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墨黑的江面上,,烏篷小舟隨波逐流,,緩緩向東漂去。
慕容閣立于船尾,,看著黑夜中建康城的輪廓漸行漸遠(yuǎn),,卻絲毫沒有輕松愉悅的心情。
“奴家曾記得公子說過,,那些護(hù)衛(wèi)都是慕容赪的手下,,不足為信,可今夜還是多虧了他們,,我們才能脫險,!”
因為天寒,,陳琴在小船內(nèi)升起了爐火,,一邊鼓著氣,烘著手,,一邊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
慕容閣聽聞,則冷冷的笑了一笑,,道:“如果他們知道那是個替身,,就不會如此拼命的拖延時間了!”
“那是那是......”陳琴澀澀的笑了起來,,接著道:“若知道不是公子本人,,誰還會那么舍命呢?”
慕容閣也笑了笑,,他沒再接著說什么,,因為有些事只要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不需要向別人過多的解釋,就算是如今稱得上是心腹的女俠客陳琴,,對于今晚的事,,也只需要理解到這個層面就夠了。
但慕容閣心中卻十分清楚:那些慕容赪的侍衛(wèi),,甘冒如此風(fēng)險護(hù)送“自己”出城,,其目的絕不是為了他這個王子的安全,而恰恰是相反,。
想必慕容赪的計劃,,原本是打算借此次南下的機(jī)會,除掉自己,,以免有所后患,。
但慕容赪也不愚笨,知曉他慕容閣作為質(zhì)子,,若是在建康城中出事,,一定會驚動晉室朝廷,到時,,晉庭追查下來,,事情將變得無比復(fù)雜棘手。
故而,,自己最好的葬身之所,,便是回薊城的路上,一來,,路途遙遠(yuǎn),,慕容赪可以借大量的意外遮掩,二來,,遠(yuǎn)離建康,,也不會牽扯到晉庭,引來麻煩,。
正是因為此,,那些侍衛(wèi)才會甘冒風(fēng)險,護(hù)送自己出城,,但其最終的目的,,正是為了在回薊城的路上,完成慕容赪交給他們的任務(wù),。
慕容閣想著這些,,不禁再度呼出一口寒氣,腦海中閃過慕容赪那歹毒的眼神,,也使得他目光陰冷下來,,慢慢攥緊了拳頭,。
不錯,瞞天過海,,逃離建康,,這僅僅只是計劃的第一步而已,而后的路依然漫長兇險,,而他身邊,,可以信賴的人,或許只有身旁的陳琴一人,。
而提起陳琴,,慕容閣倒覺得,與其說是自己冒險救了她,,還不如說是她的及時出現(xiàn),,讓整個局面出現(xiàn)了一絲轉(zhuǎn)機(jī),從而拯救了自己,。
陳琴本是武門之后,,家道沒落,生活失去定所,,方才淪落為無依無靠的游俠之客,,常年在建康城內(nèi)干一些劫富濟(jì)貧的勾當(dāng)。
也正因為此,,陳琴一介弱女子,,卻幾乎將建康城內(nèi)的世家大族通通得罪了個遍,成為各方豪紳欲除之而后快的“江洋大盜”,。
然而,,縱是陳琴武藝高強,屢屢得手,,又屢屢逃脫,,卻也有失算的時候,而就是在這樣的時機(jī)下,,讓她遇到了同處困境中的慕容閣,。
望著爐火,,慕容閣仍然記得那個初次遇見陳琴的夜晚:
那是一個建康城的尋常雨夜,,慕容閣同往常一樣,大搖大擺,,左右晃蕩的從一家酒肆出來,,走在回質(zhì)子府的大道上,而身后的侍衛(wèi)則打著紙傘,,面色極不耐煩的緊一步慢一步的跟著,,還時不時上前攙扶一下站立不穩(wěn)的慕容閣,。
就在這時,大道前方的黑夜中卻傳來了一陣喧囂,,還沒等慕容閣反應(yīng)過來,,一大隊操戈執(zhí)戟的世家族兵,橫沖直撞的向著自己開來,。
來不及躲閃,,慕容閣便被對方一把推倒在一旁,讓開了道路,。
“大膽?。?!”
趁著酒勁,,慕容閣望著一路開過去沒有絲毫停留的世家族兵,大吼一聲,。
在侍衛(wèi)的攙扶下,,慕容閣慢慢起身,本來欲追上前去,,痛打?qū)Ψ揭环?p> 但就在偏頭的一剎那,,慕容閣停住了,因為借著一點微弱的火光,,他能看到,,在一旁的街角,似乎蜷縮著一個人影,。
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慕容閣推開侍衛(wèi),獨自一人走到街角的昏暗處,。
果然,,一個身著夜行衣的俠客蜷縮在此,只是他身子偏于瘦弱,,又紋絲不動,,方躲過了剛才那幫族兵的追捕。
慕容閣再靠近一些,,才發(fā)現(xiàn),,俠客的左肩上正插著一枚箭矢,頭上的裹巾也已經(jīng)散開,,雨中的發(fā)絲貼粘在臉頰上,,雙眼緊閉,呼吸微弱,,盡管一身男裝,,但卻是一幅女子的柔美容顏,。
慕容閣的醉意一下子消散全無,在佇立了良久之后,,終于不顧隨從侍衛(wèi)的勸阻,,背起這位女俠客,繞開人群,,回到了質(zhì)子府中,。
而后,在慕容閣的親自照料下,,陳琴的傷勢漸漸好轉(zhuǎn),,到最后,也算是徹底痊愈了,。
因為有救命之恩,,再加上慕容閣的刻意挽留,故而,,平日里,,總是慕容閣去哪,陳琴便一身男裝跟到哪,,而那些隨他從薊城來的侍衛(wèi)見了,,也不好置喙,更不會去懷疑什么,。
而這,,正是慕容閣想要看到的。
慕容閣清楚的知道,,那些護(hù)衛(wèi)都是慕容赪的手下,,都是要在最后置自己于死地的人,因此,,一人獨在建康的他,,急需要一名自己信得過的心腹,方能存生,。
而陳琴的出現(xiàn),,解救了慕容閣的所有困境。
慕容閣的救命之恩,,再加上親自照料,,便足以讓對方推心置腹,甘心效命,,而陳琴的女子身份,,更能以男女私情為由,讓那些慕容赪的親兵毫無防備和警戒,。
直到最后,,還是在陳琴的掩護(hù)下,慕容閣才能安然無恙的出了建康城門,,逃回薊城,。
因而,不得不說,,陳琴的出現(xiàn),,讓擺在慕容閣眼前的死局徹底活了過來,也讓從前獨來獨往的慕容閣終于有了一個可以信任的人,。
想到這些,,慕容閣不經(jīng)意的側(cè)過眼去,看著正烘著小手的陳琴,,卻久久不忍移開目光,。
陳琴縱然游俠數(shù)年,還被人冠以“江洋大盜”的惡名,,但到底,,還只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而已,換下男裝,,散開長發(fā),,穿上本該屬于她的一身女衫,再加上她那本就生得俏麗的臉龐,,此刻卻是像一朵蓮花一般,,驟然綻放在了慕容閣眼前,竟看得慕容閣漸漸失了神,。
許久后,,慕容閣方才回過頭來,聽著江浪拍打小船的聲響,,漸漸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明顯的溫情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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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慕容閣逃了!??!”
蘭府內(nèi),當(dāng)司馬徽和蘭咎聽聞這個消息時,,不由得同時一怔,,竟難以相信的呼出聲來。
林瀟云點點頭,,接著道:“末將回來時,,已有大批的軍隊向東追捕而去,但無疑是追不上了!”
司馬徽聽聞,,眉頭緊鎖著,,沒再說話,而蘭咎則長嘆一口氣,,接連搖頭,,嘆息道:“王燮啊王燮,作為一國之相,,你怎能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p> 稍稍停了一會,,蘭咎才好似想起什么一般,,對門外候著的老吳吩咐道:“老吳,速去把葉公請來,!”
老吳應(yīng)了一聲,,便向著二進(jìn)的葉公居所而去。
葉凌早已睡下了,,但聽聞越王有要事相議,,便裹一件深衣,踏著木屐,,即刻隨老吳來到了客堂中,。
當(dāng)林瀟云把前因后果講給葉凌聽后,葉凌先是驚詫道:“好一個金蟬脫殼,,沒想到慕容閣竟有如此本事,!”
但說完后,他隨即又犯起焦慮來:“慕容閣的潛逃,,該不會影響如今的大晉邦交吧,?閩越國、南烏國,,這些南方附庸小國,,會不會望風(fēng)而動啊,?”
“這些都是后話,!”蘭咎聽了葉凌的擔(dān)憂,搖了搖頭,,道:“眼下該擔(dān)心的是明日朝堂之上的波動,,吾等能不能盡力穩(wěn)住當(dāng)今的局面!”
“莫不是皇上要借機(jī)懲治禮曹長吏褱安背后的一系勢力,?”林瀟云知道,,車騎將軍郭安與禮曹長吏褱安私下來往甚密,,而同時也都是義陽人士,是當(dāng)初追隨周言一同投奔到吳王府的,,而如今慕容質(zhì)子出逃,,這二人都有著失察之罪。
“不,!”蘭咎搖了搖頭,,回道:“不要忘了,,當(dāng)初是王燮越過褱安一干人等,,將慕容閣安置在了晏式府邸,郭安今日也只是奉相府之令行事而已,,而更重要的是,,今夜的建康守備軍竟然只認(rèn)相府調(diào)令,這是何等的僭越,?因此我擔(dān)心的,,是陛下會不會借題發(fā)揮,極力削弱王氏在朝中的影響,,又或者是干脆直接拿掉王燮,!”
“拿掉王燮?”葉凌難以置信的搖搖頭,,道:“慕容質(zhì)子潛逃,,終究不過是說明慕容部已有反心,王燮雖有錯失,,但無罪過,,就因為此小過而裁撤一國之相,是萬萬不可能的,!”
“慕容質(zhì)子潛逃,,此事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而至于守備軍只認(rèn)相府調(diào)令一事,,哼哼,更是可大可小了,!”司馬徽開口了,,挑著眉,眼神嚴(yán)肅道:
“往大了說,,慕容閣潛逃一事有害于邦交,,有辱于國威,是有損天子顏面的大事,,而守備軍只認(rèn)相府調(diào)令一事,,更能被有心人將其與謀反大罪聯(lián)系在一起,!不過最重要的,是如今王氏在朝堂上確實勢力過大,,再放縱不理,,只怕日后難以制衡,如此一點小過,,斷然不可能裁撤一國之相,,但陛下若是不想王燮在這個相位上呆下去了,就絕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jī)會,!”
司馬徽一席話出口,,使葉凌不禁聯(lián)想到了當(dāng)日禮宴上的情景:王燮僅憑一句虛言,便將大殿拔劍的林瀟云救下,。
到此,,葉凌也算恍然明白了:
在司馬旭登臨帝位之前,他最大的顧忌是擁兵北伐的越王司馬徽,,因而他亟需各地名門宗族的支持擁戴,,而一直聯(lián)系在南北二地世家門閥之間的,正是瑯琊王氏,,介于此,,他才不得不依仗王燮,也不得不給予王氏莫大的朝堂利益,。
可現(xiàn)如今,,司馬旭已經(jīng)承襲道統(tǒng),君臨天下,,而登基大典上的那一幕,,也表明越王認(rèn)為君臣已定,甘為臣民,,又或準(zhǔn)確來說,,司馬旭認(rèn)為越王司馬徽短期之內(nèi)暫時不會威脅到自己的皇權(quán)帝位,而即便是司馬徽舉兵謀反,,自己也有“大義”持手,,又有全天下的世家支持,只要假以時日,,根本不足為懼,。
于是,日益坐大的瑯琊王氏,,對司馬旭來說,,便很快成為了朝堂之上的第一大威脅。
而通過今夜調(diào)令的這件事,,也足以說明,,王氏在朝中的影響力的確過大,,或許已經(jīng)威脅到了皇權(quán)圣威,那司馬旭借此機(jī)會,,削弱王氏,,集中皇權(quán),也便不是不可能的了,。
“我想明日在朝堂之上,,定有各方勢力跳出來彈劾王氏一派,我們該如何行事,?”蘭咎聽聞司馬徽的話,,點點頭后,又問道,。
面對如此局面,,房內(nèi)一時陷入安靜之中,,在燭火的搖曳下,,司馬徽忖度良久之后,終于定音:
“保王氏,!”
三人聽聞,,先都是一臉驚訝,但隨即蘭咎反應(yīng)過來,,點點頭,,表示贊同。
過了片刻,,葉凌也似乎松了口氣,,點了一下頭,但即刻又皺著眉,,搖了搖頭,,輕嘆了一聲。
林瀟云似乎沒有反應(yīng)過來,,問道:“為何,?”
司馬徽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嘆道:“這丞相之位,,目前朝中,,除王燮外,尚無人能擔(dān)此大任,,吾等若想光復(fù)中原,,后方不能亂!”
四人又稍稍小議了片刻,,見夜已至半,,便都散去,,回房休息了,因為第二天的早朝,,四人不能再像往日一樣,,置身事外了。
翌日,,城東皇宮天和殿內(nèi),。
還沒到上朝的時分,百官便以長沙王和越王為首,,分立左右兩撥,,佇立在大殿內(nèi),低聲耳語,,竊竊私談,,臉上的神色也是或焦慮,或不解,,或忐忑不安,,又或是幸災(zāi)樂禍。
而王燮則獨自一人,,手持玉笏,,默默低頭恭敬的站在司馬稷身后,不與任何人搭話,,也不回答任何人的話,,已是雪白的眉頭緊緊皺著,時不時還長嘆一口氣,,滿眼沮喪的微微搖一搖頭,。
在一片不大的喧囂聲中,司馬旭身著龍袍登上圣位,,而百官見狀,,也在司馬徽和司馬稷的帶領(lǐng)下,高呼“萬歲”,,行跪拜大禮,,隨后,便各自退回到大殿兩側(cè)安置的蒲席上,,席地而坐,。
司馬旭坐于圣位,緊皺著眉,,掃視了一眼殿內(nèi)的百官,,又故意咳嗽了兩聲,最后目光落定在居于百官上位的王燮身上,,方才沉聲道:“關(guān)于昨夜慕容質(zhì)子潛逃一事,,想必眾愛卿都已聽說了吧,,今日朝議就議此事!”
話音剛落,,便有一位坐于較下方的官員起身,,手持玉笏,恭敬的走至殿內(nèi)中央的銅鼎前,,躬身行禮后,,彈劾禮曹少掌司陳侗,稱其玩忽職守,,刻意懈怠,,甚至有里通外國之嫌。
朝中人知曉,,禮曹少掌司陳侗雖然人微言輕,,但當(dāng)日正是他受王氏示意,將慕容質(zhì)子安排在晏氏府邸的具體實施者,,其所屬陣營,,也就自然不言而喻了。
接著,,便又有官員上前彈劾守備軍督軍王載,,責(zé)其荒廢軍務(wù),不事操練,,致使建康守備松懈,慕容質(zhì)子乘機(jī)潛逃,。
而后又上來四五人,,皆是彈劾王氏一脈的在朝官吏,罪名也是越扣越大,,雙方激辯不止,,整個朝堂一片火藥味。
而后,,便見眾臣中走出一名中年官員,,上執(zhí)一禮后,昂聲道:“微臣廷尉左司柳宴,,就此事上奏彈劾右丞相王燮,!”
此言出口,朝堂上霎時安靜了下來,,這是第一個將矛頭直指當(dāng)朝丞相的彈劾,,而經(jīng)由柳氏族人出口,似乎是給了眾人一個極強的暗示,。
王燮聽聞,,低著頭弓著腰,,用余光微微掃視了一眼上奏彈劾的柳宴,四根滿是褶皺的手指捏了捏手中的玉笏,,便沒了任何多余的動作,,只是聽那柳宴接著細(xì)細(xì)道來:
“右丞相王燮,以權(quán)謀私,,在朝中大肆安插王氏宗親,,營結(jié)黨羽,插手城內(nèi)禁軍,,欲圖不軌,,此為其罪一!”
“身為朝廷重臣,,卻知法犯法,,縱容王氏宗族非法強占他人土地莊園,且多次聯(lián)合僑姓世家,,刻意打壓江東本土世族,,此為其罪二!”
“擔(dān)一國丞相之職而不思其責(zé),,懈怠失職,,致使慕容質(zhì)子輕易潛逃,對外有損于大晉國威,,對內(nèi)則有失于天子顏面,,此為其罪三!”
柳宴一口氣便列舉了王燮的三條罪過,,且用詞激烈,,話語通順,一看便知是事前早已準(zhǔn)備好的,。
柳宴說完后,,抬起眼來看了一眼圣位上的司馬旭,稍有斟酌后,,才又接著道:“因此,,微臣斗膽進(jìn)言,罷黜王燮右丞相之職,,另立賢者能人為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