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行前，他沒有相送,。
安泰一大早便駕著一輛馬車等在祈和宮門口,，馬車上放著長熙宮的桃木琴和一套齊白玉茶具。四個姐妹打扮成宮女的樣子,，隨安泰順利離開了白玉宮,。
安泰說：“蘇琴姑娘想留在宋國，殿下吩咐,，路過宋楚邊境的慶城時可以將蘇姑娘放下,，但蘇姑娘只身一人，不如還是隨大家一起去楚國,，日后再拿這通關(guān)文書回宋國,。”說罷,，將一個布袋遞給蘇琴,，里面裝的是通關(guān)文書。
蘇琴接過文書,，說：“還請安大哥替我謝過宋王?！?p> 安泰說：“殿下讓我轉(zhuǎn)達(dá),，姑娘們各個花容月貌，他怕這宮闈幽深,，耽誤了姑娘們的年華,。”
蘇琴為自己惋惜,，卻也知宋王說得有道理,。
顏笑嘆道：“宋王真是個好人！九州諸王,，真就沒一個能與他相比,。”
宋韻贊同說：“是啊,，他胸懷寬大,，宋國百姓真應(yīng)該慶幸?！?p> 蕭憶呆滯地看著桃木琴,。兩日前，他還站在她身邊，說長熙宮的東西她盡可拿走,。他的氣息還在她的耳畔,，他們卻從此永別。此出玉都,，她不知他的相思蠱毒何時發(fā)作,，只知道她這一生也忘不了這個因她而死卻絲毫不責(zé)怪她的男人。
也許難治相思的,，竟是她自己,。
出城后，安泰將馬車停在玉都南郊的桃花溪畔,，說：“憶公主,，齊哀王和齊哀后的墓就建在桃花溪畔?！?p> 蕭憶知這定是劉瑛托安泰在此停歇,，好讓她祭拜。她心中一暖,，說：“麻煩安大哥在這里停留片刻,，我去去就回?！庇谑翘埋R車,，沿著桃花溪向那合葬冢走去。
昨夜雨水,，將繁茂的桃花打落一地,。蕭憶一襲白衣，走在粉紅的落花大道上,，婷婷裊裊,，一步一殤。
跪在墓冢前磕了三個響頭,，她說：“父王,，母后，女兒來看你們了,。當(dāng)年女兒不知道你們將我送去姨母家玩耍,，是為了讓我躲過一劫。那時我們沒有好好道別,，今日,，女兒來與你們道別。女兒從未聽到哥哥和弟弟們的消息,，也許他們也如我一樣,，尚在人世,。你們在天有靈，請保佑他們平安,?！?p> 墓冢寂靜，落花有聲,。蕭憶簌簌抽泣起來,，哽咽著說：“女兒在陳國時，立志刺殺宋王,，給你們報仇,。女兒拜師學(xué)藝十年，可惜出師之時,，滅我齊國的宋武王突然暴病身亡,。女兒又去刺殺他的兒子，宋王劉瑛,。他已中了無解的劇毒,，命不久矣。
宋國公子都年紀(jì)尚輕,，分布于各個封地,，沒有一個堪當(dāng)大任。等現(xiàn)在的宋王死了,，宋國必將大亂,。到時候，衛(wèi)國和齊國聯(lián)手,，一定能匡復(fù)故國,。女兒無愧于天地，無愧于齊國,，也無愧于你們?！?p> 說道“愧”字,，她又想起了劉瑛。她無愧于所有人,，唯獨(dú)有愧于他,。
她扶著墓碑嚎啕大哭起來，哭命運(yùn)嘲弄,，哭天不遂人愿,，哭這些年所承受的委屈和孤單，哭所能哭的所有離愁別緒,。
她仿佛看到劉瑛含笑而逝,，從此便再也聽不到有關(guān)他的事……
蕭憶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女兒也有意中人了。可惜他就要死了,。女兒在人世間的心愿已了,，等他死后……我?guī)ヒ娔銈儭,！?p> 此時忽聽有人在她身后說：“不必等了,，不如今日就在此拜見齊王和齊王后?！?p> 蕭憶驚得跳了起來,，淚眼迷離地看著眼前一身便服青衣的宋王劉瑛。
劉瑛緩緩走到她身畔,，對齊王和齊王后的合葬冢行了三拜,，說：“晚輩劉瑛，特來拜見齊王與王后,?！?p> 蕭憶不敢相信地問：“你怎么來了？”
劉瑛說：“我原本想著,，出了城,，你一定會來此祭拜，我便能再遙遙看你一眼,?？墒俏艺镜貌粔蜻h(yuǎn)，聽到了你邊哭邊說的話,?！?p> 蕭憶紅了臉，轉(zhuǎn)身不去看他,。
劉瑛雙手搭在蕭憶的肩上,，鄭重地問：“蕭憶，若我也像世間普通男子一樣,，見到心儀的女子便盡力追求,，你是否也愿像世間的普通女子一樣，開心地接受心儀男子的追求,？”
劉瑛的目光坦誠而炙熱,。桃花溪畔，花瓣簌簌而落,，令這個瘦削清秀的男人看起來如此絢爛奪目,。這樣的男子，又怎會是世間普通的男子,？
她低下頭,，強(qiáng)忍著因心如鹿撞而引起的頭暈?zāi)垦?，低聲說：“宋王，你永不可能是世間普通的男子,。你的父親和兄長逼死了我的父王和母后,。國恨家仇橫在你我中間，我怎么可能開心地接受,？”
劉瑛說：“若我不是宋王,，你會放下這些國恨家仇嗎？”
蕭憶苦笑：“也許下輩子,，若我們還能遇見……”
劉瑛突然握住了蕭憶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他的聲音極其溫和：“蕭憶,，我愿退位,。如此，我便是宋國一個普通的男人,。我這個宋王一‘死’,，你來玉都此行的目的也就達(dá)到了，你也就不愧對齊國的親友故人,。你我攜手離開玉都,，離開宋國。九州之大,，還能沒有你我的容身之處,？”
蕭憶震驚地看向劉瑛。
劉瑛轉(zhuǎn)身看向合葬冢前的墓碑,，鄭重道：“我宋國劉瑛,，今日在齊王和齊王后的墓前，求娶你們的女兒,，蕭憶公主,。她若愿意嫁給我，我會退下宋王之位,，與她攜手江湖,，做一對鴛鴦眷侶。她無愧天地,、無愧故國,、無愧父母親人,，唯獨(dú)愧欠了她自己的心,。”
蕭憶想抽出被他握緊的手,，但他的力氣很大,，她根本無法掙脫,。
劉瑛凝視著蕭憶，希冀地問：“蕭憶,，我若退位,，你愿嫁給我嗎？”
蕭憶掙扎的手忽然沒了力氣,。她憤怒地問：“為什么這樣對我,？”
為什么死都不能令你畏懼？
為什么對一個殺你的刺客這樣百般溫柔,？
為什么讓我殺你卻又讓我愛上你,？
為什么放我走卻又讓我不忍離你而去？
為什么......當(dāng)年不過短短幾面之緣,，你走時卻留給我一塊價值連城的夜光齊白玉,？
你可也還記得我？
劉瑛苦笑著反問：“你又為什么這樣對我呢,？為什么讓我早早就聽說齊國有個才貌雙全的公主,，讓我十年前就動了求娶你心思？而為什么你又消失不見,，讓我在九州之內(nèi)尋尋覓覓,，就是以為自己快要死了的那一年，也依舊沒有斷了尋找你的心思,。
為什么讓我在繁京的舞館里看到陳國第一舞姬柳腰姑娘時,，就想贖她出館，可是那時我自知命不久矣,，贖她出來又將她安置何處,？還不如讓她在陳國尋到自己的如意歸宿。
為什么登基之后,，我又想到那個柳腰姑娘,？于是暗中給陳國國相透露口風(fēng)，說宋國新君后宮空虛,，說他聽說陳國第一美人是繁京的柳腰,。
為什么齊國蕭憶和陳國柳腰竟是同一個人？為什么我喜歡的女子,，反反復(fù)復(fù),，前世今生，都是你,？”
蕭憶早已泣不成聲,，太多的為什么，只恨命運(yùn)弄人,！
劉瑛攬住她的腰,，將她緊緊抱在懷里,，讓她的眼淚淋濕他的衣襟。
他穩(wěn)了穩(wěn)心緒,，娓娓道來：“為什么一次又一次,，我想放你走，卻始終放不下,？在陳國繁京,，我是個病歪歪的人，配不上你也就罷了,，可是如今,，我是坐擁整個宋國的宋王，你是陳王獻(xiàn)給我的女人,，你是行刺我的刺客,，我卻還要忍心送你走。
我一遍一遍告訴自己,，送你走,，于你是最好的，總有人能給你安穩(wěn)的一生,。在陳國,，我這么想，在我自己的宋國,，我居然還是這么想,。我已經(jīng)死過一回，上輩子不能隨心所欲,，這輩子還要委屈自己嗎,？
我本想悄悄目送你離開，誰知聽到了你的心事,，我便再不想壓抑自己的心,。也許有一日我會后悔今日的任性，但今日若不盡力留住你,，我怕我們兩個都會后悔一生,。”
聽著他溫柔的聲音,，聽著他堅實(shí)的心跳,，蕭憶鼓起了勇氣：“我不走了?！?p> 劉瑛輕聲問：“你說什么,？”怕驚走了剛才那微如落花的聲音。
蕭憶靠在他的肩上，緩緩說：“我總想著,，我這一生就會草草了之，等報了國仇家恨,，我會孤單地死在宋國的天牢里,，這就是一個亡國公主的宿命。
我從不敢奢望愛情,。在繁京舞館時,，曾有富家公子出重金為我贖身，也有游俠愿拼命帶我逃離舞館,。我拒絕了他們的盛情好意,，因為我知道，我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報仇,，他們想要的終生廝守,，我給不了。
直到遇見你,，行刺你,，讓你中了九州之內(nèi)最狠毒的相思蠱，我覺得我的目的完成了,，可是又高興不起來,，反而陷入無窮無盡的痛苦。
我刺殺你,，你居然不動怒,，還喂我吃飯，給我講故事,，特意挑選后宮清凈的日子讓我故地重游,，還替我安排好離開宋國的一切準(zhǔn)備。我本想就這樣離開,，卻心里愧疚,，忍不住告訴你，你中了相思蠱毒,，想著這樣你便會把我打入天牢,，這樣我心里也能好過一些。
可是沒想到你居然只是笑笑,，說死對你是一種解脫,，好似我為你做了一件善事。我不去楚國了,，就留在你的后宮,，陪你一起死。你了了我的心愿,，我也如你所愿,?！?p> 劉瑛說：“我不希望你是因為愧疚而選擇我。安泰的馬車就在桃花林外,，你現(xiàn)在要走,，還是可以走的?！?p> 蕭憶擦干了眼淚,，明眸透亮,，笑對劉瑛說：“不是因為愧疚,，而是因為……”
“因為什么？”
蕭憶輕撫著劉瑛的衣襟,，說：“因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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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楚國的馬車上,，宋韻問安泰：“安大哥,，我們真的不等柳腰了？她不會遇到危險吧,？”
安泰說：“大王吩咐,，我們的馬車不能在南郊停留太久，否則引人注目,，到時候你們誰都走不了,。憶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大王也給了她通關(guān)的文書,，她隨時可以去楚國找你們?！?p> 馬車中的三姐妹面面相覷,，卻已經(jīng)隱隱知道，憶公主可能是被宋王留下了,。
那時候,，她們都不知道，這一別,，就是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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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泰殿中，宋王挑燈夜讀,，蕭憶打扮成宮女的模樣,，坐在一邊大膽地端詳著她眼前這個在燭光下熠熠生輝的男人。
也許下一刻他就會毒發(fā)身亡，但只要這一刻還能相守,，她就不畏懼,，因為她會與他，生死相隨,。
劉瑛放下書簡,，含笑道：“憶兒，你再這樣看下去,，勤政如我，也要變昏庸了,?！?p> 蕭憶噗嗤笑了。跟他在一起,，她時刻都是開心的,，好像把一輩子的笑容都攢到了這幾日里。
劉瑛指著案前的琴,，說：“憶兒五歲善琴,，不知今日在下可否洗耳恭聽？”
蕭憶身段盈盈地走到琴邊坐下,，說：“宋君既然昏庸,，繁京柳腰愿夜夜為你撫琴笙歌?！?p> 劉瑛揚(yáng)聲道：“拿酒來,！”
在蕭憶流暢的琴聲中，宮人送進(jìn)了七壇酒,，還有數(shù)只形狀顏色各異的酒器,。
蕭憶一邊撫琴，一邊聽劉瑛介紹這些酒：“當(dāng)年那個將死之人隨幾位大俠一起暢游列國,，學(xué)會了三樣?xùn)|西,，一是鑄劍，二是武功,，三是品酒,。
這七壇酒，分別是陳國的百果釀,，楚國的臨江仙,，趙國的高粱醉，宋國的清荷露,，蜀國的蜈蛇汾,，衛(wèi)國的烈雨霑和齊國的白玉泉。
陳國的百果釀，顏色紫中透紅,，宜用琉璃盞,。楚國的臨江仙，朦朧香甜,，配合著竹子的清香最是美味,，所以用竹杯。趙國的高粱醉,，要用大瓷碗,。宋國的清荷露，是閨中女子飲的酒,，只一抹酒香,，其余都是荷花香，宜用荷花狀的小銀碗,。
蜀國的蜈蛇汾,，最是味重，要用古蜀國的青銅杯,。衛(wèi)國的烈雨霑,，是俠客們一邊擦劍一邊飲的酒，味道沒什么特別,，主要喝的是那一碗凄涼寂寞,，所以用樸素的木碗。齊國的白玉泉,，一定要用齊白玉盞,。”
劉瑛一邊說,，一邊倒酒,，蕭憶看得有趣，將琴拋在一邊,，湊過去聞各國的好酒,，又拿起精致的酒具細(xì)細(xì)端詳。她笑說：“沒想到你還真是昏庸,，整日不思朝政,，都在研究釀酒鑄劍！”說著,，正要去抿一口楚國的臨江仙,。
劉瑛制止道：“不可不可，要從最清淡的開始,，否則喝到后面就沒味道了,?！彪S即遞上宋國的清荷露。
酒過七巡,，蕭憶醉眼惺忪,，跌坐在劉瑛懷里，手里摩挲著他垂在身前的一縷青絲,。蕭憶迷迷糊糊地說：“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也沒想到自己竟這樣心軟?！?p> 劉瑛輕撫著她的頭,，說：“我以前也不是這樣的，遇到你以后,，心才軟到會痛,。”
蕭憶靠在他的胸口,，暈眩地呢喃著：“如果我沒在發(fā)釵上涂相思蠱,，你就不會死,?？墒侨绻悴凰溃揖筒荒軔凵夏?。我必須得為他們報仇以后,，才能讓自己隨心所欲。但是你死了,，我會傷心一輩子,。與其傷心一輩子，不如跟你一起死去,?！?p> 劉瑛低眉凝視著她，聽懂了她千回百轉(zhuǎn)的心思,，輕聲說：“是我不好,，竟然讓你刺傷了我。早知如此,，我該勤于習(xí)武的,。”
蕭憶淚如雨下,，嗚咽著：“你怎么總是怪自己,？你能怪我一次嗎？我刺傷你,，倒成了你的不對,？”
劉瑛為她拭淚,，說：“難道不怪我嗎？我若死在封地,，就不會在繁京遇到你,，也不會暗示陳王將你獻(xiàn)到宋國，你此時還是繁京身價最高的女子,，不是我這凄冷宮殿里沒有名分的一個宮女,。”
蕭憶撫著劉瑛的發(fā)絲,，說：“繁京的那些王孫公子加起來,，都不如你的一根頭發(fā)?！?p> 劉瑛忽地握住蕭憶的手,，說：“憶兒，我不能告訴母親你就是行刺我的齊國憶公主,，否則她不會將你留在宮中,。你陪我在宮中的日子，我不愿委屈你做我身邊的奉茶宮女,。我想封你為王后,，但是要等時機(jī)成熟，等我給你捏造一個好用的身份,，等你懷上我們的孩子,，等我在朝中實(shí)權(quán)在握。等宋國一切穩(wěn)妥,，我就退位,，帶你去周游列國。我們的孩子也要在山水之間無憂無慮地長大成人,，不做勞什子的王孫公子,。”
蕭憶甜甜地笑著,，明知他命不久矣,，但懷有這樣那樣的希望，總是好的,。
許多年后,，那酒香中的夜色，或許無人記得,，又或許清晰如昨,。
劉瑛看著在他臂彎中沉睡的蕭憶，輕聲說：“憶兒,，我不會死,。相思蠱毒,，一生只能中一次，我的那次,，已經(jīng)被藥王山掌門解了,，我早就是百毒不侵的人。我會一直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