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最后一夜(求推薦票)
這天晚上周楠就住在公館里,他躺在床上思潮翻滾,難得地失眠了,。夜深人靜,人的思路也特別清晰,。
今天所發(fā)生的一幕如同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閃現(xiàn),突然,周楠記起上午在梅家農(nóng)莊時忽略的一個片段。當(dāng)時王若虛將臉一板,,呵斥歸縣丞時,目光若有若無地看了他一眼,,里面帶著一絲嘲諷和鄙夷。
想到這里,,周楠突然渾身冷汗:“這姓王的認(rèn)識桑樹,,也識破我的布置。對的,,對的,,這老頭就算是豪門子弟出身。這么大年紀(jì)的人了,,可說是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飯還多,。他若是沒見過桑樹,那才是咄咄怪事,。那眼神,,分明是在看一個三歲頑童拙劣的表演?!?p> “可是……王若虛為什么不說破這一點,,偏偏要指鹿為馬?要知道,,這事以后只怕要成為笑談,,對他的名聲損害也大啊,!”
“王老頭這么干,,究竟是為什么……他是個言官出身,自然知道只要查出史知縣欺瞞朝廷,,辦一個大案,,就是妥妥的政績到手了?!?p> 周楠想了半天,,死活也想不明白,,在床上滾了半天,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
等到他睜開眼睛,,已經(jīng)是午時。周楠大驚,,又出了一身汗,。這可是整整一個上午啊,有的是時間發(fā)生意外,。這老王頭先前說的那番話中滿是譏誚,,難不成他還有別的心思。
急忙跑出去一問,,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王若虛也是睡到天光大亮才起來,起床后就坐在屋里喝著茶,,看了一上午的書,。
下午,王若虛依舊讀書,,一步也不出公館,,就連他手下四個隨是哪里都不去,只躲在屋中打葉子牌,。
明朝的葉子牌規(guī)則類似后世的麻將,,周楠也跑過去,買了幾匹馬,,贏了一兩多銀子,,不無小補。
很快,,到了吃晚飯的時候,,考慮到王大人假裝清廉的道德先生模樣,周楠自然不會給他安排去城中酒樓花天酒地,。反正公館里有伙夫,,王若虛五個人,一人一碗糙米飯,,一葷三素一湯搞定,。
還有一夜王若虛就會離開安東縣,雖說白天是偷梁換柱,,姓王的也沒有當(dāng)場說破,,可他究竟是什么心思,將來回朝廷交卸差事,,又會上什么折子鬼才知道,。
這人喜怒無常,,剛和你說說笑笑,轉(zhuǎn)眼就變個臉色,,根本無從猜度他的心意,。
“不行,不能再這么等下去了,,今天晚上就要從他口中問個準(zhǔn)信,。”周楠現(xiàn)在的個人命運已經(jīng)徹底和史杰人拴在一起,,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無論如何,等幫他過這道關(guān)口,。
他坐在屋中慢慢地喝這茶水,,一遍遍將王若虛的個人履歷在心中過了過,試圖從不多的信息尋出端倪,。
王若虛,,福建漳州長泰人,世家子弟,。姓王名惟恕,字若虛,,嘉靖二十六年同進士,。中式之后,先是在六部觀政,,后任工部給事中,。因為彈劾嚴(yán)嵩為人不簡,被貶至吏部任浙江清吏司主事……等等,,工部,,嚴(yán)嵩的兒子小閣老嚴(yán)世藩不就是工部侍郎嗎?他得罪了嚴(yán)閣老和小閣老被貶也正常,??墒牵H去吏部這種要害部門,,權(quán)力反而變大了,。這一點,就值得人玩味了,。
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嘉靖二十六年……周楠突然一拍額頭,喃喃道:“卻是忘記這一點了,?!?p> 他好象把握到了什么,,看看天色已經(jīng)徹底黑了下去。當(dāng)即也不再想,,深吸了一口氣,,走進王若虛的房間,施禮:“小吏周楠見過大老爺,?!?p> 王若虛依舊在看書,見到周楠面無表情地問:“你整日跟在本官身邊,,一刻不離,,想必是你們縣尊的意思。名為隨身服侍,,其心卻是叵測,。你今日來見本官,想從老夫口中得個準(zhǔn)信,?下去吧,,至于你家知縣的外察歲考,某已有定奪,,卻不是你們該問的,。”
一言不合就攆人,,周楠如何肯就這么退下,。他解釋道:“大老爺乃是吏部主事,掌管一省官員考評,。官吏任免乃是公器,,周楠是什么樣的身份,如何敢多言,。小可以前也是有功名的讀書人,,士林一脈。世事無常,,這才淪落至斯,。天意如此,周楠也是無奈,。今日白天時,,小的和上官聯(lián)句做詩,心中歡喜,,對大老爺?shù)牟艑W(xué)心中敬服,。卑職這兩日得大老爺指點,所獲良多。在小可的心目中,,主事就如同我的授業(yè)恩師一般,。只可惜周楠無福,不能拜在現(xiàn)大老爺門下,?!?p> 說到這里,周楠一臉的遺憾,,一臉的黯然,。
王若虛哼了一聲,道:“你這小吏,,文彩是有的,,可惜心術(shù)不正,品行不良,,卻是可惜了,。你來尋某,就是為說這些,?”
他態(tài)度是擺明了不想和周楠廢話,。
周楠一咬牙,拜下去,,大著膽子道:“小可聽說主事乃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又聞嘉靖二十六年春闈中式的士子都是人品高潔的道德之士。今夜前來拜見大老爺,,乃是心中有一口不平之氣,,還請大老爺教我?!?p> “你有什么不平,怎么找到老夫這里來,,老夫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言官,,又不是巡按,你來告狀,,荒唐之極,。對了,周楠,,狀告何人,?”這就是傳說中的攔轎鳴冤嗎,王主事覺得可笑,。也對,,小地方的人,但凡看到一個京官,就覺得是天大人物,,平日里但有不如意的地方就要想方設(shè)法來碰碰運氣,,這樣的事情他以前出京辦差的時候也遇到過幾次,都是直接趕走了事,。
不過,,周楠那一句“嘉靖二十六”卻讓他想起當(dāng)年的往事,心中一顫,,禁不住心中微嘆:那年的春闈競爭實在太激烈了,,如今想來真是不堪回首啊,!
原來,,王若虛的王家乃是福建漳州長泰的望族,家中三代都是進士,,乃當(dāng)?shù)氐氖苛诸I(lǐng)袖,。他六歲發(fā)蒙,八歲能詩,,九歲能文,,十六歲的時候就小三元拿到的漳州府秀才功名。到鄉(xiāng)試一關(guān)時蹉跎了十來年,,最后終于拿到了封建解元,。
俗話說,金舉人,,銀進士,。鄉(xiāng)試乃是科舉六場考試中最難一關(guān),世上的讀書人九成九的人要在這道門檻刷下來,,終身舉人無望,。中了舉人之后,后面的進士科一是錄取比例高,,二是考生有了考場經(jīng)驗,,知識儲備也足夠,考起來也不難,。
當(dāng)年的他自恃才學(xué)過人,,一手八股文章寫得花團錦簇,中進士易如反掌,,點個庶吉士當(dāng)不在話下,。只要進了翰林院,奮斗上一二十年,,一方大員是跑不掉的,,說不好入閣有望。
萬萬沒想到,強中自有強中手,。直娘賊,,那一科的考生全是強到逆天的怪獸,一甲,,狀元,,李春芳;榜眼,,張春,;探花,胡正蒙,。二甲的作文高手更多,,就連大才子張居正也勉強排在第九。大名鼎鼎如王世貞者,,差點吊車尾,。至于徐光啟、汪烇這樣的大名士,,也被擠到不起眼的角落,。
三甲更離譜,一長串令人咋舌的響亮名字:馬三才,、馬一龍,、丘岳、陳善治,、張言……簡直就是群星璀璨,。而這些人,最近幾年在大明朝的政壇上已經(jīng)嶄露頭角,,未來必然煥發(fā)出奪目光彩,。
和這些精英同年同科,固然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墒牵约阂驗闆]有進翰林院,,這些年宦途坎坷,,卻是抱憾不已,。
王若虛每每念及于此,,都禁不住在心中感嘆:如果自己等上兩年去考嘉靖二十九年的春闈,人生或許是另外一種模樣吧,?
周楠見王若虛一臉的感嘆,,倒沒有急著趕自己出去的跡象,忙道:“大老爺誤會了,小可倒不是想要告狀,。只是心中對朝廷這改土為桑的新政有所保留,。沒錯,當(dāng)今中央財政空虛,,陛下開海禁邊貿(mào)確實是充實國庫的善法,。可是,,怕就怕實行起來要走樣,。怕就怕地方官急功近利,不分青紅皂白,,將所有土地都改成桑園,,地里沒有產(chǎn)出,來年百姓又吃什么,?江浙乃是天下糧倉,,若有事,怕是要動搖國本,。所以,,縣尊這次推行改土為桑,實際數(shù)目和上報朝廷的有所出入,。畢竟,,夏收在即,總不可能將所有的稻谷都拔了,,叫百姓挨餓吧,?”
這已經(jīng)是自呈在改桑一事上對王主事有所隱瞞,周楠已經(jīng)覺察出這個老王早已經(jīng)將這一點看破,。他是在賭,,賭王若虛的態(tài)度。
“史縣尊在私下和卑職說起嘉靖二十六年科的進士時,,說起王主事時曾稱贊道,,王老大人不畏嚴(yán)閣老強權(quán),上表彈劾嚴(yán)嵩父子橫行不法,,禍亂朝綱,,滌凈風(fēng)氣,乃是天下官員之表率,。此番來安東,,必能體恤百姓之苦??h尊心中羞愧,,此刻正在衙中自省,,特命小可前來向老大人請罪?!?p> 說著話,,他背上肌肉都繃緊了。這一把如果賭錯,,史知縣弄虛作假必然要到京城刑部走一趟,,而自己沒有他的庇護,說不得要逃命去了,。
“請罪,,果然其中有假!”王若虛猛一拍桌子,,冷笑道:“如此說來,,本官倒要在安東多勾留幾日好生核查了?!?p> “啊……大老爺……”周楠心臟跳得似要從口中蹦出來,,頓時心喪若死,心中亂成一團:難道我猜錯了,,難道我猜錯了,,不可能啊,?
“不過,,本官另有要事去辦,哪里有工夫陪你等在地里亂轉(zhuǎn),?!蓖踔魇峦蝗灰恍Γ骸皩α耍惴讲潘匀魏我粋€新政出臺時表面上看起來是好的,,可怕就怕執(zhí)行起來走樣,,變成惡政,倒有些意思,,此話怎解,?依你看來,這改土為桑是搞不成了,?”
周楠下意識地回答說:“最多一年,,朝中君子必然看出其中弊端,必須盡廢,。改土為桑,,傷了農(nóng)本。雖說生絲海貿(mào)可以換了許多白銀充實國庫,,可江浙兩省卻會因為歉收米價騰貴,,折算下來,其實天下的財富并沒有絲毫的增長,。就好象宋時的交子,、會子,我朝早年的錢鈔一樣……”
實際以米本位來計算,,在美洲白銀大量輸入明朝之后,,白銀確實迎來一次大貶值。從明初的一兩銀子價值一千元人民幣直接貶到五六百,,算是給明人上了一堂原始的貨幣經(jīng)濟課,。
“……我朝銀價,說倒底是以糧食為核價標(biāo)準(zhǔn)的……糧少,,銀貴,;糧多,銀賤……”
周楠大膽地將心中那點可憐的經(jīng)濟學(xué)知識大約說了一遍,,雖然其中頗多謬誤,,但用來糊弄古人也足夠了。
王主事聽得入神,,良久才點點頭:“倒也有趣,,果然留心之處是文章。本官對朝廷本次試行改土為桑也有保留,,這才來你縣勘察,,也是想看看新政實行的效用如何。正要上折子反對此事,,你這個觀點甚是新奇,,老夫倒想借用一番?!?p> 沒錯,,王若虛作為一個老派人物,自然有著明朝所謂清流的稟性,。朝廷但凡有新政出臺,,不看對不對能不能實行,先反對了再說,。反正說別人不對是容易的,,即便新政最后獲得成功,也能以一句“言者無罪,,聞?wù)咦憬洹绷酥?。如果恰好說對了,那就是可以大大自夸一番:“看吧,,老夫當(dāng)初就說這事不可行,,說對了吧,?”
反對總是比建設(shè)要占便宜的,又能刷聲望,,這也是明朝中后期言官清流大行其道的緣故,。
再者,在嘉靖后期,,朝廷的政爭已經(jīng)開始有越演越烈的跡象,。凡事不問對錯,只看立場,。
王主事當(dāng)初可是彈劾過嚴(yán)嵩的人,,改土為桑是嚴(yán)家父子弄出來的,無論如何,,先彈劾了再說,。他正在思索正寫這個奏章,也正頭疼,。今上是個愛錢入骨之人,,眼睛里只有銀子,海貿(mào)確實能夠帶了豐厚的利潤,。要想說服皇帝,,卻不是那么容易。
周楠剛才這席貨幣以米價為本位折算財富增減的觀點別開生面,,讓他如同醍醐灌頂,。
王若虛這些日子正打主意上個折子彈劾嚴(yán)嵩,作為一個老式文人,,像這種奏折其實是有套路的,,不外是說嚴(yán)閣老投機取巧,揣摩圣意,,其心可誅,,反正專一在道德上對他發(fā)動猛烈攻擊。至于效果嘛,,夠戧,。
周楠這個思路,正好切中了皇帝愛財?shù)谋?,觀點新鮮,。如果陛下看了,雖然未必會盡廢新法,,也會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民間多有奇能異士,這小子倒有幾分才干,。
聽到王若虛這么說,,周楠忙道:“小可也就是胡言亂語,,不成體系,自然需要老大人完善,,大老爺若要用乃是周楠的榮幸,。”
王若虛點點頭:“好吧,,你退下吧!今日老夫受了你的啟發(fā),,也算是欠了你一個人情,。你既然來找到老夫,估計也是領(lǐng)了史知縣的命過來探本官口風(fēng),。某若這樣讓你空手而歸,,未免不近人情?;厝ジ嬖V你們知縣,,這次安東改土為桑做得好,史杰人勇于任事,,當(dāng)?shù)闷鹉芾舾蓡T卓異六字,,下去吧!”
到這個時候,,這次外察總算結(jié)束,,史知縣平安,自己這口典吏的鐵飯碗也保住了,。
周楠大喜,,謝過王主事,剛垮出門,,后面王若虛突然一笑,,問:“老夫只聞有桑蠶、柞蠶,,這淮安的蠶也怪,,竟然能吃白蠟樹葉?!?p> 周楠如中雷擊,。
衣山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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