枯荷間對飲,發(fā)間落著玉蝶般的霜花,。
“今年的蓮蓬……”顧長卿的聲音輕得像塘面薄霧,,“我留了最西邊的……”
畫箱轟然墜地。陸明秋撲到榻前,,發(fā)現(xiàn)老友的手已涼如秋霜,。硯臺(tái)里未干的墨汁正慢慢凝固,依稀可見半個(gè)“陸”字的輪廓,。
七日后,,揚(yáng)州城流傳起一樁奇聞。致仕的陸大人在荷塘邊坐了三天三夜,,將一方古硯埋入淤泥,,又將枚枚蝴蝶佩擲入深潭。有人聽見他在霧中呢喃:“西邊的蓮蓬……今年特別甜……”
寒鴉驚飛時(shí),,最后一枚枯荷悄然沉入水底。潭水深處的玉蝴蝶閃著微光,,翅翼上凝結(jié)著四十年前的盛夏蟬鳴,。
玉蝴蝶
極目天涯歸路,無邊芳草,,水泛秋光,。
凄切寒鴉,聲動(dòng)日月悲涼,。
荷花死,、凋傷秋水,菊花老,、零落斜陽,。
獨(dú)相望。人間何有,?唯有青霜,。
思量。浮云舒卷,,征鴻來去,,如夢黃粱,。
歲月堪留?常斟濁酒慰無常,。
看今來,、滄桑塵面,念過往,、談笑疏狂,。
斷人腸。紅塵最是,,冷落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