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邁看到海州城墻時,,長長舒了口氣,,然后向著北面望去,。
海州往北,,便是密州,,他的父親曾在密州任過太守,,寫下過豪情萬丈的詩詞,,干過許多至少密州百姓都記得的事,。
他希望自己在海州,也能夠如此,。
畢竟是五十余歲的人了,,已經(jīng)不象是當初往來南北時那樣體力。
但是蘇邁的精神還是很振作的,,此次知海州,,對他來說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來知海州之前,,他去了京師一趟,,順便還拜謁了在穎州的叔父蘇轍。此時蘇轍年邁,,身體衰朽,,見他遠道而來甚是歡喜,。但待聽聞他要去知海州時,蘇轍卻默然許久,,然后給了他四個字,。
“勿忘乃父?!?p> 蘇邁想到叔父賜的這四個字,,心里嘆了口氣。
有個大文豪當?shù)?,壓力可真不小,。不過比詩詞書法是比不過老父了,只能看在功業(yè)上能不能勝過,。
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入得海州城,將一切手續(xù)辦妥之后,,蘇邁還在令自己的兒孫們搬運行李,,就聽得一個供驅(qū)使的老卒進來道:“老爺,外邊有位周衙內(nèi)來訪,,這里有他的名敕,。”
“周衙內(nèi),?”蘇邁頓了頓,,然后看向家中一人。
正是曾救過周銓的張順,,他面露喜色道:“應當就是周大郎,,老爺,小人出去看看,?!?p> 這張順原本只是一個差役,被蘇邁打發(fā)上京,,因為回來時帶來了蘇過的書信,,得到了蘇邁信任。此次離開嘉禾赴任海州,,恰好張順也得到周銓的招攬,,于是張順便隨蘇過一起北上。
片刻之后,,張順帶著一人走了回來,。
“這位就是我們太守老爺,老爺,,他便是周大郎,?!睆堩樳€是那粗豪本色。
周銓上前向蘇邁行禮:“晚輩周銓,,曾冒昧給蘇公寫過信,,今日得見尊顏,實是三生有幸,!”
雙方寒喧了一番,,蘇邁令人搬來座位,二人就坐在院中,,這時,,蘇邁才開始仔細打量這年輕人。
第一印象,,自然是英俊得不象話。
周銓隨母,,他母親當初可是禁軍中的一枝花,,否則那姓謝的也不會惦記至今了。
第二印象,,則是此兒果真立過那么多功勞么,?
在京師時,蘇邁與弟弟蘇過曾經(jīng)徹夜長談,,這讓他知道,,他這個海州知州的職務(wù)得手,還有周銓一份功勞,。
蔡京對蘇軾可沒有什么好感,,對蘇軾兒子蘇邁,自然更不會有什么好感,。蘇邁能夠在即將罷任嘉禾令的時候,,得到這個升遷的機會,一方面是梁師成在使勁,,另一方面,,則多虧了周銓。
“據(jù)梁師成所言,,周銓為此,,似乎答應了蔡京某個條件……也不知為何,周銓會如此看重兄長你,?!?p> “這位周銓,我與他不過是通過寥寥兩次信罷了,,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如龍在深,,不知其深,如星在天,,不知其遠,!”
蘇邁想到兄弟之間的對話,再看眼前周銓,,只不過與他孫兒相當?shù)哪昙o,,這讓蘇邁不禁生出老矣之慨。
他少時跟隨父親,,會見天下英杰,,算是見識廣的了,可是此時與周銓對坐,,卻無法看出這少年究竟是何等人物,。
“我曾寫信向蘇公請教,海南之地,,當?shù)乩枞丝棽妓脵C械,,可與中原不同,蘇公卻說不曾注意此事,,后來我又問與叔黨先生,,得知海南黎人織布所用機械,果然比起中原頗為方便,,故此我募集名匠,,加以改進,得到其中一二……”
周銓對蘇邁說的是改進的織機,!
在京師時,,他就將此事交與老閔、崔大鎧,,崔大鎧研制齒輪,,如今已經(jīng)有所突破,而織機原本就不難,,有蘇過畫出的黎族所用棉紡織的諸多機械圖案,,再加上周銓根據(jù)自己另一世見聞所做出的一些改進,故此,,整個棉紡織業(yè),,在工藝上即將迎來一次突破性的變革!
海州便是周銓準備推廣這一套工藝革命的地方,。
他研究過另一世英國工業(yè)革命史,,工業(yè)革命最先發(fā)生在英國,而不是意大利、不是法國,、不是德意志,,甚至不是在大航海中占盡便宜的西班牙,其中雖有巧合,,但也是必然,。
挑來挑去,蘇杭那一帶是好地方,,只是那邊勢力盤根錯節(jié),,而且離京師太遠。周銓最終將目標定在海州,,這里有充足的水源,,有方便的運河和海運交通,有足夠充當廉價勞力的人口,,氣候也適合棉花種植,,另外,這里還離幾個主要的銷售市場近,。
此時棉花已經(jīng)種到了江南,、淮河,海州附近便有,,只不過因為紡織技藝尚不成熟,所以沒有大面積推廣,。但是周銓肯定,,只須將這織機放出來,自然有數(shù)不清的人知道,,種棉將有利可圖,。
“此事若成,則海州之地,,可以衣被天下,,往大來說,我大宋百姓,,穿不起絲綢者,,皆可以有棉布可衣,乃是造福天下之善,;往小來說,,我看整個淮泗之地,生民漸稠,,地力已盡,,已無余田可耕矣,得此一業(yè),亦是海州乃至淮南兩路之地百姓可有生計,。公若能成此事,,青史留名,指日可待矣,!”
就象蘇邁曾經(jīng)在蘇過那里打聽過周銓一樣,,周銓也曾經(jīng)打聽過蘇邁為人。
蘇邁雖然沒有蘇軾的學問才干,,但有一點,,與蘇軾相同,就是對普通百姓的生計,,還是頗為用心,,不是完全脫離百姓高高在上的士大夫。
而且蘇邁也有自己的夢想,。
他父親政壇坎坷,,可謂一世不得志,他希望自己能夠做出點事來,,替父親補上這遺憾,。
只不過他現(xiàn)在也是五十余歲的人了,此前最大的權(quán)力時,,也不過是一縣之長,,實在沒有實施抱負的機會。
現(xiàn)在,,機會放在他的眼前,。
當周銓侃侃而談的時候,蘇邁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年輕之時,,看到父親與好友們指點江山、參贊國政時的情形,。
他定了定神,,過了會兒才道:“此事且待我再斟酌一二……”
“我尚年輕,猶可待之,,公過半百,,豈可坐誤?”周銓眉頭微揚,,坦然說道,。
蘇邁再看到他那張年輕得不象話的臉,苦笑了一下,。
這句話,,雖然直率,卻真的說中要害。他見到父親去世,,如今叔父蘇轍也是垂垂老矣,,自己同樣滿頭白發(fā)不復少年,若再不抓緊時間,,哪里還能再立功勛,?
“雖是如此,事關(guān)百姓生計,,不可不詳查……周郎何以教我,?”他口風終于有所松動。
“銓也擬了一份計劃,,請?zhí)K公過目,。”周銓見他已有應允之意,,松了口氣,,然后從袖中拿出一本小冊子。
在來海州之前,,周銓就根據(jù)他對于一項產(chǎn)業(yè)壯大的理解,,擬定了這本小冊子。蘇邁接過來看了看,,小冊子雖然不厚,,但是寫得卻是極細致。蘇邁初時只是想翻翻,,可看下去之后,,他就舍不得放手了。
他當過縣令之類的親民官,,最是知道,一項好的政策,,往往會在實際操作中變型,,最后適得其反。比如王安石的諸多變法,,其中不少措施,,原本想是利國惠民,結(jié)果卻變型走樣,,變成了殘民之舉,。
再如現(xiàn)在蔡京推廣的養(yǎng)濟院、漏澤園等諸多舉措,,看上去讓無家可歸者能有所養(yǎng),,結(jié)果卻養(yǎng)了一批懶漢!
但周銓的這份計劃不同。
不象別人推銷自己的計劃,,只是吹噓有多大好處,,對于弊端絕口不提,或者輕描淡寫,。
周銓的計劃中,,第一個問題就是糧。
若是在海州推廣棉花種植,,會不會影響到糧食產(chǎn)量,?
自然是會的,棉花與糧食爭奪耕地,,是難免的事情,,對此周銓的建議是向外購糧。海州地近江淮,、蘇湖,,這都是產(chǎn)糧之地,而且海州水運便利,,可以通過水運購糧,。
“周郎,老夫有一處不解,,你為何說要以海運替代漕運,,前往蘇杭購糧?”看到這里,,蘇邁覺得有一處漏洞了,。
“原因有二,其一,,海運運量,,雖然風險勝過河運,但是運量也遠遠大于河運,,若是用海船,,便是一般海船亦可有三千六百至五千料,運糧可至四千石,,若改進造船之法,,甚至可能至萬石,而運河漕船,,因為運河所拘,,千石便是極致?!?p> “其二,,如今運河已是不堪重負,,特別是花石綱之事,沿岸怨聲載道,,走海道則可以避開運河擁塞,,又不至為沿途關(guān)卡所禁!”
聽得這兩個理由,,蘇邁捋須頷首:“無怪乎你向朝廷申請,,請移明州船匠至海州。不過海運之中,,風險亦大,,不可不慎重!”
“河運之中亦有風險,,蘇公,,便是種田也要擔心風雨不順,何況其余,?我觀海上風險,,未必比得上運河,而且為何要用明州船匠,,便是因為明州造船,,天下聞名,能耐風浪,,所募水手,,亦多為飽經(jīng)風浪者,故此不為懼也,?!?p> 兩人一問一答,蘇邁越看就覺得這份冊子做得越好,,不過他的問題也就越多,,因此不停地發(fā)問。不知不覺中,,時間過去,,蘇邁留下周銓吃了午飯,就是在席上之時,,他仍然不停地發(fā)問。
飯后,,仍然是你問我答,,蘇邁完全沉浸于周銓給他勾勒出來的未來之中:只要三至五年時間,海州所織棉布,,所制棉衣,,遠銷大宋南北,,甚至可以通過海運,售至遼國,、高麗,、日本。所得利者,,非唯商人,,那些種棉的農(nóng)戶,那些紡織的機工,,個個都能落到好處,!
若真如此,至少在地方官上,,蘇邁自信,,不比自己那位文豪父親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