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緩緩地停了下來,,終于到了木簧鎮(zhèn)。車上的大部分乘客剛才還睡意縈縈,,現(xiàn)在都睜大眼睛,,不約而同地往窗外一瞥,似乎意識到什么,,把屁股自動從座位上猛地彈起,,開始作鳥獸散。不一會兒工夫,,就只剩下張宇軒,。他慢吞吞地拖著那包并不重的舊行李,似乎此時有點留戀坐在車上的神游滋味,。他不忍下車去直面慘淡的現(xiàn)實,。他的臉色現(xiàn)在就像身上穿的大褂衫,十分蒼白,。腳挨到地,,似觸電,他忸怩地環(huán)顧四周,,顯得那么局促不安,。
四周并無高樓,視野寬廣,,一眼可見的都是雜亂的工廠,,私人作坊,還有用地溝油炒菜的小餐館,,橫七豎八躺在那等人光顧,。這兒的人似乎對這一切并不在意,只是我行我路,,表情冰冷,,內(nèi)心麻木,想必他們早已習慣了這兒的一切,,車來車往,,骯臟嘈雜,,小模小樣。張宇軒抬頭望天,,湛藍不知去向,,只留下無數(shù)細長煙囪繪出的一層灰?!跋胝f愛你不容易”,,這是他此刻最大的感觸。剛要悲從心來,,一句清脆有力的“哎”從馬路對面?zhèn)鱽?,張宇軒立馬把犀利的目光投向聲音的來處,看到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在這個城市唯一的好友老賊,。
老賊事實上并不老,年紀與張宇軒相仿,,正值青春活力之際,;人也不是獐頭鼠目,一副賊相,,恰恰相反,,老賊儀表堂堂,只是與張宇軒相比,,人略矮了一些,另外可能營養(yǎng)不良,,面色有點泛黃,,但只需稍適打扮,便頗具東方帥哥風范,,名不副實這個詞講的就是他,。“老賊“只是源自他的土話,,指的是機靈滑頭的小伙子,。張宇軒覺得好玩,就這么一直叫了,,以示親密,。
老賊為人感情豐富,平日里喜歡看武俠與言情小說,,正是因為受到這些影響,,他俠骨柔情,朋友有難,,兩肋插刀,。自上次與張宇軒通過電話后,,得知他想來他處落腳,謀求發(fā)展,,開心得幾晚上都沒睡著,,重溫友情,人生一大快事,。此刻,,他正穿著一身藍色工裝,上上下下口袋不下九個,,活像個丐幫九袋長老,,不顧路上車來人往,飛快跑到張宇軒身邊,,給了他一個緊緊的熊抱,。他愛西方式的禮儀,他甚至希望能在張宇軒的左右臉頰上留下他深情的淺淺一吻,。
“哥們,,終于過來了?工廠里請不出假,,沒到車站接你,,真是不好意思?!闭f完,,老賊拍拍了張宇軒的肩膀,并馬上伸出他的一雙大手,,幫襯著拖著并不重的行李,。
“沒事,工作要緊,,工作要緊,,沒工作的日子不好受呀?!睆堄钴庍@話說得實在,,這年頭要是沒份工作,就等著挨餓吧,,自己來到城市不就是為了找一份好工作,。
“有道理。宇軒,,我們先回我宿舍,,把東西先放一下,等下再去吃午飯,,中午就先在小店里隨便吃點,,晚上再請你吃這邊的特色菜,。”
“沒事,,老賊,,先放好東西再說,你宿舍在哪呢?我要好好欣賞欣賞??!”宇軒擠出一絲笑容,盡量用陽光點的表情來掩蓋自己內(nèi)心的焦躁與不安,。
說到吃,,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老賊并沒有注意到張宇軒臉部表情變化,,獨自開心地道:“不遠,,看到么?就在前面??!看見那幢兩層樓了嗎?樓上角落最左邊就是我的宿舍了,!”
雖然不是很遠,,但事實上,老賊與張宇軒走了近五分鐘才到大樓面前,。其實大樓并不大,,總共算起來,兩層也就八個房間,,一看就是典型的八十年代招待所建筑,,上上下下只有一個衛(wèi)生間,設計上完全沒有考慮到舒適性與便捷性,。建筑上還有一些陳舊的字跡,用白色石灰水寫成,,盡管經(jīng)歷幾十年的風霜洗禮,,不過字跡依然清晰可辨.
“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p> 這句話張宇軒從小看到大,初中讀政治的時候還背過數(shù)十遍,,一直沒在意,,可這時它就是預言,預示著他近來的生活計劃,。找工作是一個中心,,上樓睡覺和下樓拉屎是兩個基本點,。
兩個人開始一起拖著行李上樓,樓梯并不陡,,每一階都寬寬大大的,,看來建樓那個時候還不太時興偷工減料。走到長廊的盡頭要經(jīng)過其他幾間宿舍,,張宇軒歪頭邊走邊看,,其中一間住了位中年人,四十歲上下,,佝僂著背,,穿著件深色卡嘰布外套,正坐在一張斑駁的桌前吃飯,,時不時發(fā)出“嚼嚼”的聲音,,看來吃得很香。
老賊開了房門,,興奮地道:“今晚就睡這了,,剛好有兩張床,本來我和廠里另一個人睡,,可那人辭職不干了,!嫌工資太低!這也好,,你可以睡他那張床,。”老賊用手指了指對著門口的棕繃床,。
張宇軒環(huán)顧了一遍這間小房,,約摸二十平米,除了左右擺著的兩張大床外,,里面零亂地堆放著幾張陳舊的棕色辦公桌,,這些東西足以說明以前這是個辦公室,后來被改成了宿舍,,或許為了讓員工能夠安心工作,,也不知道從哪賣舊貨的地方搞了臺電視機來,擺在床前的大辦公桌上,。這一大彩電,,又笨又重,機殼上積滿了厚厚的一層灰,。張宇軒看到電視機,,不禁皺了皺眉,覺得這絕對不是什么好兆頭,。不知道從哪里,,張宇軒讀到一些關(guān)于電視的可怕事實:你走進一窮人家里你先看到什么呢,?對了,能買得起的一臺大電視機,。望著老賊宿舍的大電視機,,張宇軒一身冷汗!
做人可以,,但一定不要做一個窮人,。
張宇軒在心里千叮萬囑自己這一點。這時老賊在四處翻動,,好像在尋找什么,,一邊道:“你坐幾分鐘休息一下,我給你泡茶,,解解渴,。”
張宇軒本能地答道:“不用了,,你也休息一下,,我不渴的,不用客氣了,?!钡腺\并不聽話,還在繼續(xù)翻動,,他走到電視機前,,拉開抽屜,終于找到了一些一次性杯子,。他拿了一只,,不知何故,杯子表面黑點頗多,,如黑芝麻撒在白布上,,怎么回事?怎么這么臟,?
幸好杯子內(nèi)部潔白如雪,。接著,老賊從一個鐵罐子里抓了點茶葉渣子,,放到杯中,。手里頭還有點茶葉末屑,,他的手指撮在一起,,做成一個鶴拳的形狀,搓了搓,,這些渣子就順利地掉到杯里,,準備等著泡澡,。
過了一會兒,老賊喊了聲:“茶好了??!”一杯熱騰騰的茶就端到張宇軒面前。
張宇軒呷了一口,,說道:“爽,!好茶呀!坐了一天多的車,,真是遭罪,。”
“那是呀,,坐車辛苦的,,晚上好好睡上一覺,明天就好了,?!?p> “是呀,你下午要上班么,?”
“上,,還逃得掉,休假錢扣得太厲害了,,半個月口糧沒了,,不敢請,老老實實工作才是正道,,人間正道是艱辛”,。
“嗯,是,,你一天工作幾個小時,?”
“一般最起碼也得十個小時。盡管經(jīng)濟不景氣,,但我們卻經(jīng)常加班,,就算無事可干,但一定得在那,,要時刻表現(xiàn)出沖鋒陷陣的樣子,。”
張宇軒“哈哈”笑了兩聲,,聲音在小房子里蕩了幾圈后又彈回來,,格外加強了共鳴。老賊也被感染了,呵呵一笑,,道:“為社會主義貢獻青春,,為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事業(yè),為老板口袋再鼓一點,,我得拿出視時間如糞土的精神,。”
“這也是一種境界呀,,我敢說我現(xiàn)在就沒到這火候,,我得盡早找到一份視時間如糞土的工作才行?!睆堄钴幰槐菊?jīng)地說,。
“你應該快的,我去年那個時候剛來,,找工作找了一個月,,那時真是急死了,到最后,,口袋里就剩幾毛錢,。我以為我快要餓死了,老天有眼,,在我快撐不下去的時候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這家廠要了我,趕緊問主任借了兩百,,勉強挨到發(fā)工資那天,。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崩腺\平靜地說,望著遠處,,借助一個視點在大腦里播放著過往辛酸的往事,。“現(xiàn)在想想,,那段經(jīng)歷是我過得最為充實的日子,,我自己都為自己感動?!?p> 人有時真的就是一個paradox(矛盾體),。
當承受著苦難的時候,總希望一切的磨礪快點過去,;但一旦情況稍適好轉(zhuǎn),,又開始矯情起來,,過去遭的那點罪,全然變成可炫耀的革命家史,,逢人便說,添油加醋,。老賊適才的那一番話,,他已經(jīng)說過不下十遍,說時聲情并茂,,儼然專業(yè)演員的表演,。苦受了是真的,,但沒說的那么慘,,口袋里余下十幾塊,而不是幾毛錢,。
張宇軒全聽進去了,,心里不禁打顫,暗暗念上幾句阿彌陀佛,,希望能保佑他早點找到工作,,不至于如此不堪??墒篱g的事誰說得準,,古人不是說人間事十之八九不如意,所以光讓菩薩保佑絕對不行,,還得靠實力,,這點他明白。于是,,他想問些工作方面的經(jīng)驗,。
“你在廠里具體做點什么工作呢,老賊,?”
“開始什么都做,,比如扛鋼板,點焊,,去毛刺,,分到什么工作做什么。誰叫咱是新人呢,?后來,,業(yè)務經(jīng)理比較器重我,叫我跟他跑業(yè)務了,。這個廠主要做鈑金加工,?!?p> “什么是鈑金加工呀?”張宇軒疑惑道,。
“說得術(shù)語一點,,鈑金加工就是金屬板加工,做成ATM外箱,,電視機殼,,交換機防磁板等,主要工序是剪切,,折彎扣邊,,彎曲成型,焊接,,鉚接,。根據(jù)加工過程中厚度的變化,相對應又可以鑄造和鍛壓,?!?p> 張宇軒如墜云里霧里,老賊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繼續(xù)解釋道:“小時候看過鄉(xiāng)下人打鐵嗎,?”
“這個當然見過,把鐵燒紅,,然后拿鐵錘叮咚叮咚,,沒什么稀奇之處,”張宇軒一臉迷茫,,“我家斜對面就是打鐵鋪子,,又吵又鬧,每早擾人清夢,。還不止,,鐵鋪子燒煤,一開工,,那個煙就往我家飄,。我爸氣死了,為了吸灰,,還買來許多花種在院子里,,從此一家子在煙花里寂寞生活。你這什么金加工,,和打鐵有關(guān)系?”
“改天上你家去煙花寂寞一回,。關(guān)系大了,其實鈑金加工就是打鐵,,無非工具與金屬材料高級一些,?!崩腺\笑道。
一聲長“哦”,,張宇軒表示明白不少,。“在這邊也工作了一段時間,,有什么心得呀,?”說完肚子抗議了,悠長地咕咕咕,。
“走走走,先吃飯去,,邊吃邊聊呀!”說完,,老賊拉著張宇軒下樓朝小飯館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