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樹縹緲
流落凡間的第一千零九十五天,,我來到一片茂密的樹林里,天空突降大雪,,夜色降臨,。
這是我記憶里第一次看到下雪,,感覺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寒冷,。我躲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上,,抑制不住地緊張和興奮,。我失而復(fù)得的雙手,,持續(xù)不斷地散發(fā)著潔白的光芒,,單單是看著就能感覺到很溫暖。我遲疑著伸出雙手,,攤開在快速黑下去的空氣里,。雪花紛紛揚揚地降落在我的手心里,一種涼涼的輕盈的奇特感覺,。
很突然的,,一聲尖銳刺耳的聲音刺穿黑暗,把粘稠的夜色硬生生地拉扯出一道口子,。一個黑色的人影應(yīng)聲而倒,,幾乎是瞬間,恐懼像一條帶著劇毒的蛇牢牢地盤踞在我的身體上,。我無法呼吸,,不能動彈。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一分一秒地?zé)o限拉長,,越來越多的雪花跌落在我的手心里,。它們自顧自的在我的手心里沉寂、融化,,卷裹走些許溫暖,,留下冰冷的絕望。我不清楚多少時間過去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的左眼感覺到沉甸甸的重量,伴隨著突如其來的劇烈的疼痛,。
倉惶失措的我迅速而盲目地,從一棵樹上跳躍到一棵樹上再跳躍到另一棵樹上,??只湃缫粭l獵狗般狂吠不止,,對我緊追不放。我劇烈跳動著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可怕的大手揉捏著,,出了錯一般時快時慢,。冰冷和恐懼,在風(fēng)雪夜里興奮地搖著鈴鐺,。我瘋狂而快速地在樹間行走,,根本停不下來。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應(yīng)該停下來,,應(yīng)該在什么地方停下來,,該如何停下來。
直到我發(fā)現(xiàn)森林中的一點微弱的光亮,。當(dāng)時,,我?guī)缀醪患偎妓鞯鼐统鞘怙w奔而去。我有著視物障礙,,尤其是在黑暗里,,外加這樣大雪紛飛的壞天氣。我有好幾次因為不慎,,跌落到樹下面,。好在恐懼局限了我的同時,也支撐著我,。
我一次又一次從冰冷的雪地里爬起來,,手腳并用地爬回到樹上。樹上才是我的天下,,只有樹才能給我實實在在的安全感,。
那束在黑暗中搖晃的光亮,來自樹林深處的一個小木屋,。積雪正一層又一層地把小木屋掩蓋起來,,像是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隱藏住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后面追逐的聲音似乎沒有了,,我趴在最靠近小木屋的一棵大樹上,小心翼翼地喘息著,,凝神細聽,。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是這個雪屋里,,一個好聽的聲音安慰著呱呱墜地的嬰兒“子一,,要勇敢些,外面正在下雪,。終于下雪了,,這個世界正在被大雪凈化,。它會變得干凈又美麗”
遠方,幾個低沉的男聲氣憤地咒罵著糟糕透了的天氣,。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距離這片森林很遙遠了,,如果我的精神足夠集中,我可以根據(jù)他們的聲音,,毫不費力地定位出他們此時的方位,,以及和我的距離。
上天給了我一雙經(jīng)常出錯的碧綠色眼睛,,作為一種補償,,它也給了我一對靈敏異常的耳朵。
靠近小木屋,、靠近光亮,,我感覺到安全。我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時候睡去的,。黎明到來的時候,,我從疼痛中醒來。一個懷抱嬰兒的美麗女子站在溫柔的光線里,,一臉憂慮地看著我,。我不知道在我醒來之前,她這樣默默無聞地看了我多久,??吹轿医K于睜開了眼睛,她輕輕地笑起來,。
“你是從樹上摔下來的……對嗎,?……疼嗎?”她避重就輕地問我,,問話的方式很謹慎,,只字不提我破損不堪的右眼睛,和我血跡斑斑的面孔,。美麗婦人一滴沒忍住的眼淚滴落在我的臉上,。涼涼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到我的嘴里,有濃濃的鮮血味道,。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事后細細想來,她初次看到我的時候,,一定感覺到很害怕吧,。雖然當(dāng)時我的綠眼睛受了點傷,但是我仍然能從她大而明亮的眼睛里捕捉到一絲驚慌,。
好像一朵雪花刺穿我的身體,,降落到我的心臟上,,我的心空蕩蕩地陷下去一小塊。我的身體是殘缺的,,在光線里失去雙手的部位長出丑陋的傷疤,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氣里,,有著皺巴巴的難看,。
我和她們世界里的人是如此的不同,三歲的我擁有著一頭潔白如雪的長發(fā),,蒼白但富有光澤的眉毛,,和一雙碧綠色的紅眼睛。在光線里會突然遁形,,在黑暗中會得到重生的雙手,。
我們之間,是如此的不同,。
接下來的日子里,,年輕女子用了七天七夜的時間,從我的眼睛里取下一粒堅硬的鐵器,。她說這種鐵器來自一種利箭,,造箭人為了百發(fā)百中又不影響箭的速度,所以在箭柄兩側(cè)對等的位置,,設(shè)計出兩個放置鐵器的暗槽,。當(dāng)箭離弦之后,暗槽遭遇風(fēng)的阻力會自動打開,,以精巧的角度射向獵物,。
這是一種罪惡的發(fā)明,但是價值不菲,。
慢慢的,,我的左眼在年輕女子的醫(yī)治下不再殘缺。
一天一天,,日子就這么安靜得過下來,,我?guī)缀鯖Q定要放棄尋找古谷鎮(zhèn)了。潛意識里,,我不是很喜歡那個終年被積雪覆蓋的寒冬之城,。記憶里三歲時的我,是個天生就懼怕寒冷的小孩,。我怕黑,,也害怕寂寞。我想我應(yīng)該適應(yīng)不了古谷鎮(zhèn)總是灰蒙蒙的天氣,,和生活在古墓里的那種封閉的孤獨與寂寞,。
年輕女子和她還在襁褓中的兒子一起失蹤的那天黃昏,,我兩手空空地回到小木屋來。天很黑了,,我感到饑餓和寒冷,。我又再次重新回到樹上睡覺,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的左眼自康復(fù)以來第一次,,一陣強似一陣的刺痛。我的心里有些難過,,我開始想念自己從未謀面的小哥哥,。
我開始懷念年輕女子為我醫(yī)治眼睛時,她手掌心的溫度,。她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告訴我“你要勇敢些,,事情總會好起來的”。她說這句話的語氣漫不經(jīng)心,,像是一種閑聊,。但是每當(dāng)她這樣說的時候,她的嘴角總會不經(jīng)意地掀起一抹淺笑,,傾國傾城,。
大雪過后,開始下雨,。冰冷的雨滴持續(xù)不斷地掉進我的眼睛里,,我害怕得不敢閉上眼睛。小木屋里雜亂的血腳印和小矮人死不瞑目的眼睛,,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涂抹在我血紅色的視網(wǎng)膜上。如同鬼魅,,揮之不去,。
他在跟蹤我嗎?那個風(fēng)雪之夜孤獨地死在森林里的小矮人,。沒錯,,我認出了他,那是一張我曾經(jīng)在哪里見過的臉,,布滿皺紋,,飽經(jīng)滄桑。但是一時之間,,我卻又記不起在哪里見過他,。
利箭尖銳的呼嘯聲在我的耳朵里形成耳鳴,嚴重影響了我的睡眠。事情發(fā)生的第三十天,,我才終于鼓足勇氣,,重新回到血腥事件發(fā)生的具體地點。
那個中箭的小矮人竟然奇跡般地還活著,,支撐他的是最后一口氣,。他失去光澤的白頭發(fā)像是一種不好的預(yù)兆,一雙混沌痛苦的大眼睛在看到我的瞬間,,快活地閃爍著落日般的余暉,,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
他一定認識我,,某個時間、某個地點,,我們一定見過,。或許,,他一直在跟蹤我也說不定,。但是,我不能真真切切地記起他來,。
他會怪我嗎,?留著最后一口氣苦苦支撐了這么久,等來的人卻是我,,而我什么都不能為他做,。落日終于搖晃著墜入地平線的時候,他那雙粗糙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牢牢地抓住我月光般失而復(fù)得的雙手,。徒勞地想握緊一點,再握緊一點,。最后終于在不動聲色的時光里,,顫抖著放開了我的手,永遠的放開了,。
掉落一地的水果胡亂地滾動著,,撞到一根刺穿身體的利箭,然后安靜下來,。
雨水邀約著落葉,,不知疲倦地打在老人佝僂瘦小的身體上。他那一頭蒼白的頭發(fā)和插進身體里的利箭相互回應(yīng)著,,兀自散發(fā)著冷冷的光芒,。
我把自己只有在黑夜中,才顯現(xiàn)出輪廓的雙手暴露在滂沱大雨里,長時間地觀察它們,。前一分鐘,,一條生命剛好從我的手心里流失。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死亡是這么輕而易舉的一件事情,。原來得到和失去比想象中要來得容易,只要時機合適,、方法正確就可以,。
陰雨不停的那些日子,我感到空蕩蕩的冰冷,。
在流落凡間的第一千一百二十五天,,我第一次看到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