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城御史劉東升當差完,，回都察院交職后,，到工部營繕司找郎中秦業(yè),，秦業(yè)是秦可卿養(yǎng)父,，也是劉東升同年進士,，同年、同鄉(xiāng),、同師,，朝廷的關(guān)系網(wǎng)由此而來。劉東升向秦業(yè)推薦了《笑林廣記》,，秦業(yè)笑倒是笑了,，卻說作者太不厚道，一味諷刺,。
與此同時,，也有一些文化階層的人接觸到了《笑林廣記》，此書作者“山海老叟”之名開始逐漸傳播開來,。鄭夜寥賺了一百多兩,，當然這都是一月后的事情了，時人只重八股文章,，雜家小說不過消遣罷了,，博人一笑而已。
……
碧紗櫥是賈母院的房屋,，給進京后的林黛玉居住,，與賈寶玉的屋子“絳云軒”不過一墻之隔，出門即可見面,。賈寶玉在世家公子的宴席上風(fēng)聞《笑林廣記》,，托小廝茗煙去買，茗煙看了這書是雜書,，萬一被發(fā)現(xiàn),，他是要受罪的，推脫賣完了,，賈寶玉不信,，威逼利誘，茗煙無法,，偷偷摸摸買來,，以銀錢騙過門房盤查,，賈寶玉才得一窺《笑林廣記》的廬山真面目。
隨便翻到一頁,，那名為《酸臭》的故事如下：
小虎謂老虎曰：“今日出山,，搏得一人，食之滋味甚異,，上半截酸,，下半截臭，究竟不知是何等人,?！崩匣⒃唬骸按吮厥切悴偶{監(jiān)者?！?p> “哈哈哈……”賈寶玉咧嘴大笑,，手舞足蹈，不停拍打坐墊,，他平生最恨功名舉業(yè),，見到此等諷刺“國賊祿蠹”的，覺得此書寫得最是對他胃口……
林黛玉過來要搶看,，賈寶玉不給,，黛玉就耍那傲嬌的小脾氣，賈寶玉便妥協(xié)了,，林黛玉往繡墩坐下,，隨手翻的一頁是：
山西一人善于制醋，一日出賣,，某秀才嘗畢,，曰：“像我?！币粙D人來嘗,，亦曰：“像我”。那人驚奇：“酸秀才不稀罕,，你為何也酸,？”婦人曰：“我便是愛拈酸吃醋的，怎么不酸,？”
林黛玉沒笑出聲,，小手拿帕子抿在嘴邊，笑不露齒,，又看了幾頁,，俏臉通紅,，啐道：“呸,！什么玷污人的爛書,！你仔細舅舅揭你的皮?！?p> 又道：“明兒你去不去學(xué)里,？噢……那位琮爺該搬出來了，他定是要去的,?！?p> “去幾天就回來，什么八股文章,，我不稀罕,，琮弟那德性，不過是沽名釣譽,、貪慕榮華的祿蠹,。”賈寶玉長篇大論地憤世嫉俗,。
林黛玉笑,，目光移向《笑林廣記》，是自己搶看,，怪不得寶玉,，心想：“這書多有諷刺辛辣之處，但那些世態(tài)人情,，我從未見過,。寫書之人，要么玩世不恭,，要么看透塵世,。”
……
火盆里的煤炭因雪覆蓋,，滋滋熄滅,，那雪是破爛的窗牖外襲進來的，又因為冷風(fēng)一吹,，熄滅的煤炭重新燃起,，黑而發(fā)紅，茅房蓬牖,，瓦灶繩床,，石榴看哪里都覺得冰冷，就像前日讓人拖老子娘的尸體往東城左家莊化人場去一個感覺,，這還算好的,，街坊有被大雪壓塌房屋，全家喪命的人,，還有,，懷里的二十兩銀子很溫?zé)帷?p> 風(fēng)繼續(xù)吹,，酒幌繼續(xù)蕩。
孫?？粗髯訝旘T騾,，兩腳靴子穩(wěn)穩(wěn)踩在蹬上，左手鞭子,，右手韁繩,，如此雙管齊下，琮爺胯下的騾子變得溫順,，想幾日前,，琮爺連馬鞍都上不了。
有一件事情,，他沒告訴主子,，騾子分兩種，公驢和母馬生的,，母驢和公馬生的,，品性各有不同，騾子是不能傳宗接代的,，琮爺騎的是最溫順的那種,，否則這個年紀怎么馴服得了，孫福以前在府里養(yǎng)過馬,，胭脂馬,、千里馬、青驄馬……都能辨認,，東府的焦大差不多也是這般,。
他領(lǐng)琮爺出了西便門，京師是要害,，城中有城,，外城、內(nèi)城,、皇城,、紫禁城，層層包圍,，西便門只是外城城門,，城下有個城洞，重兵把守,，上有箭樓,、角樓。
出門有個佛寺,，叫牟尼院,，此地的景象顯得荒草萋萋,，牟尼院歸禮部僧錄司管轄，香客一個也無,，入目所見,，老柳殘敗,，護城河水泊泊流過,，難民三五成群地匍匐，有些想要進城,，卻被步兵統(tǒng)領(lǐng)衙門,、順天府衙門、五城兵馬司的衙役,、官兵攔住,，難民太多，出動的部門也多,。
賈琮沉默,，待孫福買果點回來，問他話,，孫福笑道：“剛才聽鋪子里的人說話,，說是永定河發(fā)了桃花汛，浪濤滾滾,，良鄉(xiāng),、固安、永清,，三個縣的數(shù)千難民跑京師來了,，望大戶人家收為奴才，這么多人,，當然不能進城,。”
賈琮道：“順天府不管嗎,？那可是三品的掌印官,。”
“官家的事,，小的不明白,。”孫福三緘其口,，望琮爺臉色有些不好,，提議道：“琮爺要散財消災(zāi)么？”
“罷了,，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賈琮心下一嘆,，他前世也是農(nóng)民家庭,，七八歲就拿鐮刀、鋤頭下過田地,，深知農(nóng)民之艱難,，如果能做官，或者有功名,、有關(guān)系,，他就能出一臂之力了，比如考察永定河,、建立義倉,，救救這些老百姓，指望朝廷撥款,，好像不是那么容易,。
“這對比真鮮明，城內(nèi)富戶醉生夢死,，城外難民匍匐于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莫過于此,。”賈琮咳了幾下,，那風(fēng)倍覺冷,，他看到了有凍死的婦人孩子，被衙役拖向化人場,，在這一刻,，賈琮不得不信命，其實好多人的命,，一生下來就注定了,，吃不飽飯的和尚朱元璋只有一個，被解雇的驛卒李自成也只有一個,，其他底層人的命,，卑微如螻蟻。那么運呢,？或許可以改變,。
“今年是壬申年對嗎？明年癸酉，子,、午,、卯、酉鄉(xiāng)試,，我今年就去參加宛平縣試,。”賈琮像對仆人說,，又像對自己說,。
孫福欲言又止，縣試哪有那么好考啊,，當年賈敬,、賈珠都考了好幾回,，不過琮爺腦袋靈光,，如果八歲中案首，那就神了,。
……
上學(xué)前一日,，賈琮搬出了賈赦院，住在三春倒坐抱廈的斜對面,，院子雖小,，卻廂房、書房,、正堂齊備,。
賈琮本可回賈赦不搬出來，那樣王熙鳳就管不到他了,，但是,，現(xiàn)在的他爭不過王熙鳳，她有老太太寵著呢,，不如將計就計,，再按他的法子一勞永逸。
書房要取個名字,，賈政書房叫“夢坡齋”,，賈寶玉書房叫“綺霰齋”，賈琮給自己書房命名“匪鑒堂”,，取的是《詩經(jīng)》“我心匪鑒,，不可茹焉”之意。
晚上月光不出,，只余漫天星光點點,，賈琮看完《孟子》，頗有心得，再臨摹一會顏體,，開始寫《笑林廣記》第二部,，然后兄弟姐妹們便笑吟吟地來了。
“恭喜,，恭喜,，姐姐恭賀琮弟喬遷之喜?！辟Z迎春送來一些筆墨紙硯,，幾張棋譜、一副象棋,、一副圍棋并棋盤,。
“要燎鍋底么？”賈琮笑道,，賈家雖然根在江南,，卻也融合了北方人的習(xí)俗。
一句話引得眾人一笑,，賈惜春都說更熱鬧了,，唯有林黛玉和賈寶玉心里嘆息：“鳳姐姐或許不安好心，怕琮弟得寵,，便使了這個法子,。既能得美名，又好管教琮弟,，一石二鳥,、一箭雙雕?！?p> 賈探春拿下柜臺的《時文精選》,，寶釵跟來翻看。
薛寶釵從小就有父親教導(dǎo)詩書,，為了預(yù)備選秀,，薛家進京一方面是為了到戶部領(lǐng)取皇商內(nèi)帑，一方面就是到戶部報名造冊,，給寶釵選秀的,，她是紅樓女子中最博學(xué)的，無出其右,。
穿著簡約,，杏眼如波，薛寶釵翻看幾頁,，笑問：“琮弟就看八股文了,？會破題嗎,？我出一題，你試試：大學(xué)之道,，天命之謂性,，學(xué)而時習(xí)之，孟子見梁惠王,?！?p> “哎呀！”林黛玉一拍手：“寶姐姐故意刁難人,，這四句話,，分別出自《大學(xué)》、《中庸》,、《論語》,、《孟子》，四書都全了,，五經(jīng)還遠么,？哪有這么刁鉆的題目！”
賈探春嘆道：“真是難,，寶姐姐出題就是不凡,?！?p> 賈寶玉最痛恨科舉仕途的,，看見寶姐姐談八股就不痛快。但這個題目,，他也破不出來,，自負天資聰穎，料想賈琮也破不了的,。
“是有點難,。”賈琮點點頭,，沉思道：“但只要努力上進,，天下沒有破不了的題。你們看,，‘道本乎天,，家修而庭默也’，這句可行,？”
薛寶釵杏眼微睜,，又是驚嘆，又是驚喜道：“破出來了,，道本乎天,，切中前二句，家修而庭默也，切中后二句,?！?p> 八股文的破題，講究鮮明透徹,、一針見血,，類似于現(xiàn)代的議論文，破題是對題目的闡釋,，其實整篇八股文都是把一句廢話,、空話發(fā)揮得逼真活現(xiàn)，代圣賢立言,，用圣賢的語氣說話,，不能有自己的思想。賈琮的破題,，已經(jīng)把寶釵的題目解釋得淋漓盡致了,。
“八股文一大堆條條框框，又有字數(shù)限制,，又要考據(jù),，又要講平仄……琮弟有這腦子，不如多學(xué)學(xué)莊子的風(fēng)韻,、名家的文章,，否則豈不濁臭？”賈寶玉大搖其頭,，有些微妒忌,，更多的是不屑，他要是肯用功,，也能破題承題的,。
賈琮不說什么，或許是理念不合,，況且寶玉是兄長,，他沒有眾目睽睽頂撞的道理，他做事情向來務(wù)實,，打定主意要走出家門,，躋身官場，救想救的人,，做想做的事,，八股文的種種弊端，他比賈寶玉知道的更清楚,，但是說出來也無濟于事,。
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何必要求天下人都理解你呢,？
賈迎春失笑,，在他耳邊小聲道：“寶兄弟性子古怪，你別生氣,，但他也不會使壞的,。”
賈琮一笑,，表示無妨,。
薛寶釵手中團扇輕拂，眨了眨杏眼,，睇視寶兄弟,，搖頭輕嘆，又微瞥賈琮,，依舊正襟危坐,，竟是如此冷靜，無故加之而不怒,，這才是懂得上進的人,，而且氣度不錯。
……
族學(xué)開門了,，賈琮,、賈環(huán)、賈蘭,、賈菌等人各自打點好筆墨紙硯,、爐炭，賈寶玉也想先去混幾日,，再告病回來。
行出小院內(nèi)門,，孫福背起一應(yīng)物品,，憤憤不平：“琮爺，璉奶奶太過分了,，克扣了奴才的銀子不說,，琮弟的八兩費用也沒了?！?p> 賈環(huán),、賈琮、賈蘭,，每年上學(xué)都有八兩費用,，是買筆墨紙硯的錢,，紅樓之中，這項費用是賈探春當家時蠲免的,，而這個時候,，王熙鳳把賈琮的所有費用截留，拿去放高利貸了,。
“不是還有賣書的幾兩嗎,？”賈琮依靠自己，暫時不必為銀錢煩憂,，待《笑林廣記》后續(xù)出來,，還有好幾筆，不過這筆冤枉帳,，總要清算的,，他賈琮豈是任人欺凌之輩。
春寒料峭,，古陌通幽,，他仿佛回到了少年的讀書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