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這片山林,，對面便是云荒,?！?p> 晴空澄碧,，白云悠悠，清風(fēng)坐在一塊青苔滋生的巖石上,，隨意脫下鞋襪,，雙足伸進(jìn)清冽的山溪水里，愜意輕晃,。
支狩真望了一眼丹染翠浸的深秋山林,，兀自手扶斷劍，指尖下意識地不住抖動,，思索“心在心外,，意在意外?！敝x,。
“來坐下,，放松一會兒。劍既要能發(fā),，也要能收,。”清風(fēng)不禁莞爾,，這一個多月來,，少年一邊趕路，一邊研習(xí)劍術(shù),、身法,。在他有意無意的提點(diǎn)下，支狩真煉精化氣的劍道修為日益純熟,，相距“朝徹”之境也近了,。
“是，前輩,?！敝п髡嬉姥宰?，學(xué)著清風(fēng)的樣子,，光腳浸在冰涼的溪水里。水色明澈,，陽光斑斑點(diǎn)點(diǎn),，幾條半透明的小貓魚竄出石縫，游近支狩真腳旁,，又倏地驚走,。
“何須如此劍拔弩張？”清風(fēng)啞然失笑,，小腿擺動,，攪起層層漣漪。小魚兒紛紛游過來,，輕輕觸碰清風(fēng)的腳踝,，流連不去。
支狩真目露訝異,，清風(fēng)溫和地道：“放輕松些,。像你這樣的少年人，風(fēng)華正茂,，更當(dāng)好好享受天地間的美好,。在我看來，即便是劍修,，也不該只有劍,。否則一旦失去,，你就一無所有?！?p> 支狩真想了想,，恍然道：“無劍即是有劍，故劍無處不在,，這是‘劍在劍外’之意么,？”
清風(fēng)目瞪口呆地看著少年，驀然搖頭大笑：“你啊你,，真?zhèn)€是無趣哦,！除了劍，這世上還有藍(lán)天,、白云,、明月、清風(fēng),，還有游山,、玩水、聽曲,、看戲,，還有美食、美酒,、美服,、美人……你一個翩翩少年郎，干甚么和個苦修的孤老頭子一樣,？”
支狩真惑然道：“前輩,，我真的無趣么？”
“不,?！鼻屣L(fēng)鄭重其事地?fù)u搖頭，“你不是無趣,，而是非常無趣,。”說罷戲謔地睒睒眼睛,。
支狩真汗顏道：“其實(shí),，晚輩琴棋書畫都有涉獵?！?p> “可你并不在意那些,，對不對？”清風(fēng)和緩的聲音宛如清溪流淌，“銳意進(jìn)取是很好,，可有時(shí)也該停下來,，一覽沿途風(fēng)光。修煉難道不是為了活得更舒坦一些么,？”
支狩真低下頭,，凝視著映在波光里的魚影，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小時(shí)候,，有一年冬天，雪下的特別大,。我看到其他孩子熱熱鬧鬧地堆雪人,。他們給雪人插上紅蘿卜的鼻子，黑石塊的眼睛,，枯樹枝的手臂,，還用獸皮做了頂高帽子。那真是……一個很漂亮的雪人,?！彼麛[動雙腿，水波搖曳,，影子也在溪底幽幽搖曳,。
“可是呢，那些終究不是雪人自己的東西,。太陽會出來,，雪也會融化,，泥地上只剩蘿卜,、石塊、枯枝和一塊濕漉漉的獸皮,。沒有了雪人,，它們就不再是鼻子、眼睛和手臂,?！彼痤^，看著清風(fēng)的眼睛,，“天地美好,，但也殘酷。想要活得舒坦,，就要不斷修煉,。所以，恕我不能贊同前輩之言?！?p> 清風(fēng)不以為忤,，反而拈須一笑：“你倒是看得穿。不過哩,，現(xiàn)在斷言這個還為時(shí)過早,。等你日后閱歷增多，飽經(jīng)世間滄桑,，就未必像現(xiàn)在這么想了,。倘若百年之后，你此心不變,，倒有破碎虛空,、大道可期的那一天?！?p> 支狩真點(diǎn)頭稱是,，清風(fēng)卻又道：“可你百年之后，心里想的和現(xiàn)在一樣,，這百年你豈不是白活了,？”
支狩真聞言一愕，半晌說不出話來,。清風(fēng)哈哈大笑,，支狩真默默思索，四周萬籟俱寂,，唯余一曲溪水環(huán)繞潺潺,。不知過了多久，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粼粼閃爍的波光黯淡下來,，宛如一點(diǎn)接一點(diǎn)熄滅的燭火，濃濃的暮色覆上水面,。
“繇猊肉還有么,？”清風(fēng)套上鞋襪，洗凈了手,。
“剛好還夠一餐,。”支狩真從背簍里取出風(fēng)干腌制的肉塊,，遞給清風(fēng),。
清風(fēng)轉(zhuǎn)過身，面朝東南方向,，雙手捧著肉塊放在一片干凈的蕉葉上,。又折了三根草枝,，插在肉塊前，隨后撩起袍擺,，彎下雙膝,，恭敬磕了幾個頭。
“今天是家母的祭日,?！彼聊艘粫海酒饋?，對支狩真笑了笑,，“修道之人本該看淡生死，然而血濃于水,，終究是無法看淡的,。你說，老道在宗門待了百年仍是個道童,，而今又功行大虧,，得道無望，家母在九泉之下,，會不會覺得很失望,？”
支狩真寬慰道：“前輩修行的根基未損，未必就不能再進(jìn)一步,?！?p> 清風(fēng)看看少年，忽而笑起來：“不會的,。家母不會覺得失望,，我能好好地活著，她就比什么都高興,?！?p> 他用力按住少年的肩頭：“你懂么？”
忽然間,，支狩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心頭猛然一顫，抬頭望著老道深深的眼神,。這一刻，少年孤暗的心仿佛被劍刺穿,，有一絲光慢慢滲透進(jìn)來,。
“孩子，用完這頓,，你我就要各奔東西了,。”清風(fēng)點(diǎn)起篝火，燒烤繇猊肉塊,，火苗舔動,，濃烈的香氣一下子竄出來。
支狩真忽而覺得茫然若失,，他下意識地靠過去,，離火堆近一些，火光搖曳著兩個人的影子,。
“道可道,，非常道?！鼻屣L(fēng)凝視少年,，緩緩說道，“劍心需要?dú)v經(jīng)打磨,，方會真正通透,。我看你貌似隨和，實(shí)則心性孤僻,，易走極端,。其實(shí)多與人交流攀談，未嘗不是一種修行,?！?p> 驀地，他抬起頭來,，目露驚色,。一個雄渾高昂的嗓音穿透密林，遠(yuǎn)遠(yuǎn)傳了過來：“錯了錯了,！簡直是胡言亂語,，荒謬不堪！”
燕擊浪,！
支狩真猝然躍起,，拔劍出鞘。
“燕道友,，不知老道這些話錯在何處,？”清風(fēng)目光一閃，神態(tài)如常地翻動肉塊,，油汁滴到火焰上,，發(fā)出“滋”的一聲。
燕擊浪攜著慧遠(yuǎn)的小手,，大步而來,，灑然道：“歷經(jīng)打磨的劍心,，還是你自己的心么？在灑家看來,，那不過是一塊被磨平了棱角的卵石,！”他龍行虎步，走到火堆旁,，無視執(zhí)劍相峙的支狩真,，大剌剌坐下，解下腰系的青皮葫蘆,，仰頭灌了一大口酒,，抹抹嘴角亂須，“什么是修行,？無限風(fēng)光在險(xiǎn)峰,！于極端處走出路來，才叫修行,?！彪S手把青皮葫蘆拋向清風(fēng)。
“剛極易折,，過猶不及,。”清風(fēng)接住青皮葫蘆,，略一猶豫,，飲了一口，將烤好的繇猊肉塊遞給燕擊浪,。
“窮極生變,，否極泰來?！毖鄵衾艘膊豢蜌?，撕扯肉塊，咬得滿嘴流油,。
“因人而異,。”
“大道無異,?！?p>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你一口酒我一口肉,，言辭針鋒相對,，寸步不讓。支狩真手握斷劍,，與小和尚面面相覷,。
隔了片刻，慧遠(yuǎn)雙手合什,，對支狩真歉然一笑：“小僧慧遠(yuǎn),，這位施主有禮了?！?p> 若是制住這個小和尚,，或能要挾燕擊浪。支狩真不動聲色,，微笑還禮：“慧遠(yuǎn)大師有禮了,。”
慧遠(yuǎn)連忙擺手：“施主過譽(yù)啦,。小僧佛法低微,，可稱不上是大師?！?p> “鴻鵠不與燕雀同飛,。大師既與燕大宗師同行，自然也是非凡人物,，又何必過謙,？”
慧遠(yuǎn)認(rèn)真答道：“施主此言差矣。燕雀鴻鵠,，皆是眾生,，于我佛眼中并無不同?！?p> “既無不同,，為何一名燕雀，一名鴻鵠,？”支狩真嘴上和對方辯駁,，手按斷劍，腳下悄然移近,。
破風(fēng)聲忽至,，一塊油光噴香的烤肉從后方射來，掠過支狩真,。他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手臂莫名一麻，斷劍“咣當(dāng)”落在地上,。
“小慧遠(yuǎn),，最后一塊肉賞你了！”支狩真聽到燕擊浪漫不經(jīng)心的叫聲,，繇猊肉塊去勢一緩,，恰好落在慧遠(yuǎn)手上,。
“清風(fēng)道友，想不到你還活著,?！毖鄵衾藫u搖空空的酒葫蘆，油膩的手指在衣襟上擦了擦,。
“老道也未想到,。”清風(fēng)坦然答道,。
“你逃過了灑家的拳頭,，又偷吃了灑家的繇猊肉，這筆賬該怎么算,？”燕擊浪濃眉一挑,，不怒自威，火光也為之一暗,。
“老道的命可是燕道友的,？繇猊可是燕道友飼養(yǎng)的？”清風(fēng)反問道,，“若不是,，何來逃、偷一說,？”
燕擊浪雙目神光一閃,，咄咄逼人，清風(fēng)目光平靜,，毫不避退,。火焰在二人中間不住竄動,，映得兩道身影仿如撲躍交擊,。
一陣迅猛的夜風(fēng)呼然卷過，火堆倏地熄滅,。黑暗中,，燕擊浪緩緩站起，高大的身影猶如魔神壓頂,，四周野草齊齊彎折,，沙土簌簌向外滾動。
清風(fēng)攥緊手指,，澀聲道：“燕道友,，那位小友與此事無關(guān)，不知可否高抬貴手……”
燕擊浪眼皮一翻，似笑非笑：“道友這是在求灑家么,？”
清風(fēng)嘴角艱難地牽動了一下,，正要說“是”，支狩真突然開口道：“家?guī)熍c燕大師的那一戰(zhàn),，已經(jīng)輸了,?！?p> 少年依然低著頭,，盯著地上掉落的斷劍，緋紅的劍光映在夜色里,，像是一截不愿熄滅的火燼：“晚輩不才,，二十年后，愿替家?guī)熢賾?zhàn)燕大師,，一洗前恥,。”
清風(fēng)身軀一震,，燕擊浪仰天大笑：“要和灑家一戰(zhàn),，你也配么？”
“你也配么,？你也配么,？你也配么……”刺耳高亢的笑聲在山林久久回蕩，不知怎地,，支狩真腦海中嗡地一下,，一股無法形容的恥辱猶如火山噴薄，直沖胸腔,，燒得血液灼熱如沸,。
“你不過是想托辭逃命罷了?！毖鄵衾素啃绷松倌暌谎?，龐大的氣勢如山如海壓過去，壓得少年雙腿顫抖,，搖搖欲墜,。
支狩真神思渾噩，血液中似有無形的火焰升騰而起,。
“你連劍都握不住,。”燕擊浪漠然道,。
轟然一聲,，支狩真精神世界神秘的一角再次破開。迷迷蒙蒙中,，一座山自他腳下升起,，升向星辰,，升向高不可攀的虛空。
他又一次望見那棵孤立山巔的巨大梧桐,，濃蔭密布,，環(huán)繞身側(cè)，仿佛無數(shù)燃起的碧色火焰,。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他喃喃自語,，探手一抓,，虛幻與真實(shí)剎那交融，地上那柄斷劍自動飛起,，落在掌心,，發(fā)出清冽不絕的鳴響。
“我的劍無處不在,?！彼蛔忠活D，轉(zhuǎn)過身來,，緋紅色的劍光扭曲著,，鳴叫著，燃燒著,！他仿佛仍立在那座高山之巔,，以神祗般的眼光俯視燕擊浪。
斬殺此人,，不過一劍,。
“好！瞧在清風(fēng)相求的面上,，灑家給你這個機(jī)會,！”燕擊浪突兀地道，大步走過支狩真身邊,，一把抓起慧遠(yuǎn),，“肉吃光了，酒也喝光了,，拍拍屁股走嘍,！小和尚，你今天的修煉還沒做完哩,！”
“燕施主,，小僧說過很多次了，小僧已有師承，不能修煉你的功法,?！被圻h(yuǎn)苦著臉嚷道。
“不能個屁,！沒聽那小子說嗎,？二十年后他要找灑家報(bào)仇。到時(shí)由你代灑家一戰(zhàn),。你萬一輸了,，豈不丟盡灑家的臉？”
“燕施主,，放下勝負(fù),，便無得失……”
二人絮絮叨叨，愈行愈遠(yuǎn),。支狩真愣在當(dāng)場，待到神智恢復(fù)清明,，望見清風(fēng)站在自己對面,，神情復(fù)雜又欣慰：“劍無處不在，你居然頓悟了朝徹,?！?p> 支狩真握著斷劍，心下一片茫然,。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老道也該走啦?！鼻屣L(fēng)靜靜地陪著少年站了許久,，直至夜露深重，寒濕眉鬢,，方才緩步向?qū)γ娴纳搅肿呷ァ?p> “前輩——”支狩真失聲喊道,。
“記得二十年后，替我一戰(zhàn),?！鼻屣L(fēng)沒有回頭，枝葉的黑影漸漸遮住瘦小的身軀,。
支狩真驀地一震,，清風(fēng)溫和的笑聲從層層濃蔭里透出：“無論過了多久，看到地上的蘿卜,、石塊和枯枝,，你還是會想起那個雪人。”
支狩真默立原地,，晚風(fēng)吹散衣襟,，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