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沒有動,有些哀婉的盯著年羹堯,唇邊帶笑,百無聊賴,。
片刻后,,“哥,,你這一生可有悔,?”聲音清淺空洞,,幾不可聞,。
年羹堯喉結(jié)微動,,深深地埋下了頭,他雙手哆嗦著緊握成拳,半響,,才低低道:“有,,我此生只對一人有悔,如有來世,,我定護她左右,,寸步不離?!?p> 青鸞的心坎劃過一抹劇痛,,眼眶也漸漸濕潤了,她別過頭去從衣袖里取出一封書信,,雙手遞給了年羹堯:“前些日子,,明秀姐姐來找過我,這是她托我捎給你的,?!?p> “明秀?她,,她來找過你,?”年羹堯瞪了瞪眼睛,囁嚅了一聲,,話語間有些許的混亂,,遲疑了一下,才動作僵硬地接過了書信,。
“嫂嫂她一直記掛著你的安危,擔(dān)心你會出事,,也許,,你應(yīng)該先回家一趟,給她一個交待,?!鼻帑[極輕極輕地看著他,眼神里有一絲憐惜更多的卻是傷感和無奈,。
年羹堯搖搖頭,,突地笑了笑,將書信隨手塞進了懷里,,似乎并沒有要看的欲望,。
青鸞略微詫異,卻聽到他說:“我終將一死,,見,,不如不見。我狠心對她,待我死后她也不必難過,?!?p> 青鸞搖搖頭,站起身來,,望著窗外熹微的陽光,,嘆道:“你和他,終是不了解女人,?!闭Z罷,不再多說什么,,只身往門口走去,,在獄卒開門的剎那,她背對著年羹堯,,幽幽地道:“哥,,望你珍重!”
年羹堯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眼神黯了又黯,,許久之后,遲緩的將袖口的信件取出來,。
紙張展開,,里面只有四行詩: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兩眼直直地盯著書信的內(nèi)容,,年羹堯踉蹌著后退了兩步,,呼吸漸漸變得沉重起來,他猛地閉下了眼睛,,嶙峋的雙肩在斑駁的光線中不受控制地簌簌發(fā)抖,。
——
正午時分,養(yǎng)心殿里,,雍正有些坐不住了,。
退朝后,他在暖閣里來來回回的走動著,,像一個患了多動癥的孩子,。小寇子歪著腦袋,兩只眼睛隨著萬歲爺晃來晃去,,時不時打著哈欠,。
雖然是他下的令,,命她去見年羹堯一面,可是他們到底說了什么,,還要獨處多久,,他卻無從得知,此刻,,他心里生氣又煩躁,,既是在氣自己胡亂下令,也是在怨她,,怨她為何不知反抗,,只乖乖地聽命行事。她,,她分明還是想見年羹堯的,,真是該死。
這時,,九門提督,、步軍巡捕、五營統(tǒng)領(lǐng)李衛(wèi)突然進來打個千,,上報:“川陜總督岳鐘琪以用兵失利,,奪公爵,削職拘禁,,近日腰疾復(fù)發(fā),,疼痛不堪,奏請假釋回鄉(xiāng)治理腰疾,,萬懇皇上御準批行,?!”
雍正腳下一定,,猝然回過頭來,,眼光冷冽地道:“這岳鐘琪素來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決不可放虎歸山,!”說完,踹了一腳旁邊瞇眼打盹的奴才:“小寇子,,你去把年妃送來的萬搥吊膏給岳鐘琪送去些,!”
“喳——!”小寇子嚇得渾身一機靈,,撫著太監(jiān)帽,,連滾帶爬的退了出去。
雍正微提口氣,,定了定神,,轉(zhuǎn)身大步走至御案前坐下,,眼睛也不抬,很隨意的翻弄著案上的奏折,,半響,,有些恍惚的又問道:“擴建軍護營的事辦得怎么樣了?”
李衛(wèi)聞言很是興奮,,目光明亮,,字字鏗鏘地稟道:“回皇上,這次選入軍護營的各個有武術(shù)底子,,我們又換了一百五十支德造毛瑟槍,,拳腳快,火力強,,大內(nèi)防護,,固若金湯!”
雍正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又道:“弘歷最近常往外跑,,尤其愛去圍場一帶人煙罕至的地方,你撥二十個人給他,,好好跟住他,,別讓他出事?!?p> “臣遵旨,!”
“你在朕的身邊時日也不短了,做事機敏有條理,,朕很是欣慰,!切記,日后也要實心做事,,別給人落下把柄,,讓人說朕的閑話?!?p> 李衛(wèi)心中竊喜,,忙拱手道:“萬歲爺知遇之恩臣萬死難以回報,日后定當恪守慈訓(xùn),,肝腦涂地……,!”
“好了,你退下吧,!”雍正挑眉,,忽然有些煩躁的樣子。
李衛(wèi)站著沒動,,似是還有話要說,。
雍正抬起眼打量著他,,李衛(wèi)把心一橫,如實稟道:“粘桿處有暗衛(wèi)來報,,年妃娘娘并未與年羹堯久談,,已經(jīng)自行出宮去了?!?p> “什么,?”雍正驚怒地起身。
李衛(wèi)把頭埋得更低,,眼睛的余光卻看到對方神情慌張,,快速向殿外奔去。
——
初冬時節(jié),,寒風(fēng)凜冽,,城郊的山坡上,筱蝶的孤墳前,。
青鸞一襲素衣,,默默地跪在那兒。身后不遠處,,有一匹黑色的駿馬原地踢踏著,,哀嘶不止。
青鸞兩眼呆滯,,一動不動的凝望著墓碑上斑駁的字跡,。
案上的白燭和香火滋滋燃燒,一股淡淡的白煙四下飄散開來,,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你是姐姐嗎?”喃喃低語著,,青鸞仰起頭望著天,,身姿漸漸萎頓下去,癱坐在落葉凋零的地面上,。
四周很安靜,,沒有人回應(yīng)她。
“姐,,這么多年了,,我終于找到你了,你九泉之下,,可曾安息?”眼角滑下兩行絕望的熱淚,,青鸞急促地抬起手抓著心口,,她哽咽著,,呼吸斷斷續(xù)續(xù),心口的劇痛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混亂地哭泣不止,,雙手痙攣地捶打著地面,哭聲越來越高,。
“姐,,如果你在天有靈,能不能告訴我,,我該怎么辦,?”埋下身去,將頭死死地抵在墓碑上,,像個喪家犬一樣,,無家可歸,不知所措,。
冷風(fēng)呼嘯而過,,白燭滋滋作響。
“我真的撐不住了,,我想離開他,,我想逃得遠遠的,可是你告訴我,,我能逃去哪里,?”青鸞一疊聲的哭喊著,冰白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墓碑上的字跡,,淚流滿面地哭訴著:“胤禛,,他從來不曾相信我,他只是把我當做了你的影子,,當成了報復(fù)年羹堯的工具,,我和他在一起只有無盡的痛苦和折磨,姐姐,,求求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么辦?”
四周白雪皚皚,,冷風(fēng)清嘯,,眼淚似乎流進了心里,凍住了心臟,。
青鸞用力拍打著自己的心口,,嘴里哽咽不止,破碎的眼神一高一低的四下游離著,。
她忽然覺得累極了,,真的累極了,。
“我想去陪你,可是?;菰趺崔k,?他還那么小,我要怎么才能舍下他,!”
她靠著墓碑,,良久地坐著,嘴里嗚咽著混亂著一句又一句:“姐,,我真的好想你,,好懷念我們以前的日子,我們相依為命,,日子雖過得貧苦,,卻甘之如飴,姐姐,,你知道嗎,?我昨晚夢到了爹和娘,他們說想我了,,他們很想我,,我放下一切去陪你們好不好?我們再也不分開了,,我要一直陪著你們,,我再也不離開你們,你說好不好,?”
墓碑上的字跡冰冷而生硬,,青鸞似乎感覺到了疲憊,她哽咽著,,緩緩閉上了眼睛,。
——
雍正出了宮,打馬揚鞭,,直奔城郊而來,,他的身后跟著數(shù)十位御前侍衛(wèi)。
馬蹄飛揚,,雪泥四濺,。
浩浩蕩蕩的隊伍經(jīng)過了城郊的樹林。
這片樹林是他和青鸞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雍正策馬狂奔而過,,走著走著,不由得勒了勒韁繩,放緩了速度,。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現(xiàn)起那雪地上刀光劍影的一幕幕,。
他替她擋了刀,那邊的山崖下,,他們曾相依取暖。
寧靜又短暫的時光,,卻在他心里烙下了很深的印記,。
望著眼前的一切,雍正的唇邊泛起淺淺的微笑,,清俊的臉上也有了一種堅定的神往,。
他舉目望向前方。
正值暮色四合時分,,遠處山巒上的白雪被染上了一抹鮮艷的血紅,。
他眼神一怔,雙腿加緊了馬肚,,縱馬疾馳而去,,身后的大隊人馬緊跟而上。
天色向晚,,百鳥歸巢,。
蒼白冰冷的大地上,只有一個人影緩慢地移動,。
青鸞牽著一匹馬走來,,馬上馱著兩個白色的米袋子。
身后不遠處,,有幾名暗衛(wèi)悄無聲息地跟著,,他們的身影快得像陽光下一掠而過的刀鋒。
來到了山崖下的小木屋,。
仄仄的屋門虛掩著,,看不清里面的光景。
青鸞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推開了那道破舊的木門。
有些許灰塵的氣息撲鼻而來,,青鸞將駿馬拴在一旁的樹樁上,,提著米袋子進了屋。
火折子燃起,,點亮了屋內(nèi)長案上的蠟燭,,簡略的收拾了一番。
青鸞掏出了手帕,撣了撣長椅上的灰塵,,靜靜地坐了下來,。
冉冉跳躍的燭光映照在她蒼白的臉上。
青鸞單手托腮,,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安靜和清寧,。
她想,這里才是她的歸宿吧,。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忽然有嗆鼻的濃煙撲入耳鼻,青鸞睜開眼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她環(huán)視四下,猛烈地咳嗽著,,卻驚覺有“奪奪奪”的箭嘯聲從西面八方攜裹了屋子,,伴隨而來的是洶涌的火光滲入屋內(nèi)。
有人點燃了小木屋,。
青鸞掩住口鼻,,往門口沖去,沒走兩步,,卻被砸落下來的房梁擋住了去路,。
濃煙滾滾而至,肺部似乎要炸裂開來,。
青鸞跌跌撞撞著,,腦袋越來越沉,漸漸的失去了知覺,。
——
天色已黑,,雍正縱馬而來,遠遠的將眾人甩在了身后,,忽然,,前方不遠處的大火攫住了他全部的目光。
那是,?那里是,!
他在電光火石間忽然想起來那是什么地方。
他慌了神,,狂奔而去,。
熊熊的大火吞噬了小木屋,四周的積雪被烤干,,化為蜿蜒的水痕四下流淌開來,。有幾個暗衛(wèi)已經(jīng)現(xiàn)了身,在忙著滅火。
雍正張了張嘴,,似乎想呼喊什么,,卻發(fā)現(xiàn)緊滯的嗓子眼連一個字都發(fā)不出,他慌亂地四下走動著,,表情一變再變,,終究歸于沉寂。
侍衛(wèi)們已經(jīng)趕到,,將他前后左右圍得嚴嚴實實,,似乎怕他控制不住自己沖進火里。
可是,,他看著眼前熊熊燃燒的大火,眼淚狂涌,,嘴里卻發(fā)出了古怪的笑聲,。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交織在他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怖和猙獰,。
火勢越燒越旺,,劈啪作響,向四周漫延而去,。
侍衛(wèi)們圍著他向后不斷挪動,,他只是睜著眼睛看著一切在他眼前焚燒,燒得干干凈凈,,什么都不留,,他笑得越來越大聲,眼角的淚也越流越急,。
她騙了他,,她終究還是棄他而去了。
時間不知道過去多久,。
他睜著眼睛,,四肢僵硬的被抬回了宮里,失了語,,仿佛變成了啞巴,。
然后,他看到了?;?,那個小小的孩子,躲在簾子后面,,竊竊地望著他,。
他唇齒干白,幾不能語,費了好大勁才緩緩抬起一只手來,,沖那孩子招手,。
福惠呆了呆,,很快跑了過來,,伏在他的榻前,好奇地問:“皇阿瑪,,你怎么了,?”
他伸手將孩子攬進懷里,依舊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地抱著他,,仿佛只有他才是真實的。孩子不解,,掙扎了幾下,,也安靜了下來。
皇后伊蘭也來了,,在他耳邊說著什么可怕的事情,,他不想聽,只覺得煩躁不安,。
之后的幾天,,宮里挽起了白綢子,不斷有人進進出出,。
他不知道她們在忙什么,。他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養(yǎng)心殿里,誰來了也不見,,最后他想到了一個人,,那個人還活著,他要去審問那個人,,好好審問他,。
刑部大牢里,年羹堯披頭散發(fā),,不似往昔的意氣風(fēng)發(fā),,壯志凌云。
死到臨頭,,他竟然看著他笑,,他真是瘋了。
他壓抑著怒氣,,不解地問:“你笑什么,?”
對方卻高昂著頭,,不吭不卑的譏諷道:“皇上不僅善于操縱權(quán)柄,還愛好玩弄人心,,你用感情困住了她,,你為她尋死覓活,為她肝腸寸斷,,你讓她誤以為你對她情深意重,,你叫她對你心懷愧疚,一步步淪陷,,繼而對你死心塌地,,可你是真的愛她嗎?你愛過人嗎,?你根本不愛任何人,,你只愛你自己!”
“年羹堯,,你住口,!”他聽見自己的咆哮聲,震徹屋頂,。
年羹堯冷笑一聲,繼續(xù)在他耳邊說著大不敬的言辭,,他緊緊閉著眼睛,,卻什么也聽不到了,嘴里叫喊起來:“殺了他,,立刻給朕殺了他,。”
他渾渾噩噩的逃到了暢春園,,他想,,至少,至少還有國舅可以陪他說說話,。
暢春園的囚室里,,隆科多卻大睜著眼睛,一動不動,,躺在在墻角的草鋪上,,草鋪前只有一對啃爛的雞骨頭。
“國舅,,國舅,,我是胤禛啊,我來看你了,?!彼p手扶起隆科多,,用力搖了搖,對方卻仿佛散架的骨頭一般,,杏目圓瞪,,直直地栽倒在他的腳下。
他這才發(fā)現(xiàn),,隆科多早已沒了氣息,。
他受到了驚嚇,大叫著小寇子的名字,,跌跌撞撞地往外逃去,。
身后有人說:佟大人是被活活噎死的。
他想著,,死了也好,,死了才省心,他本就是該死的,。
他終于來到了坤寧宮,,皇后伊蘭看到他這個樣子,嚇了一跳,,急忙攙扶著他進屋,。
他倒頭就睡,睡得很沉很沉,,仿佛只有睡過去,,不安和恐懼才能遠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