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大林案(三)
即便按原則來說,,晉朝的朝會也不是每天都開,。正常來說是每五天開一次,,但即使這樣,,皇帝也有可能遲到或者根本不來,,讓群臣撲個空,。所以今天白墨并沒有去北冥宮,,而是直接去了自己的官署,。
現(xiàn)在白墨做了廷尉,廷尉丞孔庚就得退居二線,,這是沒辦法的事,,高層和基層不一樣,不把上頭搞下去,,自己就上不了天,,只要主官勤懇,佐官就很難玩架空,,白墨去多了,,刀筆書吏們也知道頭兒換了,就不再阿諛孔庚,。
白墨的書案上,,擺滿了各地送來的公文,大多數(shù)是因為上下級父母官(郡守,、縣令)對同一個案子有不同意見,,少部分是地方官吏自己就不知道這個案子該怎么判,,于是往上推諉,還有一些是地方大族遞上來的抗辯書,。
白墨對《晉皇明律》掌握的還不是很通透,,每看一個案子,就得翻翻書,,效率很低,,于是他又想起孔庚來,想把他叫來問問,,但最終作罷,。人家是副官不假,但不是自己的秘書,,首先問他這么低級的事兒,,會被人家視為一種侮辱,其次,,現(xiàn)在是老官僚給新上司移交權力的階段,,如果再把他搞來,,難免給人一種新主官不堪其任的印象,。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上位者喜歡養(yǎng)食客了,因為現(xiàn)在的體系中,,朝廷沒有給各層官僚設置“官派秘書”,,副官本身則是一種用來鉗制平衡的獨立力量,不能拿來當秘書用,。
看來回去得查查有沒有什么精通律例的高人,,現(xiàn)在還沒有官做了。白墨再一次體會到了風流品的重要性,。
如果沒有風流品,,現(xiàn)在估計他已經(jīng)賓客滿屋,會有大量的謀士來府上自薦,,可現(xiàn)在有了風流品,,估計那些自薦的人都會被問上一句:“你說你精通律例?風流品上可有汝名,?”
無論風流品還是殺伐品,,排名高的人都會想著做正堂,想著做武道宗師,,那些排名靠中間的,,才是填充食客陣營與基層官佐的中堅力量。
離開廷尉署,,白墨去了韓隆給他留下的那個地址,。
現(xiàn)在白墨有了自己的馬車,,隨時在官署外候命,馬夫就是他買來的昆侖奴中的人,,白墨給他取名叫得毅,,由于這些昆侖奴沒有本來的姓氏——在他們自己的部落里,姓氏是專屬于長老們的,,所以得毅每跟人講起姓名時,,總說自己姓白,大名白得毅,。
白得毅抓住了韁繩,,哈腰詢問道:“老爺,回家,?”
“不,,去烏蓬鎮(zhèn)?!?p> “烏蓬鎮(zhèn)挺遠的吶,,得三十多里地,一個來回天就黑了,?!?p> 得毅嘿嘿一笑:“以前老奴在那里做過奴隸,種田奴,,但現(xiàn)在歲數(shù)越來越大,,干不了那么重的活兒了,主人一轉手,,我就又被賣了,。”
白墨頷首道:“我不會再把你轉手賣掉了,。你還沒結婚吧,?以后老爺會給你們每人都操辦個婆娘?!?p> “不用了老爺,,老奴有婆娘也有孩子,現(xiàn)在都在烏蓬鎮(zhèn),。路我熟得很,,老爺您先上車吧?!?p> 白墨上了馬車,,簾幕低垂。
昆侖奴跟鬼奴比,稍微還是有點人權的,,除了不能歸民籍,、必須有主子、不能與國人通外,,其他沒有太多限制,,主人可以給他們操辦婚姻并行生育,不會像鬼奴一樣,,賣掉之前會被閹掉,。
小半天都要在顛簸之中度過了。
黃昏時,,白墨才抵達烏蓬鎮(zhèn),。這個鎮(zhèn)子雖小,但也是出過幾個人物的,,所以一進鎮(zhèn)子就能看到層層疊疊牌坊,,紀念著他們祖上比較有名的先人。比如八柱國中的顧念泊,,籍貫就在烏蓬鎮(zhèn),,是烏蓬鎮(zhèn)人人尊敬的“大英雄”。
烏蓬鎮(zhèn)在黃昏中被蒙上了一層橘黃,,熏風襲來,,吹起了白墨的衣袂。整個烏蓬鎮(zhèn)都安靜得很,,除了正一鞭一鞭抽陀螺的小孩子,,和那隱隱約約,、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飄來的讀書聲,。后者詮釋了這里為什么可以出那么多人物。
白墨看了一眼那綹被汗?jié)n浸得有些發(fā)軟的宣紙,。
“得毅,,再往前走走,第六個路口處,,左拐,。”
“得嘞,!老爺,,那正是我老主人家在的方向……到時候我能不能進去看看妻兒?”
“讓你進嗎,?”
“老主人還算通情達理,,應該沒問題。”
“可以,,入夜前來接我就行,。”
“老爺大恩大德,,奴婢無以為報,!”
“別說廢話,趕路,?!?p> 車轱轆又悠悠轉了起來。
地址上的這處小院,,比其他那些充滿了風情的建筑要小了太多,,夾在兩處大院中間,看上去只有兩間房,,狹窄得很,,但卻一絲不茍的修了門樓,門樓上還煞有介事的掛了一張鎏金大字的牌匾,。
“韓府,?”
白墨下了馬車。
“得毅,,去看你的妻兒吧,。”
得毅對白墨躬身施了一禮,,即駕著馬車走遠了,。
白墨沉吟片刻,才走到門前,,拍了拍銅環(huán),。
無人響應。
白墨加大了力道,,銅環(huán)的聲音顯得有些急促,。
里面?zhèn)鱽砹艘粋€纖細的女聲。
“來啦來啦,!別敲啦,!”
大門敞開,一個個子不高,、柔柔弱弱的女子,,眼圈通紅,渾身縞素,。
看著白墨的一身官服,,女子略帶懼意的說:“閣下來找何人,?”
“云連峰在不在?”
“在……閣下請隨我進來,?!?p> 院子太小了,跟沒有也不差多少,,還沒走幾步,,就已經(jīng)進了屋里。
一進門是客廳,,隔斷里面是臥室,。只有這兩間房。
臥室里躺著一個渾身長瘡流膿的男子,,地板上鋪著被褥,,應該是女子住的地方。這么看來,,這女子不是床上那男子的妻妾,。
“云連峰,有人來看你,?!?p> 云連峰咳嗽了兩聲,費力的睜開眼睛,,看到了白墨,。
“在下廷尉白墨,因郭大林一案之晦暗事,,前來請教,。”
白墨一自報家門,,那女子看向白墨的眼光忽然變得忿恨起來,,她咬牙切齒,看上去恨不得撕了白墨,。白墨對此不明就里,,溫言詢問道:“白墨何曾得罪夫人,?”
“你出去,!”
“我……”
“你快出去!這里不歡迎你,!我家相公如今落得如此下場,,都是你害的!”
“你家相公,?”
“別裝了,,不就是你誣陷了我家相公,然后好坐上廷尉這種大官嗎?”
白墨這才對女子的恨意了然于胸,,他對女子躬身一揖,,語氣溫吞:“這位夫人,在下正是受韓大人所命,,前來調查案情,。韓大人的慘事,白墨感同身受,,但實非白某所促成,。韓大人入獄時,白某尚是一介布衣,,無力涉政,。”
“你知不知道我相公是被冤枉的,?”
“知道,。”
“那你快去為他說兩句話??!求求你了!民女給您跪下,!給您做牛做馬都可以,!”
那女子哭了起來,竟真的跪了下去,,死死的拽著白墨的裳擺,,無論白墨怎么好言相勸,就是不松手,。
云連峰靜靜看著,,不說話。
白墨無奈,,只好答應道:“白某會就此事向朝廷進言的,。”
云連峰這才開口:“但愿如此,,韓廷尉雖然出生在鐘鳴鼎食之家,,生來注定高人一等,令人嫉恨,,但他是個好官,,不應落得如此下場?!?p> 白墨不可置否,。
韓隆作為三大家里韓氏一門的子弟,,特地在這種小地方蝸居,就是要告訴世人,,不要拿王侯公子的眼光看他,,他寧愿清貧;也是在告訴朝廷,,他雖生在韓家,,但一心為官為民,不求金玉,。
但這沒用,。
正如韓隆自己所說,姓氏是改不了的,。他姓韓,,韓家是朝廷要打倒的勢力。這是原罪,。
“云連峰,,既然如此,你速速將郭大林一案,,你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我,,不要讓韓大人的努力功虧一簣?!?p> 這時韓夫人仍帶著哭腔道:“白先生,,您一定要救救我家相公啊,!”
白墨只好好言安撫:“一定,、一定?!?p> 見到了這間連本地普通庶民都不如的陋室,,白墨真的對韓隆產(chǎn)生了一點救助的欲望。他畢竟不是那種滿腦子肉食者思維的人,,物有不平則鳴,,人見不平則爭,這才是白墨的處世哲學,。
云連峰醞釀了片刻,。
“白廷尉。事情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也簡單,。”
“首先,,云西縣縣令郭達開,,是郭大林的親叔叔。云中郡郡守方譚,,與郭達開是連襟,,二人都娶了云中郡望族云氏族長云棉的女兒?!?p> “而那慘死的,、被人做成盛宴的可憐孩子,是在下的親生骨肉,?!?p> 白墨不解道:“你不也姓云?”
云連峰呵呵一笑:“旁枝末節(jié)之子,,與家奴何異,?”
“現(xiàn)在,因為郭大林說那個孩子是他過繼的兒子,,又是為了給父親治病,,所以有些腐儒賤儒認為這是為全孝道、舍子事父,,不僅情有可原,,還值得嘉獎,甚至鼓動裴行儉將他的事跡寫進風流品中,?!?p> “哈哈哈哈哈哈!彌天大謊??!彌天大謊!”
云連峰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了,。
“你們這些肉食者的想法,,草民不懂。但有一點——那庸醫(yī)給他父親開人血方子在先,,他過繼我兒子在后,。他過繼我兒子,就是為了那副方子,!他這是設計殺人,!不是什么舍子事父!可憐我還以為自己的孩子被貴人相中,,還以為他將來會生活得更好,!”
這個四十來歲的漢子,竟有淚水汩汩流出,,染濕了那滿面的瘡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