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隨師傅去白馬寺拜謁,,他領師命佛窟奉經(jīng),,行途驟雨,他檐下背身抱著經(jīng)卷,,以防水沁,。
雨打濕了薄薄的僧袍,,春日的寒涼侵入心脾。
“小和尚呆傻,,莫不是光頭可做雨遮,,快撐把傘吧!”
她一笑,,調(diào)侃道,,婉轉(zhuǎn)悅耳,轉(zhuǎn)身跳轉(zhuǎn),,雨水打濕了她桃紅色的裙擺,,宛若一旁雨滴灑落灼灼桃花,夭夭遠去,。
他握著傘,,目送她漸遠,癡癡呆呆的忘了時光流逝,。
遇上她,,那年楊柳風催桃花笑,掩盡千山色盡黯,;
遇見她,,是在荒蕪流年剎那轉(zhuǎn)換,,漫卷霜雪畫上春,;
忘了所有的花開花謝,只有暮雨朝云手中傘,;
仿佛他此生所有的等待都只為遇見她,。
只是,他卻再沒有看到她,,想是前生佛前回眸少,,今世才得剎那緣。
從此經(jīng)卷錯念,,木魚敲亂,,被師傅罰掃寺前千階塵,只道他辜負了慧根,,希望他能看破世間空,。
他卻不悔,,私藏畫卷,題詩明志,,師傅搖頭嘆息,,轉(zhuǎn)身而去。
那是當時他遇見她時候,,楊柳依依隨風飛舞似她轉(zhuǎn)身而去時候的飛揚裙裾,,桃花開得如同她的笑顏,從此刻與眉間心上都翻遍,,日夜不忘,。
那詩是:
楊柳風催桃花笑,掩盡千山色黯然,。
漫卷霜雪畫上春,,荒蕪流年剎那轉(zhuǎn)。
手上經(jīng)卷顛倒看,,檐下雙燕啄羽眠,。
惟恨佛前回眸少,今生不過擦肩緣,。
亂絮紛飛今又雨,,畫紙?zhí)峋统僚f闌。
寺前千階拭塵埃,,緣生一念難盡斷,。
那年他違逆師門,月下奔逃,,顛沛流離,,到得長安城中,苦守尋覓,,晃眼年半,,終是得見。
見得她生就宦門富貴家,,嫁得當年探花郎,,生的兒女雙全命,翁婆夫婿皆作眼中珠,,手中玉,。
她過的很好,他也不能讓她更好的,,他不過是擦肩而過的路人,。
她把他當成化緣的僧人,命人給他衣食口糧,送他白銀十兩,。
原來動的只是他凡心,,她也不會在當年的細雨桃花中等他。
只有他停在了當年那個暮雨朝云時節(jié),,走不出來,,師兄下山帶他回去。
他說,,“我自己動了妄念,,不堪為佛門弟子?!?p> 自絕了回寺之路,,渾不知多年修行所為何?萬事不曾從心念,。
一面之緣,,一念心動是成執(zhí)念,一笑成劫,,可謂眾叛親離,,無人可解,卻只落得一場空,。
只為一笑動凡心,,無垢琉璃染塵埃,不識人間春與秋,,糊涂癲狂度流年,。
那年,他執(zhí)意下山,,卻佛心失守,,渾噩不知人間事。
恰逢動亂,,四夷來犯,,寒江元帥請帝命下招賢榜,召九州之上,,有志之士,,各入軍中,驅(qū)逐敵虜,,護衛(wèi)華夏。
國難當頭危機四伏,,挺身而出的漢家兒女,、布衣黔首、江湖浪子、武林俠士,、高門顯貴……多是報效軍中,,殺敵衛(wèi)國。
他身負武力,,奮勇殺敵衛(wèi)國,,不求升遷錢財,為那些枉死敵虜鐵騎下的無辜亡靈,,也為他渾渾噩噩時候,,好心從家中口糧中擠出一點,送他一碗單薄稀粥,,半個酸硬窩頭,,一襲縫補交疊的破舊衣衫,令他存活下來的那些村民,。
那些被虐殺在他面前的老少,,那個偶爾送些衣食的孩子,叫他逃跑的孩子,,在被一把刀砍來,,驚恐跌落他面前的時候,滿村火焚,,化為地獄時候,,他終于蘇醒了。
他終是記得自己出身佛門,,修得佛法,,習得功法,滿寺稱道,。
此地已是墜入人間地獄,,他是佛門弟子,亦可化怒目金剛,,為眼前形如惡鬼的狄兵,。
他好恨,自己不曾早上一時半刻醒來,,這滿村的老少也只剩下自己懷中那個瑟瑟發(fā)抖不能言語的孩童,。
收拾了些與衣食,牽來一匹狄人褐色大馬,,帶著那個叫做狗子的孩子,,他打算將狗子托付給個好人家,再做計較,。
只狄寇入關,,一路行來村落杳無人煙,,不是得了傳信逃亡關城南下,便已成了戰(zhàn)火紛飛中的亡魂,。
倒是被他救下了一批被繩索捆綁押送的年青男女,,那些押送的狄人軍卒被他引到獵人設下陷阱的地方,超度了,。
剩余那些被打傷逃跑的,,也被獲救的年青人給追逐,又逢一隊成國巡邏給圍了,,自是無一生還,。
自此他便入了軍中,世間少了個念經(jīng)習武的和尚,,少了個癡傻渾噩的乞丐,,邊軍多了個持佛珠念著阿彌陀佛殺敵的光頭大漢。
敵虜說,,你是和尚,,不該普渡眾生,身犯殺戒,,會下地獄,。
他說,佛曰眾生平等,,貧僧眼中,,華狄無二致,貧僧正在普渡爾等,,望爾等夷狄皆當下屠刀,,立地成佛。
手中刀未歇,,輕騎逐敵遠,,乃至中伏,他終是負傷險死,,被身后援兵救了,。
他醒來是在軍帳里,弟兄們都夸贊他勇猛,,命大,,近來軍中多了許多女將,連軍醫(yī)都是女子了,,這醫(yī)術當真高明,,說是馬上就醒,可當真是,,前腳才出了營帳,,這后腳他就醒了,。
聽聞這位女軍醫(yī)好生苦命,,她的丈夫投了當年投了叛王,,更想獻妻換得富貴,枉費了圣賢書,。
人世多坎坷,,想了良久,方道:當真是“負心多是讀書人”,。
還不如他呢,,他家婆娘一吵架就拿殺豬刀來砍,他最多就是吵著要休妻,,也沒做甚么,,本是屠戶出身的一個兄弟說。
戎馬爭戰(zhàn)數(shù)年后,,元帥也不在了,,大家終于打走了入侵敵虜,安定了下來,,他也算是個將軍了,,可每每午夜夢回,他難得安靜,。
她有夫有子,,一世安好,如今也是太平年月,,想來她也能過的很好,,比以前更好。
若她過的不好,,他定會不顧一切的去問她,,可愿隨他而去,可是他不該這般想的,。
他余生,,愿為她,為為這千萬枉死的同袍誦經(jīng),,愿他們生者安好,,亡者往生。
他也該放下了,,日前,,師兄來信說,師傅年邁,,當初寺里青壯僧眾大都投了軍,,抵抗南疆九黎來犯,,生還甚少,馬革裹尸者多,。
師兄嘗言,,才智不足撐寺門,如今獨木難支,,門下青黃未接,,常恐師門敗落,,愧對師父寄望著,,辜負了尊長厚愛。
師門也曾淪落過,,烽火連天遭兵禍,,破敗不堪,受故人所邀,,如今遷址姑蘇外,,因山名寒山,也為紀念元帥,,易名寒山寺,。
他終于回到了山門,一步一叩首,,寺前千階,,不復停歇。
師兄勸他,,即已了斷,,放下過往,就不必枉費了形式,,心到即可,,他執(zhí)意不從。
這是為了滌蕩昔日塵埃污澤,,以嘗當年有負師恩的罪過,,輾轉(zhuǎn)半世,卻又回到原處,。
他回到了師傅跟前,,師傅飲下他奉的茶,塵世一場空,,前緣盡了斷,,法號了空,傳位給他,,翌日含笑而去,。
他接任主持,,成了這寒山寺的主持,沉默的為師傅主持了喪禮,,念經(jīng)七七,,愿師傅往生,早登極樂凈土,,不必再為塵世煩擾,。
許是寒帥庇佑,,捐軀報國的兄弟們護佑,,寒山寺香火不斷,日益盛名,。
他收養(yǎng)了許多荒亂年月里遺留下來無力生存的孤兒,,傷殘老病流民,人說他是佛心菩提,,大德高僧,。
那年,楊柳依依,,飛絮如雪紛紛,,山寺桃花笑顏開,他忽聞貴客臨了寒山寺,。
據(jù)聞曾是昔日抵御北狄時候的同澤,,軍醫(yī),也曾放下銀針藥材,,仗著長刀殺敵,,是位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子。
他到大雄寶殿前相迎,,是她,,那個曾在他荒蕪流年,漫卷霜雪里笑了十余年的贈傘女子,。
他和手施了個佛禮,,道,“女檀越有禮了,?!?p> 她躬身福禮,“見過主持,?!弊屢浑p兒女也前來行了禮,見過這位曾戰(zhàn)陣殺敵的英雄,。
他引她佛前上香,,她祈禱的是,,寒帥九泉之下安好,來世只做個糊涂蟲,,毋為他人累己身,。
他問,為何不求自身,,不求兒女,,不求父母,卻為亡者祈,。
她說,,父母兒女自己,皆在人世,,她自可照料了,。只有那個人,生生熬死了自己,,半分不見愛惜自己,,一生難得如意,她只好來替他祈求神佛以待來世,。
他陪同她帶著她的兒女,,行在寺外山上,楊柳依依,,桃花灼灼,,多有情人祈求姻緣的。
許是年歲見老,,他與她相視一笑而過,,拜別,此后未嘗得見,。
他回身,,見得弟子收拾舊物,那畫卷散開,,早已泛了黃,,畫上少女盈盈一笑,恍然昨日,,只是早已人事皆非,。
放不放下,不在眉間,,不藏心上,,只在畫中。
弟子惶恐,佛門清靜地,,出此紅塵物,。他揮退弟子,提筆續(xù)到“龍門窟外終成誤,,輾轉(zhuǎn)徘徊再相見,。
寒山寺里三生錯,相逢不是紅塵間,?!?p> 有時候錯過就錯過了,再回不了頭的,,放下不放下,,她都在那里,見或不見,,她還在那里,,只愿她余世安好,知與不知,,值與不值,皆在一念,。
他也回不去那個可以孤注一擲的時候,,此生已是大夢醒,十六年前的妄念終是成了空,。
了空主持問書生,,“你聽了還覺得自己悲慘嗎?”
書生搖頭,,他們也曾心意相許,,已是稟媒許期,可也比不過天意弄人,。
是他負了她,,屈從了父命,放下了青梅竹馬,,期許終身的人,,縱有千般不如意,可也改不了,。
當初,,眼見她被狄部所擒,不愿被狄人拿去威脅他,,翻身跳落河谷,,他困于責任,帶人守衛(wèi)父老鄉(xiāng)親,無法隨之前去,。
毫不猶豫跳落防城河的也只有那個少年,,肯陪她生死相依。
她離開本是應當?shù)?,有著別人疼她惜她,,待她如珠似寶,她會過的很好,,只要沒有他,。
縱使成親是母親以命相逼,可他還是屈服了,,枉費她一介弱質(zhì)女流千里迢迢自關東趕來的苦心,。
從此他只是路人,她的名字掩埋在漫長歲月里,,再不能喚一聲,,“若兒?!?p> 妻子一介女流,,還知道護家保國,照料父母,,他也該回去了,,總有著責任的。
便是妻子也說成婚不過是為讓老父去的安心,,也為麾下千余弟兄尋個落腳地,。孩子不過是給長輩、弟兄們一個交代,,讓他不必計較,,愛做什么就去做。
實在不該因此不顧責任,,糾纏過往,,想著遁入空門,兩人都是傷痕累累,。
或許,,他當待來世,在最好的年華,,遇見最美的她,,許一場一生一世一雙人,無波無瀾無間隙的姻緣,。
只這世間今生抓不住,,又何求來世,虛無縹緲,也不過安慰自己罷了,。
書生留下一卷筆墨,,從此拋下前塵往事,回到塵世,,盡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
即生于世,,總要承擔自己的責任,,逃不了,避不開,。
只是一場相許,,紅塵無緣,天弄人,,終究意難平,。
傷心幽夢林下眠,
沉醉憶相逢,。
折梅頷首對,,
春花秋月,
攜手約年年,。
不識西風惡,,
羨煞雙鴛鴦。
悵惘衷情知誰訴,,
驚覺碧樓空。
而今自飄零,,
夏暑冬寒,,
寂寞任殘山。
往事煙塵散,,
殆盡舊時光,。
——幽州趙靜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