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年五月二十四日,,帝都鳳華,,皇宮。
天邊的輕云浮動,,攏了無盡的金光來描摹其肆意的輪廓,。
玉華廊邊是一方偌大的蓮池,涓涓池水因輕舟停泊劃出綺麗水紋,,交頸鴛鴦水中嬉戲,,恩愛不疑,羨煞神仙眷,。
紅蓮妖嬈欲燃,,青蓮纖塵不染,交錯綻放,,和風(fēng)送香,。
清澈的池水幾乎能將水鳥光滑亮麗的每一根羽毛倒映的清晰可見。
此時為巳時,,皇帝已下朝,,正與刑部尚書云蒼闌朝玉華廊的方向而來。
此前,,云蒼闌曾告知安永琰,,整個皇宮清掃范圍最大之處便是玉華廊,,正因如此,許多萬欲司的罪奴都十分憎恨被分至玉華廊做工,。
而萬欲司的張掌事恰巧暗中知曉了這些罪奴的心理,,于是,每當萬欲司中有罪奴犯下過錯時,,除了拳打腳踢的肉體酷刑,,張掌事還會將其單獨派到玉華廊做工。
于是,,便讓安永琰裝作在萬欲司中犯下大錯,,如此一來便會惱了張掌事,但張掌事決計不會將事情鬧大引火燒身,,所以定會事先將事情壓下來,,而后將所有的怒氣撒在安永琰的身上,這樣讓他獨自到玉華廊苦干,。
這時,,云蒼闌便找機會將皇帝引致玉華廊,讓他與安永琰相見,。
此間正逢夏日漸臨,,玉華廊旁的千蓮池是整座皇宮蓮花盛放最耀眼奪目之處,云蒼闌假意向皇帝提議來此賞花,,希望皇上在日理萬機的同時也保重龍體,,愉悅身心。
皇帝自是欣然同意,,于是便與云蒼闌同行至此,。
安永琰執(zhí)了灰色的布巾,跪趴在玉華廊的一處階梯之上,,俯身埋頭苦干,,雙手通紅,衣衫破損的厲害,,蓬頭垢面,,實在是不得不引人注意。
云蒼闌跟在皇帝身邊,,在皇帝身后自是兩列宮婢與太監(jiān),,侍衛(wèi)佩刀分列兩旁,時時刻刻保護皇帝的安全,。
“皇上,,今日的玉華廊怎么只見這一個罪奴清掃?”云蒼闌故作鎮(zhèn)定,,向四周環(huán)視了一圈,,有意將話題引至玉華廊的清掃上,。
果然,皇帝聞言也朝四下瞥了一眼,,的確沒再發(fā)現(xiàn)其他罪奴,,“走,過去瞧瞧,。”
“是,?!痹粕n闌見皇帝發(fā)話,趕忙提步跟了上去,,心下卻已有計謀得逞的快感,。
皇帝不緩不急地朝著安永琰走去,在他眼前停下了步子,,安永琰順著那雙紫金盤龍履向上望去,,只見一身姿偉岸,襲明黃云龍紋服,,外罩紗袍,,頭戴旒冕之人負手立于他的面前。
他趕忙俯身跪拜,,將身子躬至最低限度,,“參見皇上!”他神色中的驚慌都被皇帝看在眼里,。
“嗯,。”皇帝將目光眺望至千蓮池上,,漫不經(jīng)心地問了句,,“怎么就你一人在此清掃玉華廊?”
“回皇上,,罪奴昨夜犯了過錯,,張掌事為了懲罰罪奴便讓罪奴一人到此清掃玉華廊?!彼捳f的斷斷續(xù)續(xù),,抽噎著,逼紅了眼眶,。
皇帝似是被他這反應(yīng)惹的十分不快,,居高臨下地掃過他襤褸的衣衫,卻不想,,竟在他半挽的衣袖后看見了一塊紅云樣的胎記,!
皇帝瞳仁驟縮,,幾近瘋狂地沖上去抓起他的手臂,那片紅云也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他的視線之中,。
皇帝是認得這片紅云的,,是不論過去多少年都不可能會忘記這片紅云的。
皇帝在那一瞬變得焦躁而癲狂,,不住地去摩挲安永琰手臂上那片紅云樣的胎記,,是真正生在血肉里的!是真的,,是真的,!
那一刻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一位九五之尊,一位高高在上的天子,,他如同一個孩子般,,只懂得最原始的欣喜。
身后的宮人們都從未看過皇帝如此失態(tài)的模樣,。
安永琰更是驚恐地看著皇帝額上暴脹突起的青筋,,直直地望著他眼底撕裂的血絲,那一刻他不禁在想這個皇帝,,自己血緣上的父親,,夜晚入夢之時,他是否真的想要尋覓自己,,找回自己,。
“這紅云是如何來的?”皇帝心中甚至不敢就這般輕易確信,,即便他早已抑制不住那洶涌澎湃的喜悅之情,。
“回皇上,罪奴自記事起身上便有這片紅云,,想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印記,。”安永琰似是被皇帝的欣喜若狂驚嚇得不輕,,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你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快回答朕,!”此時的皇帝,已被狂喜的浪潮席卷淹沒,,他最迫切地希望便是聽見那個他心中想要得到的答案,,他這十五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期盼著的答案。
“罪奴,,安永琰,?!卑灿犁桨贻p啟,緩緩?fù)鲁鋈齻€字來,。
那一剎那,,天地歸寂,山河靜謐,,
皇帝半蹲在他面前,,雙眼蒙上一層水霧,驟然模糊不清,,他本看不清,,但卻真切的看見他的孩子近在咫尺之間。
“皇上,!”就連云蒼闌也免不了滿面訝異,不由得驚呼一聲,。
皇帝顫著雙手將安永琰托扶了起來,,“來,你跟朕回去,,跟朕回去,。”
安永琰頷首搖頭,,露出此事萬萬不可的神情,,“皇上九五之尊,罪奴不過是個下賤的奴才,,怎么敢與皇上同行,。”
“這是朕的命令,!朕讓你跟朕回去,!”他忍不住向安永琰施令,他怕的是這一切只是一場幻夢,,他怕的是他眨眼間的功夫這個孩子都會不見,。
安永琰在心中冷笑。
回去......還能回哪里呢,?這條路他走了十五年才抵達,,但這帶著恨意活過來的十五年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煎熬著他,,即便他找到了來時的地方又能怎樣,?他早就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不諳世事的孩童了。
一切都已經(jīng)太遲了,。
“紅公公,,命人傳慎王入宮,,再吩咐司衣閣,照著慎王的尺寸大小送兩件皇子常服至養(yǎng)心殿內(nèi),?!彼粗灿犁婆f不堪的衣衫,上面甚至沾滿了污水灰塵留下的痕跡,,“走,,孩子?!?p> 他拉住安永琰的胳膊,,如同找回了遺失的珍寶,小心翼翼,。
“是,。”紅公公得了指令,,知曉此時的重要性非同小可,,執(zhí)行起來還需雷厲風(fēng)行方可。
“云卿,,你先退下,。”
“臣......遵旨,?!痹粕n闌行禮告退,同時不忘了在心中冷笑一聲,。
安永琰兢兢戰(zhàn)戰(zhàn)地跟在皇帝身后,,說什么也不愿逾矩。
這道路好似變得格外漫長,,行了許久也未曾到頭,。
安永琰內(nèi)心不免暗自嘲諷這糊涂的皇帝,單單憑借著自己的片面之辭和一塊紅云圖案便認定了自己就是他失蹤多當年的皇子,,真是可笑至極,!
難怪當年......當年會落得妻離子散的下場。
這一路上,,皇帝時不時地朝他投來關(guān)切而疼惜的眼神,,他甚至來不及去想這么多年以來,他這流落在外的皇子究竟承受了多少苦難,,他只一心一意地感念上蒼,,竟能讓他在有生之年再見到這個孩子。
終于,行至養(yǎng)心殿外,?;实厶匾饬粝聝擅麑m婢,讓她們先行備齊用物,,好為安永琰沐浴更衣,。
兩名帶刀侍衛(wèi)把守在養(yǎng)心殿前,其余宮婢太監(jiān)雖然萬分好奇,,也不得不一一退下,。
“來,跟朕進來,?!被实凵踔劣H自為他打開門扉,安永琰瑟縮著身軀,,小心翼翼地踏進養(yǎng)心殿內(nèi),,滿目緊張與懼意,“孩子,,你無須害怕,。”
許是皇帝的輕言寬慰起了作用,,安永琰漸漸放松下來,,只是他站在養(yǎng)心殿正中央,,細細地看著四周的擺設(shè),,仍然有些無措。
“皇上,,皇子常服送至,。”
“進來,?!被实哿钕拢阋娨惶O(jiān)捧了托盤入內(nèi),,頷首垂眸,,不敢隨意張望。托盤上面正是件月白色的皇子常服,,“放在此處,,便退下吧?!?p> “是,。”太監(jiān)擱置下托盤,便匆匆離去,。
待那太監(jiān)走后,,皇帝看向安永琰,輕聲道:“旻兒,,先去沐浴更衣吧,。”
安永琰心中一動,,不知為何,,他對這個稱呼莫名地熟悉,卻又始終像是隔著一層薄紗,,無法清晰,,無法沖破而出。
記憶里,,好像多年以前也有人曾這樣遠遠地,,用輕柔溫和的嗓音喚他旻兒。
但他也只能露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來,,他不知道旻兒是誰,,他叫安永琰。
“朕......”皇帝見他神情有些呆滯,,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如他交談,,“去吧,孩子,?!被实塾H自執(zhí)起那套月白的常服遞至他的手中,安永琰緩緩伸出手去,,接了過來,,盯著那衣裳怔怔出神,指尖輕輕地在那上面摩挲了片刻,。
呆愣了好一會兒,,方才走至后殿一方浴池邊。
那浴池以白玉砌成,,下有地龍供以熱氣暖意,,澄清的水面上鋪灑著各色艷麗的奇花與藥草。
他不言不語地褪去衣物,,探出腳去踏入浴池內(nèi),,那兩名宮婢奉了圣旨伺候他洗浴,細致地為他洗去身上的污垢,。
宮婢的溫熱的指尖撫過他身后已經(jīng)長進血肉中泛著粉白的疤痕,,他的身子不禁一顫,那一道道傷痕都時刻提醒著他,他這些年所受的苦難,,那些傷痕有多深刻,,他對這個皇帝,對他的皇兄,,就有多恨,。
沐浴完畢后,他獨自留在后殿之中,。
用手展開那件擱置在一旁的衣裳,,精美華麗。
但他卻扯出一個不屑的冷笑,,冰凍三尺,,他恨不得立即將這錦服撕裂成碎片!
十五年的恨意,,豈是兩三句關(guān)懷與華貴的補償就能夠磨滅的,!他恨了十五年了!十五年前他失蹤的時候,,他走丟的時候,,他的父皇,他的皇兄在哪里,!
既然他們從那一刻就已經(jīng)拋棄了自己,,那么他就永遠不會再回到他們身邊!
他平復(fù)心緒,,緩緩闔上雙目,,穿上那件月白色的皇子常服。
這時,,宮婢又前來為他以獸型銀冠束好發(fā)髻,,這才引著他回到前殿,。
他穿過隔斷的鎏金屏風(fēng),,才至前殿,看見秦羽涅推門而入,。
這是他十五年后第一次,,正式與他相見。
秦羽涅看到了他,,將目光鎖在他的身上,。只見他襲了月白云紋常服,銀冠束發(fā),,面容俊秀,,眉眼卻出奇的明媚耀眼,有些消瘦單薄的身形使得他顯出幾分病態(tài),一雙明眸水光瀲滟,,但此時此刻顯得頗為小心翼翼,。
按照秦羽涅的身形穿戴的衣裳,在他的身子上顯得有些寬大,。
“昀兒,,你來了?!被实鄢赜鹉度ツ抗?,眼含深意。
“父皇,?!鼻赜鹉弥富蕚魉M宮時,本以為會是與他商議如何根治博義水患一事,。
雖然他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但卻并未多想。
只是現(xiàn)在,,當他見到這個自稱是“安永琰”的人時,,他是真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更沒想到竟會這么快又見到此人,,且還是在養(yǎng)心殿內(nèi),,與自己的父皇一同面對他。
“昀兒,,你知道父皇找到誰了嗎,?”皇帝滿面欣喜地看著秦羽涅,“你看看他是誰,?!?p> 秦羽涅從皇帝的語調(diào)中聽出了幾分顫意,看著他溫熱的眼眶,,他知曉此時他尚且不能平復(fù)心緒,,他只一心認為這便是他失散多年的孩子。
但自己不同,。
昨日他派出去調(diào)查此人身份的消息就已經(jīng)傳達給他,,雖然只查到此人在萬欲司中頂替了一名罪臣兒子,身份造假,,但這已經(jīng)足以讓自己對他心生懷疑,。
他現(xiàn)在不敢斷言此人究竟是誰,若真是七皇弟,,那么他又為何要用這樣的方式進宮,?為的又只是與親人相認嗎,?
他裝出一副不認得他們的模樣來,又有何意圖,?
不待秦羽涅回話,,“是旻兒啊,是旻兒,?!被实垡堰煅手畛霭灿犁男∽帧?p> 但秦羽涅只是靜靜地看著安永琰,,無所動作,,更讓人分辨不出的是此時他的眼睛里潛藏了怎樣的情緒。
“昀兒,,他的手臂上有和旻兒一模一樣的紅云,。”皇帝有些踉蹌地走至安永琰跟前,,輕輕地挽起他的一截衣袖,,安永琰站在原地任由皇帝動作。
秦羽涅的目光便也跟著落在他那只有紅云圖案的左臂之上,,劍眉一挑,,眼無波瀾。
“絕不會錯,!”皇帝篤定地說到,,似是對此深信不疑。而在秦羽涅看來那不過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孩子讓這個父親過于忘乎所以,,他甚至忘了去思考所存在的一切疑點,。
純粹被天降的喜悅蒙蔽了雙眼。
“孩子,,朕要告訴你,,雖然你可能已不記得你的曾經(jīng),但你是朕的親生兒子,,是這南朝的皇七子,,安永琰?!被实劾蠝I縱橫,,“這是你的皇兄,,秦羽涅,。”
他知道三言兩語一時是無法將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訴說清楚的,,但他只是想告訴他,,從今日起,,他不必再受那人間的千難萬險,他是有父親有兄弟的人,。
秦羽涅站在一旁靜觀這一切,,他也想要像父皇一樣,毫無顧忌地相信眼前的這個男子就是他失蹤多年的皇弟,。
可是,,他不能。
他總是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對勁,,這個人給他的感覺的確與永琰十分相似,,但正是因為這份相似,讓他心驚,。
他太過熟悉安永琰的眼睛,,熟悉到只用看著他的眼睛,便能知曉他究竟是不是安永琰,。
即便時隔多年,,那雙眼睛已褪去了稚氣與童真,參雜了紅塵紛擾,,但那雙眼睛看他的神情,,是不會變的。
他真正所害怕和擔心的是從這個男子的眼睛里看見那樣的神情,。
如果這是安永琰,,那么他的身后就隱瞞了太多故事。
他是他,,卻不是當年的那個他,。
安永琰聽著皇帝的訴說,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他隨著皇帝手指的方向,,看著那一身玄黑,眉目冷峻的人,,眸子里好似不自覺地多了幾分柔和之意,。
安永琰緩緩地邁開步子朝秦羽涅走去,在離他一尺的距離處停了下來,。
“殿下......皇兄,?好熟悉......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安永琰不禁陷入深思,,眼神迷蒙,。
“上次在萬欲司我們的確見過?!鼻赜鹉鶆γ驾p蹙,,并未輕易被他所感染,。
安永琰望向他眼底深處,似是極力地在其中尋覓哪怕一絲松動,。
“皇兄,?你是我的皇兄?”他試著輕聲喚他,,唇瓣啟張,,陌生又熟悉。
秦羽涅冷眼看著他,,卻避過他的眼睛,,還來不及應(yīng)對,安永琰已一把將他抱住,。
“皇兄......昀哥......”其實安永琰對兒時的事情大多早已記不真切了,。
除了那件讓他恨之入骨的事以外,他唯一還記得的便是他記憶里一直所喚的那個昀哥,。他記不清幼時的秦羽涅長什么模樣了,,但他一直都記得那雙眼睛,十五年來無論他多么痛恨他們,,他都一直記得他的眼睛,。
一如天神鍛造的黑曜石,灼灼生輝,。
也正是這雙眼睛,,讓他每每在水深火熱的試煉營中一心求死的時候,將他從深淵拉扯回來,;也正是這雙眼睛,,讓他的恨意與日俱增,他痛恨自己的軟弱無能,,哪怕這雙眼睛的主人拋下他,,他也無法忘記。
他不想看見這雙眼睛,,卻日日夜夜盼望著再看到這雙眼睛,。
“昀哥,你是昀哥對嗎,?”安永琰不住地詢問,。
昀哥......秦羽涅周身大怔,他僵著身子,,不能動彈,。
昀哥,這是永琰幼時,,私下對他的稱呼,,這是別人不可能知道的,。
他低垂眼眸去看他的眼睛,,無盡的柔意與純粹的依賴,,安永琰胸腔中的跳動似乎要與他連為一體,血脈相融,。
那一刻,,他真的覺得,他的七皇弟回來了,。
他抬起手來,,緩慢地輕輕環(huán)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