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建炎四年二月十七,，黃州,，麻城縣,，張家洼。
嚴(yán)曰孟看著坐在那張破椅子上，抱著那個骯臟小孩喂飯的方我榮，心中仿佛有一把毛哈哈的刷子在不住地刷著。
這個我榮兄實在是太不講究了,，好歹他好歹也是南京應(yīng)天府學(xué)生，堂堂讀書人,，今日卻穿得像一個軍中老卒,。一身破舊的麻布衫子，單耳麻鞋,，腰上還掛著一口手刀,，身上已經(jīng)看不到詩禮傳家的望族子弟的影子。
你不想當(dāng)讀書人也就罷了,，可起碼的整潔還是要吧,。如今的情形若是被人看到了，體統(tǒng)何在,，還不笑死,？
嚴(yán)曰孟用手不住地揉著自己的小腿，他和方我榮乃是好友,，以前同在應(yīng)天府學(xué)讀書,。靖康年時，國破家亡,，二人一路南逃,。上個月，得李清照推薦,，進(jìn)了王慎的泗州軍,。
本以為自己和方我榮本是讀書種子，投入軍中,，王道思必然會倒履相迎,，聘入幕中贊畫軍務(wù)，以國士待之,，他也抖擻起精神和王慎談過幾次話,。
誰料，下來之后,，王慎竟直接把他們打發(fā)到黃州通判杜束那里做一文吏,，這叫嚴(yán)曰孟大為失落。只得自己安慰自己,，做一個小吏也不錯呀，不用上戰(zhàn)場打仗，成天呆在衙門里,。事少離家近,，看看書，吃吃酒,，也挺快活的,。
大軍開撥一月，終于到了黃州,。
黃州包括旁邊的蘄州經(jīng)過金人大軍的洗劫,，地方官吏逃亡一空。王慎一到,，就老實不客氣地將兩州納入自己的管轄范圍,，派出官員，征兵征糧,，聲勢頗大,。同杜束一起來黃州的官吏人也都得了職司。
這個時候,，嚴(yán)曰孟的心又熱了,，就和方我榮商量，是不是再找王道思談?wù)劇?，王防御使就是個武人,，咱們同他也說不到一塊去。倒是杜通判為人和氣,，不妨找他說說,，看能不能弄個知縣當(dāng)當(dāng)。實在不行,，縣丞,、縣尉，甚至司戶什么的也可以??！
方我容卻搖頭，笑著道,，嚴(yán)兄,，咱們都是新人，初入泗州軍,，現(xiàn)在也剛到黃,、蘄，地方上的事情一無所知?，F(xiàn)在就去要官,，那不是要壞事嗎？這做事和讀書的道理一樣。先得靜下心來,，將地方民情的摸清楚了才談得上其他,。
“方兄你實在是太迂腐了，萬象更新,，時不我待,。我輩當(dāng)奮發(fā)努力，有所作為,，勇于任事才是,。”
可惱方我榮卻是笑笑,，說不急,。
怎么能夠不急呢，開玩笑,，這黃,、蘄兩州總共才兩州六縣，衙門里的位置能有多少,。人家杜通判可是帶了三十多個官員過來的,，等他把人安置好，還能輪得到咱們,？
正當(dāng)嚴(yán)曰孟尋思著怎么去跑官要官,，杜束就有差使派到，命他和方我榮解送本月的俸祿去麻城縣衙鄭森那里,，把公人們這個月的月份錢給發(fā)了,。
泗州軍和這個年頭的其他軍隊一樣是沒有軍餉的，部隊負(fù)責(zé)士卒的吃穿,，每月只有二十文錢的津貼用于購買個人用品,。不過，地方衙門這一塊卻不能這么搞,。首先,，一個縣衙要想做事，必須招募當(dāng)?shù)厝顺鋵嵾M(jìn)三班,，這些差役們都有一家老小需要養(yǎng)活,，不給月份，人家怎肯為國家效力,。而且,，衙門要想正常遠(yuǎn)轉(zhuǎn)，也需要經(jīng)費,。
本來,，這些費用都可以向地方百姓攤派的,。無奈，黃,、蘄兩州被女真韃子禍害之后,，百姓逃亡一空，十不存一,。土地和村莊都荒廢了，通常在路上走上半天,，也看不到一條人影,。
沒辦法，王道思只能自己掏腰包,，把大伙兒這個月的俸祿和衙門的開銷發(fā)了,。
領(lǐng)了杜束的命令之后，嚴(yán)曰孟和方我榮就打點好行裝,，背了一背簍銅錢離開黃州,，步行著去麻城。
一背簍制錢重約百斤,，嚴(yán)曰孟就是一個讀書,，肩不能挑，背不能扛,?？吹竭@么大分量，頓時傻了眼,，知道這就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本來，這事也簡單,，不大了征一個夫子背就是了,。可是泗州有規(guī)定,，無故不得擾民,。而且，征召民夫一事關(guān)系甚大,，權(quán)力已經(jīng)被杜束收了去,。
那么，花錢雇腳夫,。無奈嚴(yán)曰孟和方我榮人當(dāng)年逃難時帶的那點盤纏早就在這幾年吃光用盡,，現(xiàn)在上頭的月份錢還沒有發(fā)下來，二人就算把身上的所有銅子湊一起也超不過十文,。
看他這般模樣,，方我榮安慰道：“嚴(yán)兄不用擔(dān)心,，小弟乃是寒門出身，以前在南京的時候也經(jīng)常下地干活,，這背簍還是我來背吧,！”
這個時候，嚴(yán)曰孟才大吃一驚,，他也沒想到這個方兄的力氣如此之大,。除了一百斤的背簍，方我榮還還帶了一口手刀,，一把樸刀,。
方我榮個子又瘦又小，且皮膚黝黑,，低嚴(yán)孟曰一頭,。但從背影看去，很容易被人當(dāng)成十二三歲的孩童,。
在往日,，南京應(yīng)天府書生都以猴子獼猻戲之。
如今,，這么大分量壓在他身上,，這小個子書生走起山路依舊健步如飛。
相比之下,，這兩日嚴(yán)曰孟雖說兩手空空,，卻累得一身都要散架了。通常是走上幾里地,，就要坐在地上歇半天,。
到今日，嚴(yán)曰孟腳板心全是血泡,，每行一步就痛得鉆心,。
他知道再這么下去，自己肯定會被累死的,。
好在已經(jīng)進(jìn)入山區(qū),，翻過這一片山嶺，再走上十幾里地就能夠到麻城縣城了,。
大約是看他實在太累,，方我榮就提議到前面張家洼解決午飯，然后再睡上半個時辰再走,。
張家洼有四戶人家,，看到帶著兵器的二人，村民都嚇得逃上山去,。等到二人喊了半天,，說是衙門里的人,，他們才回了家，給二人燒水做飯,。
山野子荒村自然沒有什么好東西,，也就一碗糙米飯。嚴(yán)曰孟餓得狠了,，只兩三筷子就把一碗飯扒拉進(jìn)了肚子,。方我榮卻好象還是精力旺盛的樣子，他抱著房東的兒子,，一邊吃飯,，一邊笑瞇瞇地和房東老頭說話。問問雨水,，問問今年的收成，又問最近這縣城里的有沒有客商往來,，地方是否平靖,。
嚴(yán)曰孟聽得心煩，暗道：方我榮你的話怎么那么多,，跟一個粗鄙野夫又有什么好談的,？
正氣惱中，就看聽到方我榮發(fā)出一聲笑,，也不知道他和房東說什么事情那么開心,。抬頭看去，只見方我榮一臉笑容地端著飯碗,，你一口我一口地喂著那個滿臉都是鼻屎的小孩子,。
頓時，嚴(yán)曰孟感覺腹中一陣翻騰,，差點把剛吃進(jìn)去的飯吐了出來,。
他正要起身叫方我榮一起進(jìn)屋先迷瞪半個時辰，恢復(fù)些氣力,。
就聽到那房東老頭嘆息一聲：“方先生,，最近我們這里倒是太平。自女真韃子來洗劫過一次之后,，人都跑得看不見了,。眼見著今年的春耕已經(jīng)耽誤，再過得兩月,，大伙兒都得餓死,。縣里的人都跑了,，過了大江,，到鄂州求活,。這里沒有什么油水，就連山賊,、流寇都不肯來,，倒不用擔(dān)心。不過最近幾日……”
“不過如何,？”方我榮提起了精神,，忙問。
老頭：“小老兒平日里都以憔采為生,，以往我們這里人口多得很,。山上的柴草都被人砍光割光了，要想砍到柴禾,，通常要走上十幾里路,。”
方我榮笑了笑：“也是啊,，我這一路走來,，到處都是光敞敞的，山上黃禿禿一片,，連棵樹都沒有,，恍惚間就仿佛是回到了北方老家?！?p> 老頭道：“是的是的,，沒法子啊，這山上的樹和草從我爺爺輩起就開始砍了,。這么多代人下來,，早就采光了。以前太平時,，為了爭一叢茅草好割回家去生火做飯,，打得你死我活的事情也是有的?！?p> “哈哈,，老人家，以前的事情咱們有空再聊,，你說說最近幾日怎么了,？”方我榮將碗中最后一口飯喂進(jìn)那小孩子口中。
老頭：“最近幾日我去十幾里外的山上割草打柴,，經(jīng)?？吹接心吧斯砉硭钏钏南聫埻窒蛐±蟽捍蚵牭缆??？茨菢尤说哪?，長得好兇，不像是好人,?！?p> 方我榮皺起了眉頭：“他們在打聽什么道路？”
“問我去縣城怎么走,，城中現(xiàn)在又多少人,，城墻是什么模樣?！崩项^想了想,，又道：“對了，我看他們腰里鼓鼓囊囊的,，好象別著家伙,。”說到這里,，他突然緊張起來：“先生,，你說那些人是不是山賊？”
“不用擔(dān)心,，不用擔(dān)心，沒事的,?！狈轿胰輰阎械暮⒆臃旁诘厣希酒鹕韥?，對嚴(yán)曰孟道：“嚴(yán)兄,，該走了?！?p> 嚴(yán)曰孟：“不是要小睡片刻嗎,？”
“不睡了，不睡了,，再耽擱今天怕是趕不到縣城了,，難不成咱們今夜還露宿荒野？”
“好吧,！”嚴(yán)曰孟雖然不愿意,，卻無力反駁。
說完話,，嚴(yán)曰孟就將一張條子遞給那個老者,。這是黃州防御使司行轅開具的借條，每章價值兩斤糙米,，上面還蓋了鮮章,。各司衙門的公務(wù)人員出門辦事,，根據(jù)路上所花的時間發(fā)放。公務(wù)人員可以用這張條子到百姓家食宿,，得了借條,，百姓則可以用來低扣應(yīng)繳納的夏秋賦稅。
這里是山區(qū),，地里產(chǎn)出有限,，夏秋賦稅收得也少。再說,，嚴(yán),、方二人也沒吃這么多米飯。老者千恩萬謝地收了,，連聲說泗州軍是仁義之師,，王將軍是活菩薩。
要知道,，如果換成其他軍隊,，無論是女真、賊軍還是宋軍,，進(jìn)城下館子都不帶給錢的,，吃你兩碗飯是給你面子，再羅嗦,，一刀砍了,。
看到交出去的借條，嚴(yán)曰孟心中一動：這借條不就相當(dāng)于交鈔嗎,？
他好象隱約把握到什么,，卻怎么也整理不出一個頭緒。
等到出了張家洼村,，方我榮才道：“嚴(yán)兄仔細(xì)些,，方才那老者口中所說必然是山賊。咱們身上帶了那么多錢,，需防備被人盯上,。”
“??！”嚴(yán)曰孟嚇得臉都白了：“不會吧，不會吧,！”
“不可不防,，還是快些走。”
“對對對,，多在這山里呆一刻就多一刻危險,，還是盡快去縣城安穩(wěn)?！边@下,，嚴(yán)曰孟也不叫苦了，在山路上走得飛快,，甚至還主動接過方我榮手中的樸刀,。
這一走，就走了一個時辰,，二人都累得渾身大汗,，口中發(fā)干。
嚴(yán)曰孟正要提議坐下歇氣喝水,，突然,，方我榮低聲道：“還真被人給盯上了，晦氣,！”
“啊……什……什么,？”
方我榮的目光落到對面山上：“起碼有十人，手中都帶著兵器,。早在咱們出張家洼的時候他們就跟了上來,，先前我故意走岔道。說來也怪,，我走錯路,，他們也跟著走錯。不用問,，必然是在打你我主意?！?p> 嚴(yán)曰孟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只見到一片土黃色的山嶺。
他心中有一股寒氣冒起來：“方兄,，快走,，快走！”
“不,，不能跑,。咱們就算跑能跑多遠(yuǎn)，最多幾里地就沒氣力了,。得慢慢前行,，這樣等下才有力氣應(yīng)對。”方我榮面上帶著惱恨之色,，用手按著刀柄,。暴出粗口，低聲罵道：“我等第一次被派差遣就遇到賊人,，但凡有個差池,，如何向王將軍向杜通判交代。直娘賊,，這些不開眼的畜生,。”
他反倒是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