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已是天亮之時(shí),幾縷寡淡的陽光從澄墨慘翳的冬云中投出玄溟之色,肅殺冬風(fēng)呼響屋檐下的鐵馬銅鈴,,一匹驄色烈馬疾馳在蕭索的市井,,馬蹄撞擊有聲,速度極快,,馬背上的人只留下一道飄影,,十萬火急的架勢。
寒氣栗冽,,砭人肌骨,。
百里府。
“將軍,,屬下已將他們護(hù)送出南邕,。”身穿鐵色鎧甲的騎兵雙手抱拳跪拜在地,,褐紅色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在黧黑的地面,,接連幾日的跋涉,他的手掌已被勒馬的韁繩磨破,,凍瘡一片一片,,卻是絲毫未察覺的樣子,一雙漆黑的瞳仁沉淀著與十六歲少年極度不適的歷練,。
“少冉,。”百里饒緩緩放下手中的茶器,,神色仿若杯底的茶般,,歷經(jīng)火烹水煮,終究塵埃落定,,波瀾不驚,。
說話之人抬頭望了望窗外的天,幾縷寡淡的光照見他發(fā)髻中刺眼的銀絲和深藏眼底的滄桑,,他正值雄姿英發(fā)之際,,卻一夜間白了發(fā),那深眸中剎那間閃過一絲欣慰,,茫茫煙淼中他似乎看到那兩個(gè)孩子遠(yuǎn)去的背影,,離開了陵霄城,平安一生,,平凡一世,。
兩個(gè)孩子,百里長辛,,百里上原,。
“取我戰(zhàn)服來,。”百里饒沉沉道,,一字一句并著心里的決然一同融入黎明之中,。
“將軍!”叫少冉的孩子猛地抬起頭,,兩道濃眉緊蹙,,口吻便如一道急雷突然劈開了天空的寂靜。
“君王會殺您,!將軍萬萬不能前往,。少冉護(hù)送您和夫人出去,一切罪過少冉來頂,!”孩子滿眼急切,,頭重重磕在地上,幾乎是乞求的樣子,。
該來的總會來的……
百里饒行步至孩子身旁,,將手意味深長的搭在孩子的肩頭,英眉緊蹙,,毋庸置疑的口氣命令道:
“無論發(fā)生何事,,今日不許踏進(jìn)青云殿!”雖是命令,,卻滿溢著深意的保護(hù),。
半晌,少冉的頭依舊伏在地上,,堅(jiān)實(shí)的肩膀透過繁重的盔甲明顯顫抖,,竟在一瞬之間變得單薄,他知道再多的懇求也是徒勞,,只好艱難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強(qiáng)忍的嗚咽聲從喉嚨發(fā)出。
“少冉,,你去投靠柯大人,,謹(jǐn)記,國無常情,,子民不可無忠義,。”百里饒?zhí)こ鲩T檻,,只留下這么一句。
“師父…保重,?!焙⒆釉僖踩滩蛔?nèi)心的糾葛,眼淚滑過鋒芒的臉龐,最終氤氳了血色,,凝結(jié)成寒冰,。
南邕二十三年臘月初七,黑云壓城,,天欲降大雪,。
青云宮殿的檐角上鑲嵌著十個(gè)祥獸,浮光耀金,,只是看一眼就讓人魂魄震動,。
宮殿內(nèi)佇立著二十八根瀝金琉璃柱,上面雕刻著威風(fēng)凜凜的龍象,,整個(gè)大殿以金磚墁地,,富麗堂皇,彰顯著皇室至高無上的地位,。
文武百官皆躬身立于殿內(nèi)兩旁,,每張低垂的臉上皆是無法言喻的表情,面面相覷,,然后搖搖頭示意對方切莫言語,,氣氛竟是肅殺的味道,一切的瑰麗陡然變得陰沉無光,,只覺冷冽徹骨,。
百里饒與夫人跪于大殿中央,雙手抱拳于胸前,,面容淡若,。
南邕王站在十級玉階之上,細(xì)長鋒芒的眼睛俯視整個(gè)大殿,,諱莫如深,,他從宮女手中接過擦拭手的上等白錦,隨之一步一步緩緩走下臺階,,眼神直視跪著的二人,,臉上竟掛著微笑,殊不知那笑里藏著千萬把尖利的劍,,須臾致命,。
“寡人近日聽聞一件趣事?!蹦乡咄趵@至二人背后,,聲音回蕩在大殿之間,饒有幾分講故事的興趣,,步伐緩慢,,手中的白錦始終拭著手心手背,。
群臣百官噤若寒蟬,額頭上冒出層層虛汗,,青筋不安的跳動,,握著竹簡的手止不住顫抖。
南邕王驀地變了行徑,,慢步到一個(gè)剛剛上任的新官面前,,傾傾俯身一笑,深意道:
“寡人竟忘了,,不如你來講給百里將軍聽,。”
那新官臉色頓時(shí)慘白至極,,腿一軟癱在地上,,又立即慌慌張張的調(diào)整成下跪的姿勢,將頭深深伏在地上,,登時(shí)口中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君,。君。君王圣明,!”高呼一聲后,,這新官顯然嚇破了膽子,豆大的汗珠斷了線般低落在地上,,當(dāng)即用袖子擦拭,,生怕臟了金殿,南邕王沉重的呼吸盤旋在他的上方,,那微垂的白錦竟讓新官通身一顫,,額頭磕出血跡,思來想去才恍然記起大臣之間流傳的聞言,,但流言極為荒唐驚人,,如若惹得龍顏大怒,哪里還保得住性命,。
“講,!”南邕王半瞇眼沉聲令道,托著不耐煩的怒意,,大臣們皆倒吸了口涼氣,,背脊似裸露在冰天雪地之中,砭骨的寒意,。
厲厲威逼之下,,新官咬緊了牙,眉目緊鎖,,隨即指著下跪人的方向,,竟喊破了嗓子:
“這這這…護(hù)國將軍百里饒膽大包天撫養(yǎng)亡國西煌公主,,理應(yīng)誅九族,以示南邕與天同齊,,日月同輝!”
亡國西煌公主,,將軍之女百里上原,。
登時(shí)一陣清厲的狠笑轟然傳入每個(gè)人耳中,竟像一根帶刺長鞭,,抽得人血肉模糊,,南邕王張著雙臂,仰著頭放聲大笑,,寬大的朱色袖袂幾乎垂地,。
“荒唐至極,可笑至極,!”笑聲又驀地戛然而止,,南邕王怒怒斂起袖子,舉步走在百里饒與夫人的面前,,細(xì)長銳利的眼睛半瞇,,厲芒激蕩,冷言道:
“寡人竟不知那孩子叫什么,,竟不知是何容貌,。”
他的目光漠漠移至百里夫人臉上,,那鷹隼般的凌眸壓制著滔天的怒火,,歷歷分明:
“長的可有幾分像她?”
“小兒不過一介早芥,,前塵往事與她毫無瓜葛,,小兒無辜至極!百里一族忠心為國,,無愧于天地青白,,望君王明察,放小兒一條生路,!”百里夫人雖是女流之輩,,卻因長期生活在軍營,身上竟有一股器宇不凡的男兒氣概,,她一襲白色盔甲,,長發(fā)高盤于腦后,依舊一副朗朗面容,,卻在提及自己的孩子時(shí),,面露苦色,,竟有幾絲哀求的意味。
南邕王忽然俯身,,眼眶血色蔓延,,緊捏著百里夫人的下顎,強(qiáng)迫對方看著自己,,一字一字從齒中吐出,,龐若浸著毒液。
“長得可有幾分像她,?”這句話絲毫不掩濃濃的恨意,,亦夾著幾分可憐和期盼。
她,,百里夫人的故交,,元清,西煌王后,。
南邕王終究還是忘不掉她,,也終究還是恨透了她,恨她如此摯愛西昭,,眼里沒有一絲他的影子,。
你既然愛他,我便覆了他的國,,永生永世立于他的亡魂之上,。可每日夢到的還是三國宴會上,,她代替西煌國舞弄的曼妙身姿,,一襲紅衣,灼灼芳華,。
“臣愿為南邕鞠躬盡瘁,,肝腦涂地!只求君王大開慈悲,,放過臣的女兒,。”百里饒膝行幾步,,側(cè)身擋在妻子面前,,沉重說道,清秀的面孔轉(zhuǎn)瞬落拓凝重,。
南邕君王戲謔冷笑,,嗤鼻道一句:“好一個(gè)你的女兒。”他轉(zhuǎn)身背對群臣,,面色陰翳,,死寂的空氣劍拔弩張。
“啟稟君王,!百里府已空無一人,,卑職已經(jīng)派侍衛(wèi)在全城搜羅罪女的下落?!币幻蔽溲b的侍衛(wèi)風(fēng)塵仆仆的出現(xiàn)打破了死灰般的寂靜,。
群臣百官的身形愈加卑微起來,恨不得挖地三尺藏起來方能躲過接下來的腥風(fēng)血雨,。
大殿外颶風(fēng)呼嘯,一線曦光由慘白變成灰暗,,整個(gè)南邕城如墜混沌之際,。
“那夜,寡人策馬跟在西煌王后百步之遠(yuǎn),,看見渾身是血的她懷里抱著一個(gè)嬰兒站在寡人的南邕之界,,她拉響了銅鐘,卻始終未曾踏入一步,?!蹦乡咄跎袂槔涿C,細(xì)長的眼眸氤氳層層毒霧,,話鋒一轉(zhuǎn),,意欲置人于死地的話語宛若巨石沉重的砸在他們胸口:“你可知寡人為何在那孩子滿月之際,建百里府于你們,,僅憑你們百里一族打了數(shù)場勝仗,?”
口吻中蕩漾戲謔如一道驚雷穿透耳膜,百里饒登時(shí)愕然不敢置信的聽著這一切,,額頭青筋直跳,,嘴唇泛著異樣的蒼白,這一切竟都在南邕王的掌控之中,,整整十年,!
此刻百里夫人明亮的瞳孔頓失焦點(diǎn),呼吸為之一滯,,像石化了般僵在原地,,她驚恐自己的孩子永遠(yuǎn)逃不出居心叵測的南邕王的手心。
南邕王轉(zhuǎn)身將手中的白錦狠狠一丟,,怒指著天際一方,,仿佛是那個(gè)孩子的方向,白錦從空中緩緩落至他們身前,,乍時(shí)如漫天驚濤般的聲音破口而出,,足以將白錦撕個(gè)粉碎,。
“寡人要讓那孩子整整十年都活在西煌百萬子民的亡魂之中,從你們接過那孩子起,,便是忤逆了南邕,!寡人要讓你們百里一族永生永世背負(fù)逆臣的罪名,被萬民唾棄,!那孩子,!無論是姓西還是姓百里!”南邕王戛然壓低了高聲:“寡人都要親手殺了她,!將她葬于寡人的國之下,!血祭南邕!”戾恣充斥著青云大殿,。
南邕王猛然抽出侍衛(wèi)腰間的劍,,劍光刺目,在空中劃出一道清冽的弧度,,一霎那,,百里夫人潔白如玉的脖頸被劃上深深的血痕,她眼眸不斷放大,,黛眉緊蹙,,紅色的腥液從唇跡滴落,攪亂了口中“我的孩子”四個(gè)字,,血染了銀白的盔甲,。她吃力看著身旁將軍驚愕失措的表情,勉力牽出一抹淺笑,,撫摸他臉龐的手停在半空,,隨之身子重重倒在地上。
百里饒一聲撕心裂肺的吼聲吞沒了天地,,還未來得及起身,,便被身后的幾名侍衛(wèi)狠狠反手壓在地上。
“??!放開我!”
百里饒面色猙獰,,黑發(fā)散落凌亂,,眼眶血色戾人,仿若發(fā)瘋的野獸,,要將獵物撕個(gè)粉碎,,聲音鏗鏘,擲地有聲:
“南齊!我要將你碎尸萬段,!”
青云殿外……
“君王開恩,!開恩吶!百里將軍征戰(zhàn)沙場,,為南邕立下數(shù)不盡的汗馬功勞,!老身懇請君王念此,饒過將軍性命,?!?p> 柯大人十萬火急從殿外長呼道,托著年邁虛弱的身體跪在南邕王腳邊,,沉重呼道懇切為百里饒求情,。
南邕王恍若未聞,冽眸鋒芒激蕩,,胸口因憤怒劇烈起伏,,狠狠一腳踢倒猝不及防的柯大人,咄咄逼人道:
“寡人要讓你知道,,西昭的孩子最喜歡什么誘餌!”
鵝毛大雪如百萬雪獅敝空而下,,颶風(fēng)憤怒的鞭打,,嗚咽嘯鳴于天地之間,此時(shí)的南邕城仿佛鬼城般存在,。
百里長辛與百里上原揚(yáng)鞭駕著一匹黑色的駿馬疾馳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身影一大一小,他們沿著印象中的方向返回南邕的凌霄城,,兩個(gè)孩子冥冥之中察覺到不安,,這種不安從父親倏然派人將他們送往別處便開始滋生。
“馭,!”馬嘶聲響徹云霄,,人立而起,駿馬的前蹄騰在半空中,,當(dāng)即停在了一片晦暗的松林里,。
馬背上的兩個(gè)孩子利落跳下馬,長辛拉過上原冰涼的小手朝著百步之外的凌霄后城門奔去,,兩抹細(xì)微的哈氣在松林中若隱若現(xiàn),,腳下的松枝與積雪糅雜,發(fā)出吱吱的踩聲,。
“咚,!”上原突然被腳上的石頭絆倒,狠狠摔在地上,身上褐色的斗篷登時(shí)出現(xiàn)一條長長的破洞,,斗篷帽子里藏著一張鼻尖凍得通紅的小臉,,孩子白皙的額頭微蹙,急忙爬起身,,動作卻在不經(jīng)意望見遠(yuǎn)處時(shí)戛然而止,,纖瘦的身板剎那間被寒夜撕破。
“原兒,,有沒有受傷,!”長辛焦急詢問著,卻得不到一絲回應(yīng),,只見地上的孩子黑夜般漆黑的瞳仁緊緊盯著遠(yuǎn)處,,小臉煞白無色,仿若被狠狠抽離了七魂六魄,。
半空舞雪,,冬云慘翳,南邕后城門上赫然吊著兩具尸體,,一男一女,,血跡與雪水?dāng)Q攪成一團(tuán),凄慘至極,。
誘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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