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梁鐵公有一個夢想,,不大,,但很實在,。
鄉(xiāng)間良田數(shù)頃,,大屋七八間,,廳堂能容十余人飲酒作樂,,臥房能擋寒風苦雨,,倉中之糧足夠三年之費,,箱藏之銀用時不缺,。賢妻一位,,美妾兩三人,僮仆三五十名,,足矣,。當然,還要兒女雙全,,男兒讀書博取功名,,鄉(xiāng)試中舉即可,女兒嫁鄉(xiāng)紳之家,,不求大富大貴,,只求日子安穩(wěn),親家來往不絕,。
為了實現(xiàn)這個夢想,,梁鐵公制定了一個計劃。
首先是改名,,梁鐵公原名“石彈兒”,,聽著就是窮命,一定要改,,“鐵公”不錯,,每次自我介紹的時候都可以這樣開頭:“在下梁鐵公,,跟‘鐵公雞’沒有半點關(guān)系,不過閣下若想向我借錢,,務必找個好點的理由,。”然后大笑三聲,,沒有意外的話,,就可以握著對方的手稱兄道弟了。
其次是賺錢,,這是重中之重,。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這是說天道循環(huán),,就算你是秦皇漢武,也有撒手的一天,,要將天下讓于他人,。
財富也是,你看那金銀珠寶,,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今朝在你手,,明日入他門,,說來說去,也是一個“循環(huán)”的道理,,譬如流水,,在誰手里都是暫時的,最終還是得流走,,人人留不住,,所以人人可留。
有人說梁鐵公是騙子,,他自己絕不承認,。
我搶錢了?沒有,。偷錢了,?也沒有。人家恭恭敬敬把錢送到我手里,,就像是水流到我家的一畝三分地里,,難道還要筑壩攔著不成?
這不叫騙,,這叫循環(huán),,天道循環(huán),,梁鐵公的“賺錢之道”也是循環(huán),所以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從無悔意,。
二
張五娃被梁鐵公說得心服口服,,當即改名張五公,梁鐵公說:“你要做神仙,,不是妖怪,叫什么‘蜈蚣’,?就叫……張五臣吧,,臣服的臣?!?p> “五臣,、五臣……人家要是問哪五臣,我怎么回答,?”
梁鐵公斜眼道:“天機不可泄漏,。”
梁鐵公五短身材,,怎么努力都打扮不出世外高人的模樣,,所以他選了一位傀儡。
張五臣身軀偉岸,,初次見面總能唬人一跳,,但是也有明顯的缺點,開口必笑,,氣勢丟得一干二凈,,怎么也改不過來,所以他干脆不開口,,將說話的事情全交給梁鐵公,。
“進屋之后你就折騰吧,聲音越大越好,,但是不準砸壞窗戶,,記住了嗎?”每次接到活兒之后,,梁鐵公都要叮囑一番,。
張五臣點頭,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吞了一下口水,,心里想的全是拿到錢之后就能大吃一頓。
三
賀升也被梁鐵公說服了,。
當時剛下過雨,,道路積水,,賀升小心翼翼地躲避水洼,對面一名五短身材的道士迎面跑來,,嘴里嘀嘀咕咕,。
擦肩而過時,賀升終于聽清對方在說什么,。
“賀家要倒霉,,賀家要倒霉……”
賀升一把抓住道士,喝問道:“哪個賀家,?”
“張家灣的賀家,。”
賀家的確流年不利,,先是家中發(fā)生火災,,損失倒是不大,可男主人賀員外受到驚嚇,,一個月后竟然病故了,,膝下無兒無女,唯有一妾懷上了孩子,,偏偏又愛得病,,時常吃藥,令全族人對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操心不已,。
賀升是賀員外的族親,,出來買藥,撞上這么一位道士,,心有所感,,不由得放松手,“你這人嘴巴太損,,不怕挨打嗎,?”
道士后退兩步,打量賀升兩眼,,突然調(diào)頭就跑,。
到了這種時候,賀升不得不追,,而且還要問個明白,,“我就是賀家的人,你把話說明白了,?!?p> 道士又退兩步,“是你讓我說的,?!?p> “我讓你說的,。”
“好,,那我就說實話了,。你身上有妖氣?!?p> 賀升舉拳要打,,道士轉(zhuǎn)身又跑,扔下幾句白詩,,“實話不愛聽,,賀家要倒霉。世人皆昏睡,,唯道得清醒?!?p> 街上的人都在看熱鬧,,賀升再次追上去,問清道士的姓名與落腳處,,也不買藥,,立刻回家向主母郭氏稟明。
次日下午,,梁鐵公和張五臣一塊登門,,張五臣人高馬大,長須茂盛,,直垂腰際,,身上的道袍扯下來能鋪床,背后的寶劍趕得上齊眉棍,,一亮相就把賀宅上下驚住了,。
張五臣不說話,繞過影壁,,左右看了看,,突然邁步疾行,腳下也沒個套路,,四處亂走,。賀家人都不敢阻攔,紛紛避讓,。
梁鐵公神情越發(fā)嚴肅,,大聲說話,將眾人引到自己面前,,“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啊,,身在險中卻一無所知,,個個臉上都有妖氣,你,、你,、你,還有你,,都有妖氣,,再這么下去,早晚成為妖怪肚中之食……”
賀家算是富戶,,上上下下三十幾口人,,都被這番話嚇著了,抬手摸自己的臉,,同時望向身邊的人,,心生惶恐,彼此懷疑,。
“后院還有人,?”梁鐵公嚴厲地問。
眾人順著瘦小道士的目光看去,,只見胖大道士已經(jīng)止步,,站在通往后院的小門前,雙臂稍稍分開,,像是振翅待飛的肥鳥,。
“如夫人住在后院,有孕在身,,因此沒出來迎接道爺,。”賀升回道,。
“那就對了,,這位如夫人就是妖怪?!?p> “不會吧,。”賀員外的正妻郭氏開口了,,在丈夫的遺腹子生下來之前,,她就是一家之主,對這個孩子,,她有理由比別人看得更重,。
梁鐵公指著張五臣的寬厚背影,“張三豐聽說過嗎?那可是本朝太祖爺金口玉牙親封的神仙,,就這樣,,張神仙也不領(lǐng)情,四處游山玩水,,過那閑云野鶴的日子,。這位張五臣,就是張三豐的第十一位徒孫,,也是最后一位,,只因為凡心未泯,被祖師打入凡間,,要捉九十九只妖怪,,才能重返師門。也是你們家老爺積過陰德,,死得又冤,,才有張五臣親來捉妖。我們不要錢,,也不收禮,。”
“一文錢也不要,?”賀升很意外。
“不是說過了嘛,,張五臣要捉夠九十九只妖,,今天這是第八十五只,捉妖就是他的報酬,?!?p> 賀升看向主母郭氏,郭氏看向眾人,,尤其是幾位特意請來的族中長老,,得到默許之后,說:“空口無憑,,捉妖得有證據(jù),。”
“那是當然,?!绷鸿F公得到許可,向張五臣大聲道:“可以恭請祖師爺了,!”
張五臣抬起右腳,,重重落地,順手解下背后的長劍,全身抖動不停,,口中念念有辭,。
不擺香案、不動樂器,,這樣的法師可有點特別,,眾人又是一驚。
梁鐵公撲通跪下,,重重磕了一個頭,,然后直身看向周圍的觀眾,“神仙降凡,,連皇帝都要跪迎,,諸位比皇帝還大嗎?”
三十多人急忙跪下,,心中縱有懷疑,,這時也不敢說出來。
張五臣抖了一會,,猛地向前疾奔,,沖入后院,很快就聽得呼喝聲起伏不斷,,間雜著摔壺折凳的聲響,,像是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戰(zhàn)斗。
眾人心驚膽戰(zhàn),,道士不起身,,他們也不敢動。
梁鐵公嘴上不閑著,,一會快速誦經(jīng),,一會介紹張五臣的種種異事,總之不讓院子里的眾人有提問和查看的機會,。
哇——后院響起嬰兒的啼哭,,眾人再無心聽道士胡說八道,紛紛起身,,梁鐵公愣了一下,,也站起身,激動地喊道:“妖孽,!妖孽出生,,再晚一步,你們賀家死無遺類,!”
眾人似信非信,,實在聽不出那啼哭聲有何異樣,。
張五臣從后院出來了,手中拎著一只布袋,,往地上一扔,,袋子里有活物在動,將眾人嚇得步步后退,。
“妖怪……妖怪抓住了,。”張五臣臉色變幻不定,。
“何種妖物,?”梁鐵公問。
“狐,、狐妖,。”
“本尊還是附身,?”梁鐵公不得不使個眼色,。
“附身!”張五臣快要崩潰了,。
“所生之物是妖是人,?”
“啊,?”
“我問你,,后院生下的孩子是人,還是妖物,?”
張五臣猶豫了一下,,然后肯定地說:“是妖,實實在在的狐妖之子,。”
四
張五臣一直沒弄懂梁鐵公的賺錢之道,,也從來不問,,這本是兩人之間的默契,這一次他卻要問個明白,,“那個女人……死了,,就死在我面前,真他媽……真他媽的……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回家干嘛,?種地,?你連地都沒有。”
“我跟著你一年多了,,至少給十戶人家做過法事,,總該攢下點錢吧?!?p> 梁鐵公冷冷地看著張五臣,,身材雖然矮了一大截,氣勢卻高出一頭,。
張五臣心生懼意,,卻沒有退縮,“給我錢,,我要回家,。”
梁鐵公嘆息一聲,,“才一年而已,,那點錢勉強夠路費。天道循環(huán),,你才走到一半就不干了,?”
“我只是你手里的傀儡,‘循環(huán)’的法子你可一點也沒教給我,?!?p> “別急?!?p> “我看你根本就沒想教,。”
“你若是愿意留下來,,我今天就可以傳授給你,。”
“能學到東西,,我當然愿意留下,。”張五臣心中不那么愧疚了,。
五
賀升趕到城隍廟,,看附近無人,快步繞過正殿,,到后面來找梁鐵公,,見張五臣也在場,不由得一愣,,“不是說好只有你一個人嗎,?”
“我們二人不分彼此,,我相信他。錢帶來了,?”
賀升面帶狐疑,,但還是從懷里取出一只包裹,緩緩遞給張鐵公,,“做得不錯,,可是那個孩子竟然早產(chǎn)?!?p> “你若是早點找我?guī)兔?,就不會有這樣尷尬的事情發(fā)生了?!?p> 賀升搖搖頭,,松開包裹,“嬰兒呢,?你們會解決吧,?”
張鐵公掂掂手里的包裹,淡淡地說:“解決嬰兒要另收錢,?!?p> 賀升的臉騰地紅了,“二百兩還不夠,?”
“一碼是一碼,,你事先也沒說會有一個活著的嬰兒?!?p> “多少,?”賀升陰郁地問。
張鐵公豎起兩根手指,。
賀升豎起一根食指,,“就這些,賀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p> 梁鐵公點頭。
“明天一早我送錢來,,務必穩(wěn)妥,我們賀家絕不能讓人家指指點點,?!?p> 六
“二百兩!這么多,!”張五臣興奮得直搓手,,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包裹,。
“咱們的生意就是這樣,賺錢少的時候吃不飽,,多的時候富可敵國,,這筆只算是小意思,以后還會有更大的生意,,夠你吃喝幾輩子,。”
張五臣由衷地贊嘆一聲,,“真沒想到是賀升來給錢,,除掉如夫人對他有什么好處?”
梁鐵公笑了一聲,,“簡單地說吧,,賀升私通主母郭氏,想要霸占員外的家產(chǎn),,必須除掉如夫人和肚子里的嬰兒,,直接動手怕吃官司,所以我就找上門去,,提供一點幫助,。”
張五臣一下子明白許多,,“你怎么知道這兩人的心事,,還能找上門去?”
“別貪心,,這其中的門道你得慢慢學,。”
“我不貪心,?!睆埼宄夹χ痤侀_,突然聽到隔壁的哭聲,,“小家伙怎么辦,?喂他米湯了,還是哭個沒完,?!?p> “交給我就是?!?p> “你是要……”張五臣做出一個掐的動作,。
梁鐵公冷笑一聲,“你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賀升既然只肯出一百兩銀子,,我就要用這個嬰兒再換一百兩來,。”
張五臣佩服得五體投地,。
七
梁鐵公帶走嬰兒,,入夜還沒回來,張五臣開始擔心了,,因為梁鐵公連賀家的二百兩銀子一塊帶走了,,分文未留。
“老家伙不會騙我吧,?”張五臣心生疑慮,,在屋子里自言自語,“他若敢騙我,,我……我自己單干,!”
可他只學會了施法,待人接物勉強能行,,卻接不到生意,,甚至連生意藏誰家都看不出來。
“不會,,老家伙需要我,。”張五臣發(fā)現(xiàn)自己真離不開梁鐵公,。
外面?zhèn)鱽砬瞄T聲,,張五臣一躍而起,急慌慌地去開門,,“你可回來……”
門外進來的不是梁鐵公,,而是一根木棍,劈頭擊來,,正中張五臣額頭,。
張五臣吃痛,哇哇大叫,,也不管這是怎么回事,,捂著腦袋就往外闖。
亂棍齊下,,張五臣被迫后退,,最后實在受不得,伏地抱頭求饒,。
很快有人沖進來,,將張五臣捆成一堆。
“你們……你們……”張五臣吃驚地看著四五名公差,不明所以,。
外面又進來一人,穿著與普通公差不同,,張五臣常在通州,、北京一帶行走,能認得出來,,“你是錦衣衛(wèi),?”
“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百戶趙瑛?!?p> “我沒犯法,,抓我干嘛?”張五臣心虛,,目光亂掃,,希望看到梁鐵公來救自己。
屋子不大,,趙瑛看了兩眼,,“另一個呢?”
“就我一個,?!睆埼宄甲煊病?p> 趙瑛從旁邊公差手里接過棍子,,照頭就打,,張五臣躲不開,硬接這一棍,,額上立刻又鼓起一個大包,,見對方再次舉棍,急忙道:“別打,、別打……你叫趙瑛,,前年在靈濟宮殺死老道周玄亨的就是你?”
“是我,?!?p> 張五臣氣勢頓消,“梁鐵公帶著嬰兒出門了,,說是天黑回來,,現(xiàn)在也不見人影?!?p> 趙瑛放下棍子,,迅速下達命令,公差們出屋布置埋伏,,屋子里只剩下他和五花大綁的張五臣,。
趙瑛拔出腰刀,,“我跟姓梁的是私人恩怨,所以你最好配合一下,,否則的話我只能先斬后奏了,。”
“哦,?!睆埼宄蓟腥淮笪颍拔揖驼f嘛,,怎么連錦衣衛(wèi)都招來了,。”沉默片刻,,他忍不住問:“江湖傳言你是個不敬神佛的妖魔,,你……真不相信嗎?”
“你信,?”
“當然,,舉頭三尺有神明?!?p> “可你還是要做傷天害理之事,?”
“天道循環(huán),神明借我的手懲罰惡人,,消除他們上輩子的業(yè)債,,這不叫傷天害理,這叫替天行道,?!睆埼宄冀z毫不以為恥。
趙瑛冷笑一聲,,心想這個梁鐵公還真有幾分花言巧語的本事,。
外面響起打斗聲,趙瑛將刀架在張五臣脖子上,。
張五臣小聲道:“不是我多嘴,,梁鐵公一身本事,就憑那幾名公差……”
房門被推開,,一名公差興高采烈地說:“抓到了,,不堪一擊?!?p> 張五臣的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梁鐵公被押進來,他挨打比較少,頭的包只有兩三處,,看到錦衣衛(wèi)也是一愣,,“憑什么抓我?”
“你就是梁鐵公,?”趙瑛收起腰刀,,上前問道。
“是我,,閣下是哪位?”
“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百戶趙瑛,?!蓖nD片刻,他繼續(xù)道:“還記得那些被你毒倒的孩子嗎,?其中一個是我兒子,,他死了?!?p> 梁鐵公臉色驟變,。
八
趙瑛難得地睡了一個踏實好覺,結(jié)果一大清早還是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一名公差驚慌地說:“那兩人被搶走了,!”
趙瑛大驚,“誰敢如此大膽,?梁,、張二人乃是錦衣衛(wèi)北司抓捕的要犯?!?p> 公差正為此事困惑不已,,“搶人者也是……也是錦衣衛(wèi),說是南鎮(zhèn)撫司的校尉,,有駕貼,,我們不敢不交人?!?p> 九
官場的規(guī)矩誰也突破不了,,趙瑛等了足足半個時辰,才得到指揮僉事袁彬的接見,。
“這是怎么回事,?不是由我全權(quán)負責丟魂一案嗎?好不容易捉拿到兩名要犯,,為什么會被南司搶走,?而且——南司什么時候開始管這種事了?”
袁彬一臉苦笑,“我也是剛剛得知,,陛下指派親信太監(jiān)坐鎮(zhèn)南司,,專管尋仙捉妖事宜,南司要走犯人,,想必是發(fā)現(xiàn)了線索,。”
“張五臣乃一無知蠢貨,,梁鐵公專事坑蒙拐騙,,既不是妖,也不是仙……”
“據(jù)我所知,,梁鐵公帶走一名狐生之子,。”
趙瑛惱怒地搖頭,,“什么狐生之子,,全是騙人的鬼話,賀家主母郭氏與族人賀升有染,,共謀財產(chǎn),,賀家主人死得就很蹊蹺,所謂狐妖產(chǎn)子,,全是梁鐵公編造的謊言,,我已問出口供,證據(jù)確鑿,?!?p> “那個嬰兒呢?”
趙瑛一時語塞,,過了一會才道:“被梁鐵公送走了,,他不肯招,可是只要用刑,,他肯定會說實話,。”
“唉,,就交給南司吧,,如果真與妖仙無關(guān),他們會將梁鐵公還回來的,?!?p> 身為主管錦衣衛(wèi)的指揮僉事,曾經(jīng)與當今皇帝共患難的袁彬,,似乎也不是那么得寵,,趙瑛沒再糾纏下去,,心里卻對南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十
趙瑛沒想到,,自己這一等就是五六年,。
天順八年,二度稱帝的皇帝駕崩,,廟號英宗,,新帝登基,改元成化,,袁彬升為都指揮同知,,終于接管南司,第一道命令就是將趙瑛從北司調(diào)至南司,。
趙瑛到任之后立刻追問梁鐵公的下落,,結(jié)果南司上下竟然沒人知曉內(nèi)情,只是送來一堆簿冊,,請百戶自行查找線索。
花了整整一天時間,,趙瑛看完了文書,,什么也沒說,回家休息去了,,南司眾人松了口氣,。
三天之后,趙瑛帶來一紙命令,,袁彬親筆書寫,,蓋著錦衣衛(wèi)印,還有皇帝的幾句批語,,憑著它,,趙瑛直接進入南司內(nèi)書房,隨意查看最為機密的文件,。
南司的確查過許多案子,,很多時候冠以北司的名義,其中一些就是趙瑛過去幾年里領(lǐng)辦的,,每一件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南司想從這些裝神弄鬼的案子當中追查妖仙的下落,結(jié)果正如趙瑛所料,,全都一無所獲,,不過書寫人很聰明,每次都留下一個高深莫測的尾巴,,或是一縷清煙,,或是一束白光,,或是一聲異響,總之無法解釋,。在一份文書中,,書寫者甚至大膽寫下自己的猜測:神之不欲見人乎?人之心志不誠乎,?天意難測矣,。
趙瑛冷笑一聲,真想在后面再加上幾行字:神仙見首不見尾也就算了,,為什么連妖怪也不見一只,?
兩天之后,趙瑛終于在故紙堆中找到梁鐵公的內(nèi)容,。
記載很是簡略,,無非是用刑與口供實錄,沒有出人意料的內(nèi)容,,隨后梁鐵公被收監(jiān),,看樣子并不受南司的重視。
趙瑛繼續(xù)看下去,,在梁鐵公入獄一年以后,,他的名字又出現(xiàn)在文書中,更加簡略,,通常是被帶出去配合查案,,事后歸監(jiān)。
漸漸地,,梁鐵公被帶走得越來越頻繁,,天順六年二月初九,他又一次出監(jiān),,從此再無下落,,既沒回來,也沒有死訊,,就此消失無蹤,。
南司沒人愿意說實話,趙瑛直接去見頂頭上司袁彬,。
“這個叫云丹的是什么人,?這些年來,每次都是他帶走梁鐵公,,最后一次沒有歸還人犯,,而且他的名字很少出現(xiàn)在其它文書當中?!壁w瑛調(diào)至錦衣衛(wèi)七年多了,,從未聽說過此人,。
袁彬沉默良久,最后道:“你明天再來見我,?!?p> 袁彬在錦衣衛(wèi)為官多年,歷經(jīng)起伏,,曾是英宗皇帝的親信,,也曾在內(nèi)斗中敗給同僚遠貶它方,最終,,他是勝利者,,掌控了整個錦衣衛(wèi),包括南北鎮(zhèn)撫司,,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仍然不由他做主。
袁彬認識云丹,,正因為如此,,他要向某人請示之后,才敢向一名百戶透露實情,。
次日再會,,袁彬與趙瑛閑聊多時,將近半個時辰之后,,才說道:“陛下早就知道你,?!?p> 趙瑛垂頭,,沒有接話,他已猜到袁彬所要請示的“某人”必是當今皇帝,。
“南司尋找仙人的下落不是一天兩天了,。”袁彬繼續(xù)道,,嘆了一口氣,,“太祖曾經(jīng)派人尋找神仙張三豐,幾度封號,,甚至專為張三豐建立宮觀,,永樂皇帝登基,也曾派人遍訪天下名山大川,,晚年時將尋仙的任務交給了南司,。可惜,,直到今天也沒找到一位真神仙,?!?p> 趙瑛仍不接話,因為他覺得原因非常簡單,,簡單到誰都不愿意承認,。
“先帝英宗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當初落難北虜,,只有我陪在身邊,,先帝即使在最危急的時候也不氣餒,堅信自己是真龍?zhí)熳?,必有神靈護佑,。結(jié)果天下人都看到了,先帝不僅安全返回京城,,還真的復辟了,。若說沒有神靈相助,怎么可能,?”
趙瑛繼續(xù)沉默,,心里其實想問,既有神靈相助,,為什么只幫英宗復辟,,卻要害死保衛(wèi)北京城的大忠臣于謙?
“當初調(diào)你到錦衣衛(wèi)北司,,一是你家曾對南宮有恩,,二是想摒除假仙,可是——”袁彬苦笑一聲,,“這些年來,,你做得太成功了,一位神仙也沒留下,?!?p> 這是功勞,也是罪過,,趙瑛因此一直都是百戶,,寸官未升。
“皇帝富有天下,,為什么非要尋找神仙,,給奸人可趁之機?”趙瑛問道,。
“長生,。”袁彬只回答兩個字,,解釋得清清楚楚,,“不過事情有變化了,,先帝那么虔誠地相信神靈,未到不惑之年卻已駕崩,,當今圣上以為,,世上必有神仙,但是神仙不會與凡人來往,,苦尋無益,,不如不尋?!?p> 只差一步,,皇帝就會承認世上根本沒有神仙,趙瑛也不能要求得更高了,,“陛下英明,。”
袁彬從桌上拿起一封信函,,“去趟廣西,,那里正在剿滅叛匪,軍情以外,,你盡可以做主,。”
十一
云丹是名太監(jiān),,四十多歲,,看罷皇帝的親筆手諭,他笑了,,然后雙手捧信送還原主,,說:“百戶大人今后就是我的新上司了,失敬,?!?p> 云丹相貌儒雅,,頷下無須,,顯得更年輕一些,雖然拱手帶笑,,卻沒有多少尊敬之意,。
“我要梁鐵公?!壁w瑛由京城千里迢迢趕到廣西,,目標并非一名太監(jiān)。
“真是遺憾,,大人來晚一步,,梁鐵公——已經(jīng)仙去了,。”
“什么時候,?在哪里,?”
“十多天前,官兵攻破大藤峽叛賊巢穴,,梁鐵公隨軍深入,,不幸遇害?!?p> 趙瑛一個字都不相信,,“你在前年將梁鐵公帶出錦衣衛(wèi)南司,一直沒有歸還,?!?p> “嗯,這兩年來我們東奔西走,,一心做事,,沒機會回京,但是事事上報,,百戶大人沒看到嗎,?”
“南司沒有記錄?!?p> “那就是在宮里了,。”云丹回視趙瑛,,面上依然帶笑,,全無懼意,更不在乎對方相信與否,。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壁w瑛明白,,自己碰上對手了。
十二
這與其說是尸體,,不如說是一根燒焦的木頭,,從頭到腳烏黑一片,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樣貌,。
“這是梁鐵公,?”趙瑛問。
“正是,而且死得很蹊蹺,,燒死梁鐵公的非是凡火,,而是神火?!?p> “神火,?”
“同去的數(shù)十名官兵親眼所見,梁鐵公乃是自燃,,周圍百丈之內(nèi)絕無明火,。”
趙瑛瞥了云丹一眼,,“你要小心,,當今圣上不相信這一套?!?p> “我只管實話實說,,不管信與不信?!?p> 趙瑛嘿了一聲,,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趙大人,?!痹频そ辛艘宦暎澳阋惨⌒?,先帝初登基時,,也不相信神明,兩年之后不得不信,?!?p> 再給趙瑛一百年,他也不信,。
十三
大藤峽是兩廣叛賊的老巢,,被官兵改名為“斷藤峽”,溝壑眾多,,戰(zhàn)后官兵四處搜索,,仍能捕獲大量俘虜。
趙瑛跟隨將士們走遍了整個峽谷,,親眼見到了梁鐵公自燃之處,,那是一座平坦的峰頂,,燒過的痕跡還在,,沒人敢于靠近,趙瑛一個人觀察多時,沒看出什么特別的地方,。
他不死心,,繼續(xù)調(diào)查下去,上至帶兵的將軍,,下至挑擔的役夫,,只要遇見就聊幾句,他相信,,事實就在眾說紛紜之中,。
趙瑛再回到軍營里,已是二十天以后,,大軍遣散,,只留少數(shù)人駐守,朝廷旨意已到,,眾將士皆得厚賞,,營中一片喜悅。
趙瑛不顧風塵仆仆,,進營之后立刻求見大帥韓雍,。
韓雍以文臣提督軍務,一舉平定兩廣,,深得朝廷賞識,,風頭正勁,但他還是抽出時間接見這名心急的百戶,。
見禮畢,,趙瑛道:“聽聞軍中欲閹割數(shù)千童子送往京城,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這些兒童都是叛賊之子,按律該斬,,如今網(wǎng)開一面,,也是他們的造化?!?p> “這不是大人的本意吧,?”
韓雍眉頭微皺,開始覺得這名小小的百戶有些無禮了,,“朝廷命我提督兩廣軍務,,軍中一切自然都是我做主?!?p> 趙瑛拱手道:“大人休怪,,我聽到一些傳言,聲稱軍中太監(jiān)以獻俘為名,其實是要造‘子孫湯’,?!?p> “子孫湯?”韓雍眉頭皺得更緊,,他實在不愿參與到太監(jiān)的事情當中去,。
“就是能讓太監(jiān)重新長出子孫根的一種湯藥?!?p> “哈,。”韓雍忍不住笑出聲來,,“滑稽,。”
趙瑛沒笑,,“確實滑稽,,但是太監(jiān)們相信,而且真的在做,,那幾千名男童的……東西就是重要藥材之一,。”
韓雍收起笑容,,“不只是男童,,也有女童?!?p> “女童是障眼,,太監(jiān)們要的是那些男童,而且這些兒童不都是叛賊之子,,許多是從外地拐買來的,,太監(jiān)云丹一直在追查此事,到了廣西卻與其他太監(jiān)同流合污,?!?p> 韓雍沉默多時,“你來晚了,,那些男童恐怕都已經(jīng)受過刑,。”
“能救幾個是幾個,,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太監(jiān)們得逞?!?p> “子孫湯……不會真有用吧,?”
“當然沒有,,可是太監(jiān)試過一次之后,就會用更兇殘的手段嘗試下一次,?!?p> 韓雍這才明白事情有多嚴重,,緩緩道:“我奉命來兩廣提督軍務,,剿匪以外的事情不歸我管,但是你可以,,你有陛下的親筆諭旨,。”
十四
趙瑛坐在屋中,,靜待來客,。
未經(jīng)通報,云丹直接闖進來,,面皮漲紅,,再無半點儒雅之氣,不客氣地指著趙瑛,,“你好大膽,!”
趙瑛盯著太監(jiān),“你知道得太晚了,?!?p> 云丹臉上忽青忽紅,“別以為一時得勢就能只手遮天,,你只是一名小小百戶,,與陛下隔著好幾層哩?;鼐┲笪译S時能見陛下,,你能嗎?”
趙瑛得承認,,雖然受到重用,,但他從未得到過皇帝的召見,無論大事小情,,都要通過上司袁彬傳達,,而袁彬并不是時時受寵。
“我能拿出無可置疑的證據(jù),,你能嗎,?”趙瑛曾在證據(jù)問題上深受其害,調(diào)到錦衣衛(wèi)之后,,特別小心在意,。
云丹臉色更紅,,“你在挑戰(zhàn)我們所有人,記住我的話,,等當今圣上對長生不老感興趣的時候,,就是你的死期?!?p> 云丹轉(zhuǎn)身就走,。
趙瑛又坐了一會,起身出屋,,叫來一群軍士,,這些人都是韓雍撥來的,受他調(diào)遣,。
“去太監(jiān)的庫里,,將所有‘藥材’扣押,那都是查案的證據(jù),,一分一毫不準丟失,,更不準被任何人拿走?!?p> 眾軍士領(lǐng)命而去,,只要責任有人承擔,他們愿意接受這樣的命令,。
趙瑛帶領(lǐng)少數(shù)士兵,,前往附近的一座軍帳。
幾十個孩子擠在里面,,小的五六歲,,大的不過十四五歲,木呆呆地或坐或站,,眼中充滿了恐懼,。
趙瑛只來得救下這些孩子,其他人都已受刑,,正在靜養(yǎng),,準備送往京城。
“你們是一群獨特的人,?!壁w瑛看著這些孩子,心中涌起遏制不住的同情與憤怒,,但是聲音依然平緩柔和,,就是這個聲音,將讓這些孩子牢記終生,。
“傳言說你們是狐妖所生,,被送到鬼母處撫養(yǎng),,姑且承認傳言都是真的吧。從今天開始,,你們要忘記自己本來的出身與來歷,,你們?nèi)夹蘸旁潞?,中間一個桂字,,桂花的桂,還有一個字,,容我慢慢想,?!?p> 趙瑛下定決心要救這些孩子,,他覺得云丹的確說出了一些真相,皇帝早晚會對長生不老感興趣,,到時又會熱衷于鬼神之事,,“狐生鬼養(yǎng)”四個字或許就是這些孩子的護身符。
至于燒焦的梁鐵公,,趙瑛相信,,只要盯住云丹等人,自己還會再見到他,。
?。ㄇ皞鞯酱私Y(jié)束,6月10日新書上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