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世子,？世子！”

　　“王長史,。”支狩真回過神,，后腳跨過高高的門檻,，走向親自提著燈籠，立在侯府偏門外的王夷甫,，神思禁不住一陣恍惚,。剛才似有人叫喚他，渺渺茫茫,，像隔著千萬層的云霧,。待仔細(xì)聽，卻什么聲音也沒有,。

　　“世子，前往避暑山莊的車隊(duì)都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您即刻動(dòng)身么,？”王夷甫站在燈光外的陰影里，默然了一會(huì)兒,，低聲問道,。

　　青花巷籠罩一片融融寧靜里，花樹上倦鳥眠巢,，夜色正暖,，從秦淮河的方向飄來依稀的歌聲與燈火。

　　“羽族的巡狩使團(tuán)行至何處了,？”支狩真目光掃過四周肅立的侍衛(wèi),，走到車駕前，撫劍問道,。

　　王夷甫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慢慢拉開車門：“此時(shí)應(yīng)在歷陽郡境內(nèi)，以他們的行程速度推算,，后日可至建康,。”

　　“啟程吧,，一個(gè)月后我再回來,。”支狩真踏上馬車,，落下車簾,，隔絕了王夷甫悵然的目光,。

　　水聲潺潺，秦淮河畔的一座華樓上,，王子喬羽衣高冠,，憑欄而立，靜靜地望著遠(yuǎn)去的車駕,。

　　“你真是把他看透了,。”高傾月手執(zhí)酒樽,，緩步走到王子喬身邊,，月白色的中衣翩然揚(yáng)動(dòng)，皎皎無塵,，一如蒼穹懸掛的明月,。

　　“他精于算計(jì)嘛，只想曲中求,，不愿直中取,。這樣的性子是斷不肯卷入這趟混水的，當(dāng)然會(huì)設(shè)法避開,?！蓖踝訂躺裆唬安贿^區(qū)區(qū)一枚棋子,，哪能容讓他步步如意呢,？”

　　高傾月微微一笑，舉樽一飲而盡：“這算是你對(duì)他的一次警告,。免得這枚棋子自以為攀上了太上神霄宗這棵大樹,，一時(shí)得意忘形，壞了我們的事,?！?p>　　馬車拐過巷墻，駛出兩人的視線之外,，直奔青花巷口而去,。

　　一團(tuán)白色的影子從遠(yuǎn)處利箭般竄來，撲入馬車,，跳上支狩真的膝頭,，正是萌萌噠。

　　“外邊有點(diǎn)不對(duì)勁,！”萌萌噠抖了抖渾身細(xì)密潔白的絨毛,，“通往城門的路上，出現(xiàn)了好幾撥人,，都是些世家的公子哥和寒門子弟,，像是特意守在那邊,，該不會(huì)是等你吧？”

　　“停車,！”支狩真神色微變,，撩起車簾喝道。

　　車隊(duì)緩緩?fù)Ｏ聛?，一名侍衛(wèi)首領(lǐng)走過來,，小聲詢問：“世子，有什么不妥嗎,？”

　　“稍待片刻,。”支狩真走下馬車,，望著夜色籠罩下的昏暗街道,，沉吟不語。他行事向來謹(jǐn)慎,，出行前,，特意讓萌萌噠先行探路，以防萬一,。

　　“大名鼎鼎的人族天才劍手,，一聽到羽族入京，就嚇得望風(fēng)而逃,。”萌萌噠趴在支狩真肩頭,，眨眨紅寶石般的眼睛,，“這可是個(gè)勁爆大料啊,！要是傳出去,，你的名聲就完了?！?p>　　難道是潘氏給他下絆子,？不對(duì)！支狩真暗自思量,，他此行極為隱秘,，按理不該泄露出去，除非是王夷甫,，又或是侯府里的內(nèi)鬼……王子喬,？

　　“有人想把你搞臭！”萌萌噠甚為確定地道,，“一旦你被那些世家子半路截住,，誰會(huì)相信你是外出避暑,？到時(shí)候鬧得滿城風(fēng)雨，不但你要遭萬民唾棄,，連道途都會(huì)受阻,。畢竟你只是個(gè)預(yù)錄弟子，尚未正式入門,，太上神霄宗隨時(shí)可以放棄你,。哇噻，這個(gè)幕后黑手好陰險(xiǎn),！”

　　支狩真抬頭遙望出城的方向,，目光幽然。

　　城門前的朱雀橋上,，嵇康背負(fù)瑤琴,，來回踱步，映在秦淮河中的倒影不時(shí)被水波扭曲成一條條碎片,。

　　“嵇兄,，此種流言蜚語，何必耿耿于懷,？”山濤立在橋頭看著好友,，無奈搖了搖頭。他頭戴折角巾,，唇蓄八字胡,，面容清矍，目光沉穩(wěn)而有氣度,。

　　“流言,？”嵇康驟然停步，猛地一拂袍袖,，勁風(fēng)震得橋欄“砰”的一聲搖蕩,。“我問過城門值守的校尉,，他親口承認(rèn),，永寧侯府的車隊(duì)要在今晚出城！這哪里還是流言,？原安那個(gè)豎子分明是怕羽族找他的麻煩,，畏敵潛逃了！”

　　他聲色俱厲：“嵇某算是瞎了眼,，一心以為他是可造之才,，想不到竟是個(gè)欺軟怕硬之徒！”

　　“嵇兄此話有些過了?！鄙綕碱^微蹙,，“原安即便如此，也算不上是什么罪過,。當(dāng)今羽族勢強(qiáng),，他避其鋒芒，留待有用之身以圖來日,，有何不可,？”

　　嵇康濃眉一揚(yáng)，毫不客氣地手指山濤：“山濤,，你此言大謬,！大丈夫有所不為，而后才可有為,。須知?jiǎng)蓴?，頭可斷，我人族的氣節(jié)不可斷,！”

　　“以卵擊石,，豈是智者所為？”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這不正是你我修行的意義所在么？”

　　“修行看的是終點(diǎn),，不是一時(shí),。”

　　“沒有一時(shí),，哪來的終點(diǎn),？”

　　雙方爭執(zhí)不下，遠(yuǎn)處忽而傳來車馬的喧囂聲,，一群世家子簇圍著永寧侯府的車隊(duì)，出現(xiàn)在兩人的視野中,。

　　“果然來了,！待我叫住他，狠狠痛罵一頓這個(gè)軟骨頭,！”嵇康急沖沖奔去,，山濤連忙拽住他，“呲啦”一聲,，嵇康的半截衣袖被扯斷,，人已奔下朱雀橋。

　　“且慢！”嵇康攔在車駕前方,，神色凜然,，廣袖激烈飛揚(yáng)，“不知永寧小侯爺深夜出城,，所為何事,？”

　　一干世家子弟神情尷尬地瞧著嵇康，一人訕訕地道：“祭酒大人,，這……這恐怕是個(gè)誤會(huì),。”嵇康官拜國子監(jiān)祭酒,，世家子弟們便以此尊稱,。

　　“誤會(huì)？”

　　“小侯爺他……他……”

　　“他什么,？事無不可對(duì)人言,，作甚么吞吞吐吐？”

　　“原安他……不在車隊(duì)里面,?！?p>　　嵇康聞言一愕，侯府的侍衛(wèi)首領(lǐng)迎上來,，行禮道：“祭酒大人,，小侯爺下個(gè)月要去采石磯的山莊消暑，我等奉命先行一步,，須得諸多準(zhǔn)備,。也不曉得出了什么岔子，被你們屢次三番攔住刁難,，還強(qiáng)行搜了馬車,。”他憤然作色,，“這可不太合規(guī)矩?。　?p>　　嵇康愣了半晌,，喃喃地道：“那原安他出府是為了……,？”

　　“小侯爺與謝家小姐今晚相約，共游秦淮,?！笔绦l(wèi)首領(lǐng)冷著臉道，“這是小侯爺?shù)乃绞?，不必向各位交代吧,？?p>　　蘭舟貼著夏夜柔和的水浪，無聲滑出去，像一只掠波的輕盈蜻蜓,。

　　支狩真跪坐舟頭,，橫劍膝前。謝詠絮坐在舟尾,，雙手持槳,，細(xì)長的腰肢微微后仰，木漿轉(zhuǎn)動(dòng),，劃過美妙的弧度,，深碧色的河水向兩旁悠悠分開，蕩起細(xì)微的漣漪,，如同被夜風(fēng)吹皺的滑軟絲綢,。

　　遠(yuǎn)處華燈高樓，歌舞靡靡,，此邊樹影幽連,，蟲鳴和風(fēng)，明月倒映在半邊燈火半邊幽暗的水面上,，呈現(xiàn)出一輪冰清玉潔的圓,。

　　謝詠絮松開手，任由蘭舟隨波蕩去,。

　　“你是打算離開建康吧,？”她的聲音飄過河面，語聲柔和嫵媚,，又如劍一般鋒芒直入,。

　　支狩真看著謝詠絮，沉默了許久,。他本想編個(gè)理由,，予以否認(rèn)，可話到唇邊,，觸及女子明冽純凈的眼睛,，忽而像退潮的水波散去了。

　　他臨時(shí)相邀,，她便翩然而來,，為了這一份莫名的信任，他也不想騙她,。

　　他垂下眼瞼,，沉默著,，最終什么也沒有回答,。

　　“因?yàn)槟恪敝x詠絮深深地看著少年。

　　害怕了？支狩真凝視著水面上謝詠絮的倒影,，等著她說完下半句,。

　　“不想惹麻煩？”她輕聲問道,。

　　支狩真心頭一顫,，水光仿佛在他眼中晃動(dòng)了一下?！拔乙詾?，你會(huì)覺得我怕了……”隔了好久，他笑了笑,。

　　“怎么會(huì)呢,？”謝詠絮笑起來，仰著頭,，明艷的笑容照亮了河水,，“我們是劍修啊?！?p>　　支狩真默默頷首：“是,，我不想惹麻煩?！?p>　　“我明白,。”謝詠絮點(diǎn)點(diǎn)頭,，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瞧著他。

　　蘭舟慢慢滑入圓盤般的月影,，停在上面,，輕輕搖曳。

　　二人一舟仿佛鑲嵌在皎潔生輝的明月里,，顯得四周愈發(fā)幽暗,，波濤聲來了又去。

　　“你一直瞧著我作甚么,？”支狩真被謝詠絮看得有些不自在,。

　　“因?yàn)槟愫每囱健,！敝x詠絮睒了睒美目,，曼聲道，“月色,，美少年,，與這多情的秦淮河水,，可以緩緩醉矣?！?p>　　支狩真微微一愕,，啞然失笑：“我這算是被調(diào)戲了么？”

　　“咦,，這不是明擺著的事么,？”謝詠絮沖他勾勾手指，黛眉輕挑,，“來,，給爺笑一個(gè)?！?p>　　支狩真從未見過謝詠絮這般頑鬧的樣子,，不禁莞爾，謝詠絮也笑起來,。

　　“你的劍很好,，非常好?！毙α艘粫?huì)兒,，謝詠絮認(rèn)真地道，“有技巧,，有氣勢,，也有道境，幾乎完美無缺,?！?p>　　支狩真心中一動(dòng)：“幾乎？”

　　“原安,！”謝詠絮神色一肅,，凝視著他，猝然一聲輕喝,，“看劍,！”

　　圓月倒影倏地破碎，一縷月光破水而出,，凝如三尺清鋒,，撩起一連串晶瑩剔透的水滴，高速斬向支狩真,。

　　“嗆——”支狩真長身而起,，斷劍出鞘，劍光靈妙一閃,，準(zhǔn)確切中月光劍勢的最薄弱處,。

　　月光之劍輕輕一顫,，宛如幻影破碎，然而無數(shù)道月光從水面上接連掠起,，層層疊疊，如夢似幻,，將支狩真陷入綿密的劍光,。

　　支狩真手腕一抖，斷劍正要展開,，謝詠絮手指掐動(dòng),，漫天劍光鋒芒忽地?cái)咳ィ饕豢|縷溶溶月色,，飄散在水流中,。

　　“破這樣的劍，最好的法子,，是直接一劍斬向我,！”謝詠絮沉聲問道，“為什么你不能,？為什么,？”

　　“因?yàn)槟愕膭Α獩]有決心！”她緩緩地道,，“你顧慮太多,，麻煩太多，心思太多,，唯獨(dú)缺乏一劍而決的心,！”

　　支狩真收劍入鞘，默默坐下,，良久輕嘆一聲：“謝謝你,，詠絮。我明白你的意思,?！?p>　　“很晚啦，我該走了,?！敝x詠絮輕笑一聲，足尖一點(diǎn),，輕盈掠出蘭舟,，身形在水面上一起一落，飄然遠(yuǎn)去,。

　　支狩真低頭望著水上重新聚合的月輪,，撫劍久久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