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欲壑難平,當(dāng)真平不了么,?
今遭有人給我心窩來上一拳,,實在沒得人驚奇的,這事件倒也非一次兩次了,,他自曉得我的原身是命運的意識具象,,便不由對我產(chǎn)生了不可抑制的惱恨之情,于是這惱恨不可避免地轉(zhuǎn)化為實際行動,,便是揮動他那只有力的右手,,狠狠給我心窩子來了一拳,然而那拳頭卻毫無滯澀地穿過我的胸膛,,半條手臂融化進(jìn)我的身體里去了,,我瞧見這個人的臉色霎時又白上了幾分,只得嘆口氣,,把他的拳頭從我的胸口拔出來,,說道:“錢川,,我雖是命運所化,卻是沒法操縱你命運的,?!?p> 我是命運,卻無法操縱他人的生死,,富貴,,榮辱,相反,,是他們的生死,,富貴,榮辱成就了我,。只是少少有人明白這一點,,但凡自認(rèn)為身世凄苦,命途多舛的人,,便常常把我作為他們悲劇的罪魁,,自認(rèn)為有些氣力的,就禁不住給我點顏色看看,,只是他們常常鎩羽,,如同這個錢川。
這錢川生前是個商賈,,破產(chǎn)之后便自縊而亡,,到了黃泉,自認(rèn)命運不公,,便拿我做了出氣筒,,此時他坐在我跟前,穿著一身黃色的綿布衣服,,頭發(fā)被牢牢綁在后腦上,,他表情有些猙獰,破產(chǎn)之后愈加精瘦的臉扭成一團(tuán),,兩條粗黑的眉毛用力攪成一團(tuán),,蠟黃的臉上此時又浮上紅暈。
“你休唬我,,你這無心無情的神,,竟還在此說這妄言。我如今沒法子治你,,倒叫你逍遙自在,,好拿我取樂了?”他渾身的氣勁跟著情緒上揚,,像火苗向上竄去,,好似要把他這人整個燒起來,熊熊地?zé)饋怼?p> 我不是神,,當(dāng)真不是,,這世上或許只有一個神,而它存在于一個近乎虛無的境界,,像是煙,,叫人能虛虛地看到它的輪廓,卻摸不真切,,分明極近,,又極遠(yuǎn),但它掌管的卻已不只是命運而已了,。
我頓了頓,,開口滅了他氣焰:“你想要什么,我與你什么,?!?p> 他仿佛被迎頭潑了一盆涼水,收起了四處揮舞的指爪,,乖順而冷靜地坐下,,道:“當(dāng)真?”
我看著他,摩挲著手里的鏡子,,說:“說真也真,,說假也假,讓你在幻影里了了心愿,,消了你渾身的冤孽,,好叫你投胎去?!?p> 他皺皺眉:“只是幻影,?”
我回答他:“雖是夢幻泡影,可你深陷其中,,也絕不會覺察出絲毫不妥之處,。”
他的眉頭立即舒展開,,笑說:“那便如同真的一樣了,,不,那便就是真的了,?!?p> 于是他欣然接受,我將他拘進(jìn)鏡子,又同浮生商議好,,叫了浮生看船,,自己同他去了幻境。
那些事算起來已經(jīng)過去三百年,,如今錢川總算從夢境里出來,,臉色便同以往大不相同,他沒了先前那昂揚的,,仿佛渾身上下涌動著烈火的神情,,他這時候五官松弛,表情安定,,心跳很慢,,也很寧和,總之超乎旁人的沉靜,,然而他直視我的時候,,我卻能感覺到一點惶惶的意思,那樣惶惶的感受在他身上縈繞著,,始終沒有褪去,。
我問他:“你如今還想要什么?”
他搖搖頭,,問道:“是不是投胎入輪回,,便可以盡忘了?”
于是我知道他如今想要些什么了,,只得說人的欲望,,或者生靈的欲望果真是無窮無盡的,雖則我這欲望的定義似乎過于寬泛,,以至于有些欠妥了,,不過卻是無可反駁。
我看見他直直地看著我,,那眼球仿佛是一個黑黢黢的泥球,,沒有反光,缺少神采,,我輕輕點頭,,那點惶惶便在我點頭的瞬間消弭了一些,他的眼睛卻沒有因此變亮,,只是暗暗的,,沉在半遮半掩的眼皮后邊,這倒像是我黃泉的老鬼了,。
我站起來,,把篙拿起,,將篙伸進(jìn)北冥中劃動,聽見錢川在我身后輕輕開口:“我什么都有的時候,,才發(fā)覺什么都不需要,。告訴自己不過是幻境,卻也不過是自欺欺人,,死亡不過是一瞬,,大約遺忘才是永恒?”
我沒說話,,只是安靜地把船向前劃,我知道,,當(dāng)人們的渴求全都變?yōu)楝F(xiàn)實,,空虛和恐懼就隨之產(chǎn)生了,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人,,實現(xiàn)所有奢求的最終結(jié)果,,不過是有了新的奢求:死亡,或者再度擁有欲望,,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兩者也是有共通之處的,只需一種解決方法,,它們都會在某種意義上成為現(xiàn)實,。
從前有人說:“如果你覺得生存沒有意義,那么為什么不去死呢,?”那么,,如果生存是一種權(quán)利,那么放棄生存,,是否也是一種權(quán)利,?
船很久才到岸,穿過忘川上蒙蒙的濃霧,,前方的河岸才漸漸顯露出輪廓來,,蒼涼得連雜草也少有的河岸,地面枯黃而龜裂,,忘川的水不會給它任何滋潤,,黃泉的雨水自然也不可以,但那種仿佛滯澀的,,沉甸甸壓迫在鼻尖的濕氣卻真實得讓人無法懷疑,。我無端地感覺到,那濕氣似乎通過我的鼻子,,潛入在我的胸口,,真實而有力地傳遞壓力,我深深地吸氣,深深地嘆出來,,然而壓力卻沒有因為我這一呼氣而潰散,,它縮小了,變成一點,,鑲嵌在胸口那里,,然而重量卻始終沒有改變。
我放下篙,,側(cè)開身體,,讓錢川上岸,他經(jīng)過我身邊,,突然頓住,,向我看了一眼,即使是我,,也不懂他看我時的含義,,那似乎是譏笑,又似乎是同情,,似乎是嘆息,,又似乎帶著釋然,因為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意思,。我很小心地避開他的衣角,,他轉(zhuǎn)回過頭去,跨上岸,,又轉(zhuǎn)頭跟我說:“浮生,,我仍然恨你?!?p> 我沒說話,,對于仇恨來說,我向來是個好對象,,尤其在本身無力的時候,,仇恨可以是種支撐,也可以只是消遣,,我知道在錢川的夢境中,,他已然把我這命運之神千刀萬剮無數(shù)遍,血肉橫飛直到他自己也感到麻木,,我感受得到那些痛,,只是它們對我無足輕重。然而仇恨卻不會因此消失,,仍然扎在他心頭,,成為一根刺,,成為一道疤,沒有那么疼痛,,卻無端地發(fā)癢,。
他在岸上又站了一會兒,回頭又看了我一眼,,我便突然知道,,他最后想要的,已經(jīng)達(dá)成了,。
雖則我不曾攔他,,但他沒再向我要求,他看了我一會,,忽然吐出一口氣,,轉(zhuǎn)身看見了奈何橋,那口氣在虛空中流轉(zhuǎn)反側(cè),,被我引進(jìn)那個小琉璃瓶中。
錢川在鬼差手上拿過湯碗,,仰起頭一飲而盡,,大步向輪回池走去了。
我重新拿起篙,,抬頭正看見他的背影,,便艷羨起他來,艷羨他決絕的態(tài)度和將得的恩賜,。我想著懷里的琉璃瓶,,慢慢瞇起眼睛。
小劇場:
簡行之:浮生啊,,你當(dāng)知道,,生存既是權(quán)利,也是義務(wù),,不是你可以任性抉擇的,。
我想堵住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