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師無尊”四字脫口的一剎那,,畫十三眉心不由自主地陡然抽搐了一下,。他不禁咬了咬牙根,,壓抑住胸口的一陣起伏,,在心中對自己狠狠斥了一句“不孝”,臉上卻從容如故道:“我是野路子上的,。籍籍無名,、碌碌無為罷了?!?p> 徐飛聽了十三這話,,才松了口氣似的繼續(xù)說道:“紅兄這樣說,我便放心了,!你只要不是已故姜黎太傅的姜派一脈就好,!”
“怎么?!泵婕喓蟮漠嬍坏晚?,輕而又輕地吸了一口氣,拿出一副似懂非懂的語氣,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姜派如何,?周派又如何?我可聽說,,早年,,昔日的姜太傅與今日的周太傅乃是情深義重的知己好友,想來在畫壇上平分秋色的周派,、姜派也必定親如一家才是啊?!?p> “紅兄,,你恐怕不只是野路子上的,恐怕還是野山溝里來的吧,!”
徐飛一臉無奈地搖著頭,,語重心長地笑道,“既然你我志同道合,,我徐飛也不拿你當外人了,。什么親如一家?倆字——狗屁,!什么平分秋色,?現(xiàn)而今,宮中翰林畫苑的太傅早換成了當朝郡馬——周榮,!姜派的地位能和周派比肩一二么,?”
“可我聽聞,”畫十三重重合了合眼,,如鯁在喉一般,,難以啟齒道,“昔日翰林畫苑中并稱為‘翰林雙絕’的姜黎和周榮乃是多年交好,、親如手足的知己摯友,。哪怕是在姜黎逝世多年后的今天,每逢祭日,,周榮都必會大肆張羅地親自祭拜,。整整十年,年年不落,。周太傅懷揣著這般“伯牙子期”的知遇念舊之心,,想必姜派的地位比之周派,就算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徐飛撇著嘴“嘖嘖”了兩聲,一臉內行人看門外漢的神情,壓低了嗓子回道:“紅兄,,說句不好聽的,,‘樹倒猢猻散’喲。不然你當周派是靠哪一點壓住了姜派,?”
好個“樹倒猢猻散”,,真如一把生了銹的小細刀整個插進了畫十三的心窩里,而且刀刃上還銹出了一個蜷曲小鉤,,在他這個該死沒死,、獨活于世的猢猻心口上鈍鈍地一剜、一剜,。
“徐飛兄弟如此慧眼如炬,,看來已深諳兩派個中款曲,明辨前程了啊,?!辈徽撔睦飵锥嗖懀樕先匀徽勑ψ匀?,早已成了畫十三吃飯飲水一般的習慣,,他語氣輕快明朗道,“此次畫館選拔民間畫師正是由周太傅全權負責,,愚兄先以茶代酒,,預祝徐飛兄弟能博得周太傅青眼了!”
畫十三說罷,,帶著幾分豪氣抄起茶盞,,與徐飛一飲而盡,一旁的徐達和長靈亦淺啜作陪,。
“紅兄啊,,實不相瞞,拋開門派立場不談,,單單看畫,,我還是中意姜太傅的作品,”如徐飛這種無甚自知之明的人,,最聽不得半句贊語,,十三寥寥數(shù)語便叫他躊躇滿志地找不著北了,已是無酒自醉,,滿心歡喜地繼續(xù)對十三掏心掏肺道:
“他的畫里啊,,好像總有些超出了畫師之外的東西,灑脫,、超然,、真實,這些還是次要的,最驚人的是他畫里帶有那份情意,、仁慈,、悲憫,別說尋常畫師畫不出來,,就是能看出來的,,尚且需要何等心境啊,!”
語罷,,面紗顫出一段漣漪。畫十三的白衫一角被他越攥越緊,,皺起幾道深深淺淺的溝壑,,每一道都在重現(xiàn)著他心頭如漲潮般漫卷而起的無限酸楚和哀慟。
斯人已逝,,哪怕遺作仍在、畫名流芳,,但那雙畫畫的手早已冰冷枯槁,,墳塋荒草已離離。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這是畫十三親如生父一般的師父臨死前教給他的最后一個道理,。這個道理,他反復悟了十年,。心中藏之,,無日忘之——他無人可訴,唯有在心里對自己默然立誓,。
不知畫十三有否想過,,或許,如果在姜黎的畫里沒有徐飛所說的那些超出畫師之外的東西,,那么他今天還會是高高在上,、安安穩(wěn)穩(wěn)的大殷國舅、翰林太傅,。
“徐飛兄弟似乎對姜太傅獨有見解啊,。”面紗后不咸不淡地回應著,。
徐飛擺擺手,,散漫一笑道:“早年學畫時跟著老師學的是姜派畫法,方才所言還都是老師的解讀,,不知怎么就記在了心上,。后來,和姜派有關的畫師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壓,慢慢地,,我也就看清了,,自己到底該畫什么。紅兄,,我能看出你是聰明人,,我有一句勸,不知你愿意聽否,?”
十三的眼睛盯著桌上跳動如螢,、微小如豆的蠟燭火苗,深邃的眸中閃爍著晦暗不明的光亮,,微微揚著眉梢道:“徐飛兄弟想必是要勸我,,如你一般投入周派門下,他日飛黃騰達也好有個照應,?”
徐飛二人在京中本就舉目無親,,更無可仰賴倚仗的故友知交,好不容易機緣巧合地遇上個能說得上話的,,而且又頗有頭腦的畫十三,,自然想要結交攀附一二,就算從他身上撈不到什么實打實的好處,,但起碼多份交情多條路,。只是徐飛想不到,畫十三一語道破了他的那點心思,,不禁訕訕的語塞了片刻后,,一副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的樣子說道:
“紅兄,什么飛黃騰達的話且放在一邊,。往輕了說,,我勸紅兄投入周派,是在為紅兄的前途打算,,往重了說,,”徐飛頓了頓,煞有介事地半瞇起他那一雙聚光窄眼,,滴溜溜地轉了轉,,確認飯館里除了他們這一桌子再無旁人,才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繼續(xù)說道:
“這往重了說,,我是在為紅兄的性命考慮?。 ?p> “哦,?我不過一介小小畫師,,何以會有性命之憂,?”畫十三聽到這里,心頭微動,,臉上更加不動聲色地笑岑岑問道,,“況且,徐飛兄弟,,你尚不知我畫功幾何,,萬一我投入周派門下,搶了你的風頭,,你豈不是得不償失,?”
“若畫館里單憑畫功優(yōu)劣來定人之進退,我又何必這樣抬舉可能會成為對手的紅兄你呢,?”徐飛聽畫十三一副滿不在乎的口氣,,好像自己是在滿口胡謅一般,不禁急躁起來:
“你以為這些年姜派畫師漸漸凋敝零落是什么緣故,?你可知當年參與宮中那幅巨畫制作的那些姜派畫師他們如今——啊——”
徐飛越說越急,,腹上的傷口被扯了一下,疼得他一下子蜷了起來,。徐達連忙扶住了他,,勸他有什么話改日再繼續(xù)說,先回房休息,,徐飛還想再說些什么,無奈腹部傷口上陣陣疼痛難忍,,只好在徐達的攙扶下回房去了,。
畫十三站起身來,長靈幫著攙扶了徐飛幾步,,關切了句好生休息后,,十三又若有所思地緩緩坐回了桌旁,提起已經溫涼的茶壺,,目光黯黯出神地斟了一杯茶,,耳畔回響著徐飛方才的話,不禁苦笑了一下:
果然,,一個人不論爬到多高的地位,,骨子里的狠辣與善妒也不會收斂分毫。從十年前對姜派弟子的趕盡殺絕,,到十年后畫館選拔的嫉賢妒能,,當今翰林畫苑的第一畫師、大殷皇家的堂堂郡馬——周榮周太傅,,可真是十年如一日地越陷越深,。
但最讓畫十三留意的還是徐飛最后沒說完的那句話,。他知道,徐飛所言那幅的巨畫,,正是昔日舊太子舉辦登基大典時,,姜黎親奉圣命,傾全派弟子之力,,歷時整整九個月才創(chuàng)造出的曠世之作——《螢火圖》,,這幅畫乃是依據(jù)大殷歷代君王所懷揣的家國理想和政治期許所描繪出的繁榮盛世:
在以大殷的名山大川、錦繡山河托為邊框的二十尺漫漫畫卷里,,共繪有仕,、農、商,、醫(yī),、卜、僧,、道,、胥吏、婦女,、兒童,、篙師、纜夫等各色人物三千多個,,牛,、騾、驢,、駱駝等牲畜兩百匹,,大小船只三百艘,房屋樓閣五百多棟,,車水馬龍的寬敞大路四通八達,,貫通城鄉(xiāng)。畫中店鋪林立,、百肆雜陳,,還有城樓、河港,、橋梁,、貨船,官府宅第和茅棚村舍星羅棋布,。包羅有嫁娶,、趕集、買賣,、上學,、看病,、喪葬、飲酒,、聚談,、推舟、拉車,、乘轎等眾生萬相,。整幅畫視角之廣、格局之大,,可謂空前絕后,,可貴的是,如此豐富多彩的內容,,也能做到繁而不亂,,長而不冗,全卷渾然一體,,盛世如在眼前,。
這幅畫最為高妙絕倫之處在于,將其鋪在一片漆黑無光的空間中,,畫上頓時泛起星星點點的無數(shù)螢火,,如果再在四周足足點上一圈烈烈燃燒的蠟燭,那么萬點螢火就會突然躍出紙面,,分毫不差地幻化出畫中景象,,湊近一看,浩浩長卷上好像從光影中托生出了一個泱泱小人國,,亦真亦幻,,宛若太虛仙境,令人嘖嘖稱嘆,,引為奇跡。
后來,,畫十三在大漠里為商隊所畫的無數(shù)幅蜃景,,便是師承源此。
逝者如斯,。時間已經過去那么久了,,十三至今仍能想起,畫里有哪幾個小人,、哪幾艘小船,、哪幾間屋舍是出于自己年少時的一雙稚手。當年,,自己可是參與這幅曠世巨畫的姜派弟子里年紀最小的,,如今,,自己卻成了那群畫師里唯一一個尚在人世的。
長靈聽著十三從坐回椅子,,斟了杯茶后,,就一直攥著茶杯,既不放手,、也不飲下,,一言不發(fā)地將茶杯越攥越緊,緊到指節(jié)間都發(fā)出了極輕微的咯吱聲,,長靈擔心地問道:
“十三少,,你怎么了嗎?這杯茶你都握了半天了,,怎么還不喝呢,?”
畫十三聞言回過神來后,低眸看了看自己握緊茶杯的手,,已因沉思時不自覺的用力而筋骨分明,,便稍稍放松了些,瞥見了茶杯清水里映著面紗背后一張模糊的臉,,他想起了一個人,。
畫十三佯裝生氣地緩緩開口問道:“長靈,你方才又叫我什么,?這么管不住嘴,,是不是明天不想吃好吃的了?”
長靈一下子抬手重重捂住了嘴,,不忘嘟嘟囔囔地問道:“是紅少,、紅少!明天咱們吃什么去呀,?”
“吃藥,。”
“???”
畫十三回想著那位醫(yī)術高明的京藥師,嘴角微抿,,端起手中那杯涼透了的茶,,仰頭一飲而盡,仿佛一杯下肚的是酒非茶,。此時已是夜色深深,,畫十三又囑咐了幾遍長靈口風嚴實些,便讓他先上樓歇息去了,。
畫十三把目光拋向京墨施救的那張桌子,,似乎在尋覓什么,,忽然,他來回流轉的目光定在了半卷桑皮線上,,那是京墨用來給病人縫合傷口的一種線,,他一把抄了過來。
燭臺高燃,,畫十三從袖間掏出了兩截殘斷的木簪,,對著忽明忽暗的蠟燭,用桑皮線在木簪的斷口處細細纏弄起來,。燭火在他的眼底映出點點柔光,,曛黃的光暈投在他俊秀如玉的臉上,修簪的一雙手好看而修長,,與一般男子粗笨的糙手迥然不同,。
線在斷口上一圈一圈地纏繞著。他想,,她的線有性格,,纖柔堅韌,或許像她,;她的簪有脾氣,,寧折不彎,或許像她,。
當兩截發(fā)簪在他手里重新還原為一支新的木簪時,,他蹙眉凝眸,將木簪橫在眼前,,頗為玩味地打量起來,,暗暗揣摩起簪子主人。
首先,,是個女人,。
其次,不丑,,細看幾眼堪稱美得驚人,;
再者,不笨,,初遇時寡言少語但靈氣與蕙質已躍然身外;
麻煩,。
女人比男人麻煩,。
可到底麻煩在何處,畫十三一時還說不清楚,,但他歸咎于她身上那縷似曾相識的奇異藥香,,他懷疑自己有病,,不然怎么多少脂粉香他都無動于衷卻偏被一縷藥香撩動心曲?他沒再想下去,,因為這個人對他的用處不在于此,。在大漠的時候,他也不知何時練就了一種自控的心術,,多想無益之事他轉眼就能快刀斬亂麻一般拋諸腦后,,為真正需要思量籌謀的事清空頭腦、舒活腦筋,。
很多人不會明了,,這樣一個名滿江湖、風流倜儻的“十三郎”不得不幾年如一日地過起一種苦行僧般的生活,,很多時候,,因為踽踽獨行,所以不得不克己似大儒,,因為所愿未竟,,所以不得不安禪學老僧??旎蠲??他從不發(fā)問,因為他知道,,該辦的事還沒辦,,他答不起。
桌上的燭臺將要燃盡,,他對著面前的簪子眨了眨眼,,便將之收了起來。他想,,其實不論男女,,人哪有不麻煩的?但所幸,,他總能尋到豁口,,簪子也罷,‘螢火令’也罷,,一盤棋的棋眼若被勘破,,起碼不會成為死局。想著想著,,他的一雙如墨濃眉蹙了又舒,、舒了又蹙,在燭臺燈枯之前,他款步上樓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初冬的天色才剛蒙蒙亮,一陣急促的“咚咚”敲門聲吵醒了正在熟睡的十三,。
畫十三說罷,,帶著幾分豪氣抄起茶盞,與徐飛一飲而盡,,一旁的徐達和長靈亦淺啜作陪,。
“紅兄啊,實不相瞞,,拋開門派立場不談,,單單看畫,我還是中意姜太傅的作品,,”如徐飛這種無甚自知之明的人,,最聽不得半句贊語,十三寥寥數(shù)語便叫他躊躇滿志地找不著北了,,已是無酒自醉,,滿心歡喜地繼續(xù)對十三掏心掏肺道:
“他的畫里啊,好像總有些超出了畫師之外的東西,,灑脫,、超然、真實,,這些還是次要的,,最驚人的是他畫里帶有那份情意、仁慈,、悲憫,,別說尋常畫師畫不出來,就是能看出來的,,尚且需要何等心境?。 ?p> 語罷,,面紗顫出一段漣漪,。畫十三的白衫一角被他越攥越緊,皺起幾道深深淺淺的溝壑,,每一道都在重現(xiàn)著他心頭如漲潮般漫卷而起的無限酸楚和哀慟,。
斯人已逝,哪怕遺作仍在,、畫名流芳,,但那雙畫畫的手早已冰冷枯槁,,墳塋荒草已離離。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這是畫十三親如生父一般的師父臨死前教給他的最后一個道理。這個道理,,他反復悟了十年,。心中藏之,無日忘之——他無人可訴,,唯有在心里對自己默然立誓,。
不知畫十三有否想過,或許,,如果在姜黎的畫里沒有徐飛所說的那些超出畫師之外的東西,,那么他今天還會是高高在上、安安穩(wěn)穩(wěn)的大殷國舅,、翰林太傅,。
“徐飛兄弟似乎對姜太傅獨有見解啊?!泵婕喓蟛幌滩坏鼗貞?。
徐飛擺擺手,散漫一笑道:“早年學畫時跟著老師學的是姜派畫法,,方才所言還都是老師的解讀,,不知怎么就記在了心上。后來,,和姜派有關的畫師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壓,,慢慢地,我也就看清了,,自己到底該畫什么,。紅兄,我能看出你是聰明人,,我有一句勸,,不知你愿意聽否?”
十三的眼睛盯著桌上跳動如螢,、微小如豆的蠟燭火苗,,深邃的眸中閃爍著晦暗不明的光亮,微微揚著眉梢道:“徐飛兄弟想必是要勸我,,如你一般投入周派門下,,他日飛黃騰達也好有個照應?”
徐飛二人在京中本就舉目無親,,更無可仰賴倚仗的故友知交,,好不容易機緣巧合地遇上個能說得上話的,,而且又頗有頭腦的畫十三,自然想要結交攀附一二,,就算從他身上撈不到什么實打實的好處,,但起碼多份交情多條路。只是徐飛想不到,,畫十三一語道破了他的那點心思,,不禁訕訕的語塞了片刻后,一副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的樣子說道:
“紅兄,,什么飛黃騰達的話且放在一邊,。往輕了說,我勸紅兄投入周派,,是在為紅兄的前途打算,,往重了說,”徐飛頓了頓,,煞有介事地半瞇起他那一雙聚光窄眼,,滴溜溜地轉了轉,確認飯館里除了他們這一桌子再無旁人,,才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繼續(xù)說道:
“這往重了說,,我是在為紅兄的性命考慮啊,!”
“哦,?我不過一介小小畫師,何以會有性命之憂,?”畫十三聽到這里,,心頭微動,臉上更加不動聲色地笑岑岑問道,,“況且,,徐飛兄弟,你尚不知我畫功幾何,,萬一我投入周派門下,,搶了你的風頭,你豈不是得不償失,?”
“若畫館里單憑畫功優(yōu)劣來定人之進退,,我又何必這樣抬舉可能會成為對手的紅兄你呢?”徐飛聽畫十三一副滿不在乎的口氣,,好像自己是在滿口胡謅一般,,不禁急躁起來:
“你以為這些年姜派畫師漸漸凋敝零落是什么緣故?你可知當年參與宮中那幅巨畫制作的那些姜派畫師他們如今——啊——”
徐飛越說越急,,腹上的傷口被扯了一下,,疼得他一下子蜷了起來,。徐達連忙扶住了他,勸他有什么話改日再繼續(xù)說,,先回房休息,,徐飛還想再說些什么,無奈腹部傷口上陣陣疼痛難忍,,只好在徐達的攙扶下回房去了,。
畫十三站起身來,長靈幫著攙扶了徐飛幾步,,關切了句好生休息后,十三又若有所思地緩緩坐回了桌旁,,提起已經溫涼的茶壺,,目光黯黯出神地斟了一杯茶,耳畔回響著徐飛方才的話,,不禁苦笑了一下:
果然,,一個人不論爬到多高的地位,骨子里的狠辣與善妒也不會收斂分毫,。從十年前對姜派弟子的趕盡殺絕,,到十年后畫館選拔的嫉賢妒能,當今翰林畫苑的第一畫師,、大殷皇家的堂堂郡馬——周榮周太傅,,可真是十年如一日地越陷越深。
但最讓畫十三留意的還是徐飛最后沒說完的那句話,。他知道,,徐飛所言那幅的巨畫,正是昔日舊太子舉辦登基大典時,,姜黎親奉圣命,,傾全派弟子之力,歷時整整九個月才創(chuàng)造出的曠世之作——《螢火圖》,,這幅畫乃是依據(jù)大殷歷代君王所懷揣的家國理想和政治期許所描繪出的繁榮盛世:
在以大殷的名山大川,、錦繡山河托為邊框的二十尺漫漫畫卷里,共繪有仕,、農,、商、醫(yī),、卜,、僧、道,、胥吏,、婦女,、兒童、篙師,、纜夫等各色人物三千多個,,牛、騾,、驢,、駱駝等牲畜兩百匹,大小船只三百艘,,房屋樓閣五百多棟,,車水馬龍的寬敞大路四通八達,貫通城鄉(xiāng),。畫中店鋪林立,、百肆雜陳,還有城樓,、河港,、橋梁、貨船,,官府宅第和茅棚村舍星羅棋布,。包羅有嫁娶、趕集,、買賣,、上學、看病,、喪葬,、飲酒、聚談,、推舟,、拉車、乘轎等眾生萬相,。整幅畫視角之廣,、格局之大,可謂空前絕后,,可貴的是,,如此豐富多彩的內容,也能做到繁而不亂,,長而不冗,,全卷渾然一體,盛世如在眼前,。
這幅畫最為高妙絕倫之處在于,,將其鋪在一片漆黑無光的空間中,,畫上頓時泛起星星點點的無數(shù)螢火,如果再在四周足足點上一圈烈烈燃燒的蠟燭,,那么萬點螢火就會突然躍出紙面,,分毫不差地幻化出畫中景象,湊近一看,,浩浩長卷上好像從光影中托生出了一個泱泱小人國,,亦真亦幻,宛若太虛仙境,,令人嘖嘖稱嘆,,引為奇跡。
后來,,畫十三在大漠里為商隊所畫的無數(shù)幅蜃景,,便是師承源此。
逝者如斯,。時間已經過去那么久了,十三至今仍能想起,,畫里有哪幾個小人,、哪幾艘小船、哪幾間屋舍是出于自己年少時的一雙稚手,。當年,,自己可是參與這幅曠世巨畫的姜派弟子里年紀最小的,如今,,自己卻成了那群畫師里唯一一個尚在人世的,。
長靈聽著十三從坐回椅子,斟了杯茶后,,就一直攥著茶杯,,既不放手、也不飲下,,一言不發(fā)地將茶杯越攥越緊,,緊到指節(jié)間都發(fā)出了極輕微的咯吱聲,長靈擔心地問道:
“十三少,,你怎么了嗎,?這杯茶你都握了半天了,怎么還不喝呢,?”
畫十三聞言回過神來后,,低眸看了看自己握緊茶杯的手,已因沉思時不自覺的用力而筋骨分明,,便稍稍放松了些,,瞥見了茶杯清水里映著面紗背后一張模糊的臉,,他想起了一個人。
畫十三佯裝生氣地緩緩開口問道:“長靈,,你方才又叫我什么,?這么管不住嘴,是不是明天不想吃好吃的了,?”
長靈一下子抬手重重捂住了嘴,,不忘嘟嘟囔囔地問道:“是紅少、紅少,!明天咱們吃什么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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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十三把目光拋向京墨施救的那張桌子,似乎在尋覓什么,,忽然,,他來回流轉的目光定在了半卷桑皮線上,那是京墨用來給病人縫合傷口的一種線,,他一把抄了過來,。
燭臺高燃,畫十三從袖間掏出了兩截殘斷的木簪,,對著忽明忽暗的蠟燭,,用桑皮線在木簪的斷口處細細纏弄起來。燭火在他的眼底映出點點柔光,,曛黃的光暈投在他俊秀如玉的臉上,,修簪的一雙手好看而修長,與一般男子粗笨的糙手迥然不同,。
線在斷口上一圈一圈地纏繞著,。他想,她的線有性格,纖柔堅韌,,或許像她,;她的簪有脾氣,寧折不彎,,或許像她,。
當兩截發(fā)簪在他手里重新還原為一支新的木簪時,他蹙眉凝眸,,將木簪橫在眼前,,頗為玩味地打量起來,暗暗揣摩起簪子主人,。
首先,,是個女人。
其次,,不丑,,細看幾眼堪稱美得驚人;
再者,,不笨,,初遇時寡言少語但靈氣與蕙質已躍然身外;
麻煩,。
女人比男人麻煩,。
可到底麻煩在何處,畫十三一時還說不清楚,,但他歸咎于她身上那縷似曾相識的奇異藥香,他懷疑自己有病,,不然怎么多少脂粉香他都無動于衷卻偏被一縷藥香撩動心曲,?他沒再想下去,因為這個人對他的用處不在于此,。在大漠的時候,,他也不知何時練就了一種自控的心術,多想無益之事他轉眼就能快刀斬亂麻一般拋諸腦后,,為真正需要思量籌謀的事清空頭腦,、舒活腦筋。
很多人不會明了,,這樣一個名滿江湖,、風流倜儻的“十三郎”不得不幾年如一日地過起一種苦行僧般的生活,很多時候,,因為踽踽獨行,,所以不得不克己似大儒,因為所愿未竟,,所以不得不安禪學老僧,??旎蠲矗克麖牟话l(fā)問,,因為他知道,,該辦的事還沒辦,他答不起,。
桌上的燭臺將要燃盡,,他對著面前的簪子眨了眨眼,便將之收了起來,。他想,,其實不論男女,人哪有不麻煩的,?但所幸,,他總能尋到豁口,簪子也罷,,‘螢火令’也罷,,一盤棋的棋眼若被勘破,起碼不會成為死局,。想著想著,,他的一雙如墨濃眉蹙了又舒、舒了又蹙,,在燭臺燈枯之前,,他款步上樓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初冬的天色才剛蒙蒙亮,,一陣急促的“咚咚”敲門聲吵醒了正在熟睡的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