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府奶娘禮貌疏遠地告辭揖禮,頭也不回的自冷清凄涼的義莊院子,朝著喧鬧接踵的街市走去,。
楊不留淡淡地點頭,視線垂在郭奶娘那絢爛美妙的紅裙上,,猶豫了片刻,不死心地追過去問了一句,,“若是案子結(jié)了,,郭府當真……不準備替郭小姐收尸嗎?”
郭奶娘轉(zhuǎn)頭,,疑惑地在這仵作姑娘身上來回打量,,禮貌一笑,“若是官府掩埋需要銀兩,,仵作姑娘說個數(shù)目,,改日我親自送到姑娘家里?!?p> 楊不留一怔,,她壓根兒沒往這兒想,“不不不……您誤會了,,我的意思是,,畢竟郭昔姑娘是郭府的人,,就這么托付給我,怕是有些不合適……”
郭奶娘聞言,,僵硬地動了動唇角,,“不瞞仵作姑娘,我們家老爺夫人早就吩咐過,,二小姐有辱郭家氣節(jié)清白,原打算在她不瘋癲不會無故損害郭家名聲時將她逐出家門,,可誰知她自己跑了出去,,如今……算死得其所,尸首不要也罷,,仵作姑娘若是覺得不便,,只當作暴斃街頭的尸首處理便是,無需立什么碑牌,?!?p> 這話算是說絕了。
楊不留隱忍地嘆了口氣,,抬眼望進郭奶娘明顯不耐的眸子,,欲言又止。
郭奶娘抖了抖花香四溢的手帕,,輕輕在臉頰上點了幾下,,自覺善意的補充提醒,“若是有需要調(diào)查取證之處,,還望姑娘知會知府大人,,小少爺近日要考試,有些無理的忌諱,,勞煩諸位帶刀的捕快大人莫要踏著郭府正門的門檻——繞著院墻走幾步便是側(cè)門,,敲了門,自會有人帶諸位大人到小姐的屋子里一探究竟,?!?p> 義莊熱鬧了半日,有來有往的人都散了去,,只剩下一院子的凄冷清涼,。
諸允爅撂下毛筆,把謄抄的尸單交遞給候在一旁的王茍,,聽他贊嘆了幾聲,,笑著揮手讓他快些送到知府大人手里。
王茍利落應聲,,一溜小跑,,輕巧地跳過義莊的門檻,,險些跟送人回來的楊不留撞了個滿懷。
小捕快跑起來虎噔噔的,,肩膀生生磕在楊不留身上,,磕得她一趔趄,退了一步才站穩(wěn),。
王茍許是頭一次參與查破如此厲害的案件,,腦袋頂上刻著“興奮”兩個大字兒,他勉強扶了楊不留一把,,腿腳卻先于身子要跑開,,匆匆道了聲歉就撒丫子沒了影兒。
楊不留站在原地停頓半晌,,轉(zhuǎn)而臉色如常地進了義莊院門,,瞥見肅王殿下老大爺似的在院子里踱著方步閑晃,笑了一下,,沒說話,。
諸允爅卻被楊不留這一笑笑得心尖兒一疼。
在肅王殿下看來,,楊不留同他算是一類人,。不太喜形于色,不大怒表于情,,一肚子愁腸糾結(jié)也能消化成面無表情,,至于表露出來多少情緒,全看身邊是何人,,此時又是何種心情,。
與他們而言,笑是最好的掩飾,。
哪怕心在滴血,。
不過楊不留此時充其量是情緒不高。諸允爅一邊兒詫異著自己反應過激,,一邊兒踱著方步追在她身后問了一句,,“那個奶娘說什么了?”
“說是讓官府按照處理遺路橫死的尸首的法子處理掉郭姑娘的尸體,?!睏畈涣粢宦柤纾D(zhuǎn)身雙手撐門,,把諸允爅擋在正堂外,,“既然她話說得決絕,那我也只能按照在亂葬崗的習慣來了?!?p> 諸允爅看著楊不留眼睛里的冷光打了個寒顫——這丫頭像是生氣了,。
楊不留卻又笑了一下。
“殿下還是別進來得好,,郭姑娘尸首已經(jīng)腐潰了,,開膛破肚的,怕是味道不大好聞,?!?p> 諸允爅對于尸體承受的底線止步于血肉模糊剝皮扒骨。至于那一肚子臭水白蛆的景兒,,肅王殿下暫且不敢恭維,。
他老老實實地在門外長凳上捂著蔥姜汁沁過的布帕,悶聲甕氣地跟楊不留說起在溫如珂那兒聽來關(guān)于宋之緒的陳年舊事,,說到最后沒了話,諸允爅自己在院子里坐得透心兒涼,,便開始胡亂搭茬兒,。
“不留,你這一天都沒吃東西吧,?”
“……嗯,。”
“你想不想喝點兒水,?”
“……殿下,,你能閉嘴嗎?”
諸允爅這才反應過來楊不留這會兒是在開膛破腹,,說些吃吃喝喝的事兒些微的不合時宜,。
“……能?!?p> 楊不留倒是沒料到,,諸允爅應了話之后竟真的沒聲兒了。
她在氣味兒沖鼻子的布帕底下笑了一下,,真心的,。
亂葬崗里近三年的功夫不白練,楊不留熟稔地剖開皮肉又縫合,,末了燃了炷清香,,在潑了醋的炭火上跳了幾遭方才推門。
院中人此時正手持一柄折扇,,于院中翻飛揮舞,。
諸允爅出身行伍,刀劍出鞘只為取人性命首級,,一招一式狠戾生風,,但此時以扇代劍,,劍氣斂起了銳利的鋒芒,扇尖嘶嘶風起,,陡然露出幾分粗獷的溫潤之氣,。
生而矛盾,卻亦都是他此人,。
楊不留既未出聲也未打斷,,只自顧自地整理妥當,便抱著木箱坐在正堂前的臺階上,,怔怔地望著諸允爅的方向,。
諸允爅余光瞥見楊不留,也未吭聲,,挽了幾個花哨的劍花,,直瞧得楊不留眼花繚亂,驚嘆不已,。正此時,,扇尖卻突然一轉(zhuǎn),劍氣徑直朝著楊不留的方向劈風刺去,,衣袂蹁躚震顫,,厲風霎時停在只留寸余的楊不留眼前。
楊不留沒錯后半分,,甚至連眼睛都沒眨,。
諸允爅翻腕收了扇尖,這才見楊不留眨眨眼,。諸允爅噗嗤一樂,,好奇不已,“這若是一柄長劍,,你可就小命不保了,,不怕扇尖戳你的眼睛啊,?”
“怕,。”楊不留莫名其妙地生出幾分篤定,,點頭又搖頭,,“但我不怕你?!?p> 楊不留說完這話自己也是一愣,,怕是鬧出什么讓諸允爅覺出冒犯的歧義,手足無措地支吾了片刻,“我的意思是殿下不會平白無故傷害……”
楊不留這姑娘向來坦蕩,,任說出什么惹人誤會的話也一本正經(jīng)不去多言,,一解釋反倒心虛,讓人不由自主心里癢癢地生出逗她的心思,。
諸允爅收了折扇,,順手撈起楊不留的木箱帶子,“不會平白傷害什么,?不留,,刀劍無眼,若是旁人拿刀尖兒對著你,,十之八九都是要取你性命,,難分敵友,可要記得躲命,?!?p> 諸允爅對她眨了眨眼,“但只要我在,,我便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記住了?”
楊不留一怔,,沒搞明白肅王殿下這鬧得是哪一出,見他一副你不答話就休想回家的表情,,也眨了眨眼,,鬼使神差的點了點頭。
“記住了,?!?p> 話雖這么說,可礙不過楊不留自己心里折磨自己,。
楊不留這一天圍著三具尸體轉(zhuǎn),,頭暈眼花腳下發(fā)軟,心里還惦記著被郭家棄之不顧的郭昔姑娘,,回藥鋪這一路上像是霜打的茄子,,發(fā)梢都耷拉著打蔫兒。
諸允爅總擔心這姑娘下一刻就要翻著眼睛暈過去,。
楊不留微微側(cè)身,,瞧著半護在她身后的諸允爅,腦子還在琢磨著能從尸首上推斷出關(guān)于兇手的蛛絲馬跡,,“在尸體上留下下次殺害的目標之物,,若是一次可能是偶然,但兩次就不見得了——這個兇手明擺著是要挑釁,或者說,,他認定我們即便知道他的目標,,也根本找不到下一位有可能被殺害的姑娘?!?p> “我覺得,,他在殺害郭姑娘時,應當還是想過借機自我開脫的,。因為依著郭奶娘所說的,,郭昔不能吃花生果,而我又在郭姑娘舌齒之上發(fā)現(xiàn)了花生的碎屑,,若非是開膛破肚,,一般仵作都會認定郭姑娘是犯了喘癥而死……可郭姑娘腹中根本就沒有花生的味道和殘屑?!睏畈涣袈砸凰妓?,“但梅雨姑娘的死因就簡單直接了許多,感覺他……”
街當中有個推車賣貨的撞翻了挑擔賣豆腐的扁擔,,白花花的豆腐碎落一地,,兩個小販吵吵嚷嚷,周遭便圍上了幾個貪圖便宜的,,摟走還算完整的豆腐塊兒,,拿回家涼水沖洗便足矣飽腹。
“殺人似乎已經(jīng)從事出有因,,變成了發(fā)泄,,或是癲狂的炫耀……”諸允爅搭著楊不留的肩膀,半攬著她從擁擠的人群中央快步走到旁側(cè)人少些的地方,,“我在北境戰(zhàn)場上見識過這種人,。許多征召而來的官兵原先都不過是尋常人家的男子,第一次上陣殺敵時自己痛苦折磨了許久,,第二次還會懷疑自己殺人究竟是對是錯,,待到第三次第四次漸漸殺紅了眼,便愈發(fā)的喜歡鮮血淋漓的恣意感,?!?p> 言外之意,也許郭姑娘并非是兇手手底下的第一縷亡魂,。
楊不留又想起那堆河底白骨,,忽然一陣頭疼,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從人群中擠出來,,諸允爅便不再緊貼著楊不留前行,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也不多言,,由著楊不留腦子放空出神。
魂魄堪堪飄在頭頂?shù)臈畈涣粞凵耧h忽地走過一個賣荷包的攤位,,驟然停住步子,,退了回來,稍稍恢復了些精神氣兒,,“殿下,,你不是想要香囊——”
楊不留在荷包上翻翻撿撿了一陣兒,忽而轉(zhuǎn)身去尋那個小孩撒嬌似的要香囊的諸允爅,,這才發(fā)現(xiàn)人竟然不知什么時候沒了蹤影,。
楊不留的錢袋擱在木箱里,光桿兒一個,,原本打算去找諸允爅,,又怕兩相錯過,只能站在原地傻乎乎地等著諸允爅過來尋人,。
楊不留倚在小攤旁邊,,跟賣荷包的大娘閑扯了幾句繡荷包的技巧針法,忽而覺出頭頂輕輕壓上了什么東西,,一旁的大娘當即春心萌動似的捂著嘴笑了兩聲,,“誒喲,姑娘,,你相公待你真好,。”
“?。坎皇?,他不是……”
楊不留眨了眨眼,,這才摸下頭頂上的物件兒,定睛一瞧,,竟是一枚精致的花環(huán),,素白澄黃,淡雅得緊,。
楊不留先是驚喜不已,,拿著花環(huán)端詳了半晌,抬頭瞧著諸允爅一副討要表揚的傲嬌表情,,欲言又止的有點兒嫌棄,。
“殿下,。”
諸允爅揚眉,,“怎么樣,,喜歡嗎?”
楊不留艱難地點了點頭,,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有沒有人告訴你……菊花……不太適合給姑娘編花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