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月底回家的日子。當(dāng)初是為了逃離家庭才選擇到城里念書,，所以木沙對回家無法像其他同學(xué)那樣,，表現(xiàn)出刑滿釋放的歡快心情。

　　這是木沙開學(xué)后,，第二次回家,。雖然第一次回去家里沒有什么壞消息，母親還高興地給她做了蛋炒飯,，走時還給她塞了兩個梨,。可第二次回家,，心里依舊忐忑,。

　　村里的梨樹、蘋果樹,、棗樹去年就全都被砍光,。很多人家響應(yīng)村里的號召，紛紛種起了蟠桃,。家里以前的梨樹地也劃給了別人,。父母在新的土地上只栽了幾棵桃樹，除了蟠桃,，還夾雜了幾棵黃桃,，幾棵毛桃。更多的地面讓給了花生,、辣椒,、黃豆和日常吃的茄子豆角。木沙想,，也許是家里的梨子沒掙到錢,，父母對種果樹失去了信心吧。

　　木沙看著這兩個梨,，想起當(dāng)初吃這東西能吃到肚子拉稀,，現(xiàn)在卻成了稀罕，還得讓母親特特為她保留著,。真是物以稀為貴啊,。

　　而那為數(shù)不多的歡樂又何嘗不珍貴呢？

　　路邊經(jīng)過時,，不經(jīng)意間把目光遞過去,，感覺那地面一下子陌生了許多。依晰記起在這片土地上發(fā)生的零零碎碎。勞動時的勤勤懇懇,，收獲時的歡聲笑語,，受災(zāi)時的絕望悲泣。現(xiàn)而今,，記憶中的很多東西似乎也隨著果樹的連根刨除在心上剝落了,。

　　然而，誰又能阻擋得了變化,？

　　十四五的年紀(jì),，終于可以把土豆絲切得不至于像土豆條那么肥碩了。

　　木母走過來,，把她切得土豆絲捧進(jìn)盆里過水,。

　　她突然低聲說道：“你大姐要結(jié)婚了?！?p>　　木沙吃驚地睜大了眼，看著母親,。

　　“鄰村的一個媒婆介紹的,。男方家境不錯，父親是他們村的小學(xué)校長,，他的哥哥妹妹都結(jié)了婚,，也都是老師。就他差勁點兒,，連個小學(xué)都沒上完,。人也就那樣，個子比小立（右邊鄰居家的兒子）還高些,?！?p>　　“哦?！蹦旧巢恢撊绾畏磻?yīng),。她在心里悄悄算了一下，木葉今年二十一了,，也該結(jié)婚了,。只是木沙總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對別人老愛保留著舊時印象,。比如木葉,，她不還是那個輸了點錢就死活賴賬的家伙嗎？怎么,，這就要結(jié)婚了,？

　　木母呆了呆，嘆了口氣：“我是不大看得上，可禁不住你大姐樂意,。他們都在看家具了,，下個月十五就結(jié)婚。你要不要回來一趟??？”

　　木沙不加思索地答道：“我不回來?！?p>　　“唉,，不回來就算了。也沒什么事,，別耽誤了學(xué)習(xí),。”

　　木母說著,，把土豆絲撈出來,，抖一抖，正要上鍋去炒,，又想起了什么,，立住對木沙說：“還有，你大姨得了腫瘤,，去醫(yī)院看過了,，切了瘤子。明天你就要走了,，要不吃完飯你去看看她,。再怎么說，那次你發(fā)燒病得厲害,，什么都吃不下,，人家還給你端了碗白菜稀飯呢?！?p>　　“好的,，我知道了?！?p>　　比起鵬濤家,，上文娟家的次數(shù)就更少些。這兩年,，木沙更是哪哪兒都不想去了,。大姨雖然不像鵬濤他媽，不管在什么地方,，碰著母親就罵,。可她是個弱性子的人，誰厲害誰就能拿住她,。聽母親說,，就她生病這段時間，大姨夫都開始跟別的女人勾三搭四了,。

　　不管別人怎么說,，木沙倒也沒親見小姨的惡，也沒見大姨夫的混,。無論這些親戚相互間糾纏成什么模樣,，他們對木沙都還過得去。木沙對他們呢,，既提不起恨,，更談不上愛，很多時候都是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漠然態(tài)度,。只偶爾想起來,，不免冷笑，覺得血濃于水這種說法純屬扯淡,。

　　但母親說得對,，哪怕只是為了那碗讓她開了胃口的稀粥，她也該上門去瞧瞧,。盡管她也知道自己做什么都無濟(jì)于事。

　　走進(jìn)那方只有半截子土圍墻,，沒有大門的院落,，木沙一眼就看見大姨身上蓋著件舊大衣，坐在竹椅上曬太陽,。

　　待她走近些,，才看清楚，大姨已經(jīng)瘦成了皮包骨,。臉上那塊暗紅的胎記就像一塊皺巴巴的補丁,，既像在隱藏內(nèi)里的空洞，又像在阻擋血肉的流失,。

　　大姨見她來了,，慢慢抬起無神的眼睛，氣若游絲地招呼道：“木沙……來了……”

　　木沙立住,，本能地和她保持著一段距離：“我媽說你病了,，我來看看你……”

　　話到這里，木沙再不知道能說什么,。大姨就在眼前,，可她恍若已經(jīng)置身于別個世界。

　　三分同情，三分恐懼,，二分陌生,，二分無從表達(dá)，使木沙急于脫離這令人尷尬的處境,。

　　“我……沒事……娟子……在屋里……你……去……找她……”

　　“那……我去找她了,。”木沙指指屋里,。她看見大姨的頭好像動了一下,，便如蒙大赦般快步走進(jìn)屋里。

　　文娟和她的妹妹正在看電視,?？吹礁吲d處，也笑得前仰后合,。屋里屋外,，判若地府人間。對于兩個表妹的“沒心沒肺”,，木沙倒有片刻的愣怔,。不過，她想起自己的表現(xiàn),，在生父臨死前就是爬也要逃之夭夭,，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教育誰,。

　　這樣“沒心沒肺”也好,，要是“有心有肺”，在這樣的生活重壓下不免會心肺俱裂,。

　　文娟見她進(jìn)來,，從炕上跳下來，興奮地叫道：“姐,，你來了……”

　　作為家里的老小,，都是她叫別人姐姐，對別人叫她姐姐十分不習(xí)慣,。

　　“嗯,。我們出去玩會兒吧?！蹦旧巢恢涝谶@樣的環(huán)境下該如何自處,。

　　“好啊?！彼ⅠR答應(yīng)著,。

　　文蝶選擇留在家里,。

　　這個木沙初來時還要人抱的小寶寶如今也有七八歲了。她長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看起來比她的姐姐更招人喜歡,。

　　可有人喜歡，就有人不喜歡,。木沙就對這個小妹妹沒有什么好感,。

　　現(xiàn)在，她們走在冷清的田間小路上,。玉米已經(jīng)上了房,，放眼望去，幾乎誰家的屋頂上都有這么一座黃澄澄的玉米迷宮,。地里的秸稈也已粉碎,，成了冬小麥的軟床。

　　文娟比木沙小兩歲,，比她低一年級,。可現(xiàn)在她的個頭已經(jīng)超過了木沙,，雖然大姨夫個子不高,，但大姨卻是她們姐妹中個子最高的一個。

　　文娟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孩,，現(xiàn)在正興致勃勃地向木沙講述著自他們畢業(yè)后學(xué)校發(fā)生的變化,。

　　木沙由此得知，學(xué)校新開了英語課和計算機課,。以前木沙所在的教室變成了計算機房,。

　　剛好趕上的一屆向剛好錯過的一屆道出這令人可喜的變化，在感情共鳴上多少有些隔膜,。

　　“你知道嗎,？鵬濤去了新星中學(xué),。他們學(xué)校有外教,。上一次他回來我還去他家來著。剛學(xué)了那么一點英語就跟我炫耀,，捧著本英語書給我念個沒完,，討厭死了。我對上學(xué)本來就沒什么興趣,，不過,，那個電腦倒挺好玩的?！?p>　　木沙倒也上了兩節(jié)微機課,，那本名為信息技術(shù)的書也翻了翻,。不過，理解上仍是云里霧里,。至于操作,，除了單擊雙擊，木沙再不能確信自己還會些什么,。一節(jié)課常常還沒反應(yīng)過來如何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你們在微機課上都學(xué)些什么,？”木沙問,。

　　“什么也沒學(xué)。大家都玩游戲,，老師也不管我們,。”

　　“噢,?！卑Γ胂胱约?，連游戲也不會玩,。

　　她們在路上分開了。木沙回到家里,，看到母親正在即將壽終正寢的豆角蔓里彎腰尋找著最后的收獲,，就在臺階角落里提起兜菜的化肥袋，鋪到菜筐旁邊,，放上菜板,，為雞剁起晚飯來。

　　木沙回到學(xué)校,，開始另一種重復(fù),。一場爭先恐后的洗漱后，大家紛紛上了床,。不久之后宿舍里滅了燈,。黑暗中，有人在吃零食,，有人在低聲說話,。

　　木沙靜靜地躺在床上，眼前浮現(xiàn)出雜亂的人群,，鞭炮的炸響,。今天是木葉結(jié)婚的日子，木沙覺得自己不該是這樣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至少該到外面往大娘家打個電話,，說點什么,。可她最后什么都沒做,。

　　自“觀禮”了母親的再嫁后,，自在大娘家小兒子結(jié)婚時在酒席上晃了一面，連飯也不愿吃后,，木沙對熱鬧再提不起一絲興趣,。她只是模糊地想到，從此以后,，她的家和木葉的家將不再是同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