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是秋后的雨,。廠區(qū)內(nèi),路兩旁的柳樹,,被洗刷一新,,在淺云薄霧與灰色廠房混為一片的空氣里,,泛出倔犟的綠色。甄鳳未走在寂靜的廠區(qū)路上,,她的心情,,似乎提早被秋雨帶進了陰郁濕冷的冬日,。
她剛從車間里出來時,數(shù)不清的各種機床的嗡嗡響聲,,像夏日樹林里的成群麻雀,,與悄無聲息的垂柳雨絲形成兩個空間。
她打了一把傘,,故意走到柳樹葉下面,,甚至使勁讓傘頂挨個刮蹭垂下來的柳枝,想讓柳枝晃動一下,。沉悶的柳枝嘩嘩落下滴滴答答一串雨滴,,她想,柳枝竟然也這么無精打采,。
她和郭師傅請了個假,說要再去一下教育處,,交一下報名照片,。進教育處簡易樓大門時,有兩個女青年在門口蹭鞋底上的泥,,她喊一聲:“李美珍,!”
低頭蹭鞋底的女青年抬起頭,其中一個中等個頭,,戴工作帽的女工“呀”一聲,,似乎有點吃驚,稍稍遲疑一下,,叫:“甄鳳未,!”
“你不是報過名了么?”甄鳳未笑著問,。
“我報過了,。”叫李美珍的指指一旁中等偏高個兒女孩,,”我?guī)退龍笠幌旅?。”甄鳳未沒見過那個女孩,,看一眼,,不算太漂亮,但第一印象,,就是這幾個字,,大方,端莊,,典雅,,從內(nèi)到外的一種說不出的氣質(zhì),。甄鳳未暗暗吃驚。她不由的就有種好感,,笑到:“嗷呀,,你也是動能車間的?”
“不,,我的中學同學梅雪,,”李美珍笑道,“她是重機廠的,,呵呵呵,。”
叫梅雪的女孩落落大方地笑到:“我和美珍是中學同學,,也住在一塊,。”
“嗷,,我還以為是動能車間的呢,。”李美珍是技校動力班的,,分配在動能車間,。“那,,你也要在我們一機械上,?”甄鳳未好奇,在重機上班,,卻不在重機參加成人高考和上學,。
李美珍快人快語,顯示出一副十足的熱心腸:“她本來可以在重機考,,但重機電大沒有新聞班,,一機械有新聞班,所以才在一機械考,?!?p> 連甄鳳未也驚奇李美珍的信息靈通。忙問:“咱們廠電大還有新聞專業(yè)呢,?”
“有呀,,省教育廳專門在幾個大單位開了幾個專業(yè),比如重機開的企業(yè)管理,,法律專業(yè),,咱們廠開的企管和新聞專業(yè)。她喜歡文科,,高中那陣,,文科特好,。要不是太偏科,就考上師大了,?!崩蠲勒淇谝敉ν粒f起話來可以讓別人插不上嘴,。
“嗨高考,,咱們都是……”梅雪的表情很淡定,沒有李美珍那么眉飛色舞,。她似乎想繼續(xù)說什么,,可能一瞬時想到都是高考落榜者,話到嘴邊,,含蓄地笑了,。
一起上樓辦完事,又一起下樓,。三人分手時,,甄鳳未已經(jīng)和梅雪熟悉了。甄鳳未對不在一個廠的梅雪特有好感,。這是她的直覺。她打開折疊雨傘,,關心到:“你們就一把傘,,把我的拿去吧,我離得近,,幾步就回去了,。”她說什么也要把雨傘塞給梅雪,。梅雪使勁推讓著,,不好意思地說:“不用不用。我從重機坐公交車的時候,,還不下雨呢,,沒想到現(xiàn)在下個沒完??觳挥?,美珍和我兩人一會兒就到車站了,快別……哎呀……”
甄鳳未已經(jīng)把傘使勁塞進了梅雪懷里,,轉(zhuǎn)身走了:“我離得近,,快回吧。有時間來玩??!”
梅雪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哎呀,,你看你,謝謝你??!咱們都爭取考上,以后就可以經(jīng)常見面了……雨傘下回我給帶過來,?!?p> 甄鳳未一只手像一面小扇子遮擋在頭頂上,一只手向背后擺擺:“哎呀,!一把雨傘,,快回吧,慢點??!”
李美珍在一旁反倒顯得有點被冷落,攬著梅雪的腰,,說:“唉呀,,甄鳳未就是這樣,對人可熱情呢,,人特好,。……就是……那個什么么,,聽說,,剛剛和我們一個男同學不好了。嗨,,有的說,,是她的問題,有的說是熊二波的問題———兩人都特有才,,她那個男的叫熊二波么,,也是我們技校一個年紀的同學。那男的,,個頭不太高,,可是特別有才,唱歌,,演出話劇,,指揮,那口才,,簡直可以說是我們年紀最厲害的一個?,F(xiàn)在不在一機械,好像一畢業(yè)就調(diào)走了,,好像是什么醫(yī)藥公司……”
李美珍送梅雪到廠門口,,梅雪一直在聽,,沒說話。到了大門口時,,趕緊說:“快別送了,,回去吧,謝謝??!雨傘,我下次帶來,,麻煩你轉(zhuǎn)交給你同學,。”
甄鳳未小跑著回到車間,,剛走近緊靠廠房邊的車床,,就聽郭師傅不溫不火說:“我說,小甄,,看來你的心不在車床上了,。”
甄鳳未小心翼翼地過去,,趕緊從一旁柜子里拿工作帽戴好,,發(fā)現(xiàn)師傅臉色不好看,便囁嚅數(shù)次,,不敢輕易開口,,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郭師傅是個方方正正臉堂的魁梧大漢,,總是彎著腰,盯著旋轉(zhuǎn)的車床,。甄鳳未知道,,郭師傅一向不茍言笑,心事全在車床上,??墒墙裉煊悬c不同。剛才她去教育處,,是和郭師傅打過招呼的,,他也沒說什么。現(xiàn)在一會兒功夫,,郭師傅就一臉不悅,,陰天了。
她心有不安,。心想,,自己跟著郭師傅學技術,,當初大家都說數(shù)我幸運,因為郭師傅是廠里少有的幾個七級車工中的一個,,八級工更是屈指可數(shù),,據(jù)說全廠就兩個。郭師傅說甄鳳未這娃娃挺機靈的,,是個車工好苗苗,。可是,,剛幾個月,,就開始這跑跑哪跑跑,老是心神不安,,心就不在車間里,。直到甄鳳未前兩天和師傅明確說了,今年年底想考成人高考,。郭師傅開始也并沒有流露出不悅,。
甄鳳未站在郭師傅一旁,一眼車床飛旋的車刀,,一眼師傅的臉,,像只剛出生的幼貓仔,可憐巴巴又可憐兮兮,。郭師傅一直不作聲,,直到工具箱背后的陳師傅過來,邊拿著一團塊紗布在手上來回擦著,,邊說:“唉,,郭師傅,快下班了吧,?還要干會兒,?”
郭師傅沒回頭,眼睛沒離開車刀:“快了,?!?p> “郭師傅,剛才那是廠里哪的呢,?”陳師傅湊近前,,繼續(xù)擦著拿團紗。
“嗷,,廠工會的,。”郭師傅并沒停下手里的活兒,他回頭看地上一眼,,已經(jīng)整齊擺成兩摞的,,泛著月白色的圓金屬盤,像車輪的轂,,光潔的表面映出人影,。
“是不是又讓你當技術比武裁判呢?”陳師傅問,,那團面紗還在手機揉,。
“是呢。我的意思,,不想去當啥裁判了,,你知道為啥呢?”郭師傅把車床下面一個摁扭一摁,,車床均勻的旋轉(zhuǎn)聲減弱了,。當飛速旋轉(zhuǎn)的車刀,減弱到漸漸現(xiàn)出車刀的棱角時,,原來像蜜蜂的嗡嗡聲,,隨著翅膀一收,頹然消失了,。
“為啥,?”陳師傅的那團棉紗,根本沒停下,。
“唉,,就因為以后……沒人想干這行了?!惫鶐煾禌]去看甄鳳未,,他能猜出甄鳳未此時的尷尬表情。
“……”陳師傅是鉗工,,能說什么呢,?他只能說:“當然不能跟咱們那時候比,小甄,,”陳師傅不知是為了替甄鳳未解圍,還是想抖落顯擺過去曾經(jīng)的光榮,,“我們那時候,,嗯,就說你師傅吧,,郭師傅前幾年的活兒,,已經(jīng)干到了二十一世紀了。啥概念了,?”陳師傅見甄鳳未睜大眼睛,,就說,,“你肯定聽說過你師傅超額完成十幾年的任務的事哇?”
“哎呀,,算了,,陳師傅,快別說那些老掉牙的事情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惫鶐煾禂[手,。
“嗷,不說這些,,人家現(xiàn)在好像是不太講究說工時,,講質(zhì)量呢。嗷,,就說質(zhì)量吧,,”陳師傅摘下老花鏡,另一只手里還握著那團棉紗,,“你師傅年輕的時候,,技術就是這個呀,“陳師傅把大拇指豎起來來回搖著,,“超群呀,,一年能干三年的活兒呀?!惫鶐煾迪氪驍嗨脑?,“唉,小甄,,差點忘了,,前頭電工組的人來過,說有你的電話,,一會讓你回一下,。”
可是陳師傅不依不饒,,搶著繼續(xù)說:“他在車床上曾經(jīng),,曾經(jīng)車出長3米、直徑8毫米的光桿件,,連專家都說了不起呀,。”
“我?guī)煾担俊闭瑛P未似乎沒聽清楚,,吃驚地問,。
“嗷,就是郭師傅呀,,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就到咱們車間工會找工會主席打聽打聽,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如果我說的有半句假話,,我是這個……”陳師傅又用手指比劃著,五指朝下,,像正在跑動的小動物,。
“真的?哎呀,,我只知道郭師傅是廠里老勞模,,可真不知道這些?!闭瑛P未是聰明人,,她由郭師傅剛才一臉不悅,到陳師傅的叨叨,,大致猜到了個中原由,。一準是剛才工會來請郭師傅做今年技術比武的裁判,而對比之下,,面前這個剛來不到一年的技校生,,一會兒電話,一會要參加成人高考,,心神不定,,心不在焉的樣子,郭師傅他這是有意見了,,也就是失望了,。而且,郭師傅一準剛剛和陳師傅叨叨過這些,。
甄鳳未的小嘴很甜,,腦袋瓜轉(zhuǎn)的飛快,馬上說:“陳師傅,,我知道,,我剛分來的時候,車間就和我說過,,我們?nèi)嗤瑢W里,,就數(shù)我運氣好,跟郭師傅學徒,,別人想跟還跟不上呢,。真的,我回家和我爸我媽一說,,他們都高興的要命呢,。”
“那你咋辦,?是不是還要去考成人高考,?”陳師傅的話,其實就是郭師傅的話,。
果然,,從陳師傅的直言不諱,沒問題,,對自己剛來半年就鬧著考成人大學等等,,郭師傅肯定和陳師傅叨叨過。
甄鳳未一時有些無語,。這時,,郭師傅一邊拿棉紗擦試車床的臺面和幾角旮旯,一邊解釋道:“不,,我是覺得,,人家工會讓咱當裁判,車間又說讓咱推薦一下參加車工參賽的年輕人,,你說,,陳師傅,讓我咋推薦了么,??。俊币幌蛏傺缘墓鶐煾?,忽然有點激動,,像個冬眠的動物,被陳師傅的一番話激活了,。甄鳳未真的是個敏感的女孩,,馬上聽出了師傅的話音,她的臉頰泛起一片紅暈,。她覺得師傅的話像芒刺,,扎的臉生疼。
郭師傅不看自己的徒弟,,對著陳師傅繼續(xù)說:“你說是不是,?陳師傅,,人家讓我推薦參加車工組的比賽,可是我自己的徒弟上不了臺面,,你說我咋推薦,?”陳師傅已經(jīng)看出了甄鳳未的尷尬。趕緊說:“行了,,年輕人知道老師傅們的一片苦心就行了,。”
可是,,郭師傅像一個被吹大了的大氣球,,不馬上撒撒氣,就會爆炸似的,,還在說:“你說說,,陳師傅,讓咱們這些老家伙們咋說了么,?現(xiàn)在的年輕人,,學了半天技校,出來了,,不是要調(diào)走,,就是要考學,那以后這些工人的活兒,,干脆誰也別來干了,。大家都坐辦公室哇,沒人干車工鉗工鏜銑工,,我看這工廠還咋開,!”
甄鳳未第一次看到郭師傅莫名其妙的發(fā)火,平常挺和藹的一個老師傅,,咋說炸就炸了,?全是因為自己要考成人大學,這有啥錯,,人各有志么,。況且,剛才自己和郭師傅說去教育處,,他也沒有說反對呀,。這些老師傅,有時候挺讓人費解的,。她委屈的樣子,,被陳師傅看在眼里,陳師傅說:“行了行了,,郭師傅的意思,,也是替你們年輕人考慮,,同時,”陳師傅聲音忽然壓低,,神秘的樣子,,“小甄你聽說了沒有,咱們車間馬上要改成采煤機車間了,,而且據(jù)說,直接叫采煤機分廠,,到那時候,,嗨,那可是太牛了,,全廠最重點的產(chǎn)品,,就在咱們車間,你說來勁不來勁,?”正說著,,有人匆匆過來說:“小甄,你的電話,?!?p> 小甄猶豫地望望郭師傅,郭師傅擺擺手,,陳師傅說:“快去吧,,也快下班了。嗨,,光說你了,,我的徒弟們也一樣———嗯,叮不隆冬嗆……”
甄鳳未接的是徐利的電話,。甄鳳未剛喂了一聲,,徐利在電話里馬上說:“小甄,你中午別回了,,我在食堂給你打飯,,順便說點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