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兩人便到馬市。開原馬市規(guī)模甚大,，土屋帳子成片而連,，近來雖與建州斷了貿(mào)易，可女真葉赫,、蒙古炒花等部的商客,，依舊絡(luò)繹不絕。許多異族漢子牽著駿馬,，在市集里轉(zhuǎn)悠,，找漢人或朝鮮人易物。
段升陪許清濁轉(zhuǎn)了半日,，問他想要什么,，他都不答，只討了些銅錢買燒餅吃,，一雙眼睛東張西望,。走到第三回時，許清濁眼神一亮,，朝前奔去,，段升急忙跟上。許清濁摟著一匹紅色小馬駒的脖子,，甚是喜悅,。
“唔，在邊關(guān)長大的孩童,，誰小時候不想有匹小馬騎騎,？我從小不也是么！”段升不覺莞爾,，沖那牽馬的漢子問道：“兄臺,，這小紅馬多少錢肯賣給我們？”
那漢子是蒙古人,，漢語說得不好,，只擺手道：“我的,，馬，布匹換了,，你要買,，找她！”段升轉(zhuǎn)頭一瞧,，原來幾人立足處,，是家布店門口。一個老婦人懷抱幾捆布料,，慢悠悠走出來,，交給那漢子。
那漢子檢查幾遍,，點(diǎn)點(diǎn)頭,，把韁繩套在店門柱子上，扛著貨物走了,。段升瞧這蒙古猛漢,，與漢人老婦交易,，如此守禮不喧,，以小見大，即知馬林治理有方,。他沖那老婆子道：“老人家,，小馬兒肯賣么？”
那老婦喜道：“賣,，賣,，你肯買，省得老婆子拿去與官軍換了,?！倍紊Φ溃骸拔揖褪菭I里當(dāng)兵的，今天私自出來,，您出價多少,？”“您是位軍爺啊,？五兩銀子就行,。多嘴問一句，軍爺在哪個大帥手下當(dāng)差,？”
段升從口袋摸出碎銀子,，隨口答了聲：“不敢，我以前隨許將軍出征,，現(xiàn)下回了營,，當(dāng)個小卒,，給馬總兵使喚?！蹦抢蠇D一聽,，驚道：“敢情您是鐵槍天兵？快收了銀子,，這馬兒老婆子送給小軍爺了,！”
段升一怔，笑道：““您誤會啦,，他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們許將爺?shù)墓印,！蹦抢掀抛右惑@,，叫道：“啊喲！原來是小許公子買馬兒,，咱若還收錢,，豈不折了老婆子么？”
段升客氣幾句,，又問：“您說我是‘天兵’,？這話卻從何說起？”那老婦笑道：“你們不是天兵,，誰還是天兵,？老婆子的丈夫孩兒，多在關(guān)外走商,，若沒鐵槍軍佑護(hù),，我哪還能安心在此地養(yǎng)老？”
許明燈帶領(lǐng)鐵槍軍,，隨努爾哈赤出征,，多行護(hù)民護(hù)商之事，只消建州女真與他部開戰(zhàn),，所經(jīng)城池,、市集若遭波及，其中的漢人多因鐵槍軍保護(hù),，幸免于難,。因此，關(guān)外漢商一提鐵槍軍,，無不敬愛有加,。
那老婦頗為健談，拉著段升不放，講述她兒子三次死里逃生,，都為許明燈所救,，不然早被兇狠的女真蠻子剁成肉醬了。她說得繪聲繪色,，直把鐵槍軍捧成神兵天將,。許清濁初時只抱著馬駒撫摸，后來也聽入了神,。
段升想到許明燈已故,，又不免增添傷感，便買了馬離去,。那老婦執(zhí)意不肯收銀子,，將小馬駒送給了許清濁。兩人回營路上,，許清濁試著騎那小紅馬,，不亦樂乎，他武功有根底,，臨近營時,，已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駕馭。
段升笑道：“虎父無犬子,，這馬兒給你馴得多乖,！”許清濁笑顏燦爛，聞言漸收笑容,，道：“段叔,，爹爹是了不起的大英雄。不光將士們敬愛,，連老婆婆也贊不絕口，因我是他兒子,，便待我這般親切,，我、我......”
段升知他對許明燈大有改觀,，摸了摸他腦袋,，笑而不語?；貭I后一連數(shù)日,，許清濁比原來更加乖巧，不僅讀書刻苦,，練起武功,，也不再畏難。有一次疼痛發(fā)作，竟不喚馬林和段升,，獨(dú)自一個人,，咬牙挺了過來。
段升與鐵槍軍同吃同住,，操練陣法,，又從許明燈所授的武功中，挑了幾招淺顯的教了下去,。許明燈一身武藝,，與兵家本就有莫大的關(guān)系，極宜用于戰(zhàn)陣,，鐵槍軍學(xué)來,，收獲不小。
馬林見段升練兵頗有成效,，心中甚喜,。然而，他寄往朝廷的題本,，至今沒有回音,，送給遼東總兵王木芮的信，對方也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勿多慮,。”這讓他又不安了好些時日,。
鐵槍軍歸營第九日上,，軍營外南方來了一隊(duì)人馬，鑼鼓聲響傳遍全營,。馬林忙率領(lǐng)一眾兵將出營防范,，卻見對方雖都是女真人，一個個身穿白衣,，頭纏素帶,，內(nèi)中擁著一架馬車，兩旁鑼鼓手大吹大敲,。
馬林臉色陰晴不定,，只令全軍按兵不動。對方領(lǐng)頭者,，快步走到大明眾軍士面前,，袖掃膝頭，行了個大禮,，用漢語說道：“我等奉努爾哈赤大都督之令,，護(hù)送許將軍靈柩而來,，歸還諸位大人?！?p> 馬林沉聲道：“許將軍怎么死的,？”那人低著腦袋，本來油亮的前額給素帶裹了一圈,，顯得非漢非夷,，頗為古怪。他恭恭敬敬地回道：“許將軍力戰(zhàn)葉赫,，不幸重傷,，回赫圖阿喇后，都督派良醫(yī)救治,，最終無力回天,。”
馬林目露兇光,，輕喝道：“為什么是你們護(hù)送他的靈柩,？他麾下五百鐵槍軍呢？”“稟大人,，當(dāng)日激戰(zhàn)慘烈,，只有許將軍一騎歸來，其余五百位軍士下落不明,，不知是死于此役,，還是逃回了明營?！?p> 鐵槍軍就混在守營官兵之中,，聞言火冒三丈，若非馬林事前叮囑不可出聲,，早大罵他放屁了,。那人見馬林捻須不語，說道：“許將軍亡故,，都督十分痛心,，以我族隆重之禮，把遺體迎入靈柩,，一路護(hù)送至開原?！?p> 頓了一頓,，又補(bǔ)充道：“出發(fā)之日，都督贈許將軍‘巴圖魯’稱號,，另上書朝廷,，為其請功，懇求皇帝以‘武尊’謚號，加封其靈,?！薄鞍蛨D魯”是女真話里勇士的意思，歷來獲此名號者極少,，漢人更前所未有,。
馬林并不買賬，暗罵道：“貓哭耗子假慈悲,！什么‘巴圖魯’,，還什么‘武尊’，沐猴而冠,，起得狗屁不通,！”心中雖罵，面上卻無表情,，良久才道：“如此說來,，你們甚是好心，這等體恤我大明將官,！”
那人忙道：“這是都督的一片心意,，與小人何干！小人萬萬不敢當(dāng)總兵大人此贊,！”馬林拍了拍手,，叫道：“來人！接過許將軍的靈柩,，送諸位建州使者,，到營里用飯歇息?！?p> 那人道：“多謝大人,，都督令我們靈柩送到之刻即歸，不敢久留,?！瘪R林呵呵一笑，聲音卻殊無笑意,，說道：“何必客氣,？好吧，替我向你都督道謝,?！蹦侨斯砀孓o，留下靈柩,，帶著余人歸去,。
馬林一揮馬鞭,，轉(zhuǎn)身馳去。段升沒有騎馬,，飛起腳步,，直到總兵府前，才堪堪趕上,，只見馬林陰著臉,，甩袖踏進(jìn)正廳，剛走兩步,，便大聲咆哮：“好個努爾哈赤,！我真恨不得扒了他皮，挫了他骨頭,！”
段升勸道：“總兵大人息怒,！”馬林怒道：“息怒？怎么息怒,！你教教我,？”我說朝廷為何啞巴了，王木芮這庸官又為何批我多慮,！原來他們都叫努爾哈赤迷了心竅,！哎，緣何不是我做遼東總兵,！”
馬林曾為遼東總兵,，統(tǒng)掌全遼軍務(wù)，后因得罪礦稅太監(jiān)高淮,，被罷免官職,，發(fā)配充去南疆。許多年后,，他才回到關(guān)外,，當(dāng)上開原參將，又升總兵,。奈何并無多少兵權(quán),，他就是再能干，也于事無補(bǔ),。
馬林發(fā)了一通脾氣,，神情轉(zhuǎn)為頹然，跌坐在椅子上,，嘆道：“努爾哈赤攻心之術(shù),，恁地了得！他給朝廷上表,，加封許將軍謚號,。可許將軍不過是名游擊,，朝廷豈能準(zhǔn)他,？準(zhǔn)雖不準(zhǔn)，滿朝文武認(rèn)定他心懷敬重,，才會做出荒唐事來,。嘿，漢夷如此‘和睦’,，戶部也樂意少撥銀子給咱們......以后我朝戍邊,，全依靠這位好心腸的大都督得了！”
段升亦覺灰心,，仍是勸道：“總兵大人萬不可放棄,，朝廷和王大人暫為霧蒙，遲早醒悟,，我們卻能先做準(zhǔn)備,。”“遲早醒悟,？等努爾哈赤的大軍到了山海關(guān)下,，他們怕還醒不過來！”
馬林長嘆一聲,，擺手道：“罷了,，罷了，朝廷百官再昏聵,，我也不能自廢多年經(jīng)營,。段升，你們加緊練兵,，我想辦法籌集一些餉銀,，看能不能防備于前了......哎！”
他起身離座,，跨出門檻,，忽地一呆，抬頭看了看屋檐,，顫聲道：“來人,！用白布白綾，把我總兵府里外繕好,。今夜讓許將軍靈柩停在院子里,，我和將士們一起祭奠！”
深夜,，馬林,、段升,、許清濁及五百鐵槍軍士兵，全身素縞,，在總兵府院子里祭奠許明燈,。那棺槨停在屋前，又高又大,，甚是莊嚴(yán)肅穆,，鐵槍軍余者并無馬林、段升所知之深,，見到靈柩貴重,，對努爾哈赤的仇恨不覺稍減幾分。
馬林匆忙間,，做了一篇悼詞,，方才念罷，眾人想起許明燈種種好處,，各自嚎啕大哭,，悲不能抑。許清濁雖與父親情分稍寡,，在悲傷感染之下,，也不由淚水難收，回憶當(dāng)日馬市上那老婦所言,，更是黯然不已,。
祭奠半途，天空忽然飄起雪,，進(jìn)而越落越大,，變成了鵝毛齊攢之勢。馬林激動得渾身顫抖,，仰天長嚎：“老天,！你知我遼東有冤情，至今才下起雪來,！你是因許將軍之死,，也前來吊唁么？”
關(guān)外之地,，往往夏末就開始落雪,，秋冬時整個原上白茫茫一片，銀裝素裹,，那是當(dāng)?shù)厝怂究找姂T的光景,。今年降雪如此之晚，且早不降，晚不降,，直到許明燈靈柩歸營才降,，有如天公為其戴孝，眾人怎不以為顯靈,？
他喚來一個親親,，道：“天公鳴冤，許將軍死因必不如女真使者所言,，下葬之前，命仵作細(xì)細(xì)驗(yàn)尸,，結(jié)果報呈給我,！”又對段升道：“許將軍恐被高手圍攻而死，你懂武功,，驗(yàn)尸時你也去,，看看能否查出什么?！?p> 停靈七日,，許明燈將要下葬，段升與仵作將遺體仔細(xì)查了,，發(fā)現(xiàn)死因除了內(nèi)傷,，主要是被人用刀截斷了腿上動脈，導(dǎo)致失血過多,。刀口極為細(xì)窄,，是一柄薄如蟬翼、鋒利無比的寶刀,。
馬林命仵作匯報之時,，故意讓許清濁跟在身邊，等其陳述完畢,，轉(zhuǎn)頭道：“清濁,，你可記住了？武林之中,，能傷了你爹爹的好手,，屈指可數(shù)！且兇手使一柄極薄的寶刀,。線索既在,，并非無法尋到。他日你練成武功,，你的父仇,，便須你親手去報了！”許清濁跪了下來,，點(diǎn)頭道：“馬伯伯說的是,，我一定好好習(xí)武,，替父報仇！”
段升忙道：“殺將爺者,，努爾哈赤是也,，此人不過是他的兇器！將爺?shù)某?，乃國之大仇,，須我們大明將士來報！”馬林瞟了他一眼,，知他心疼孩子,，怕其重任壓身，搖頭道：“努爾哈赤是大仇,，這是小仇,，但凡是仇，就得報,！”
許清濁這幾日戴重孝,，食冷吃素，恪守人子之禮,。馬林雖然欣慰,，卻勸道：“你須長身子，又在練武,，軍營之中,，本來飲食就差，再這么折騰,，難免元?dú)獯髶p,。不必守孝三年，以月代年,，你守得三月,，心意在就行了！”
許清濁點(diǎn)了點(diǎn)頭,，此后讀書習(xí)武,，愈發(fā)勤勉。有時愛那小紅馬不過,，十分想騎,，又怕紅鬃色重，與孝禮不合,。段升知了,，給那馬駒配了一副白色鞍具，兩邊素布垂至馬腹，只露出頭尾是紅的,。
于是,，許清濁一有空閑，騎著馬駒踱出兵營,，去看外面的山河雪景,。某日行到馬市，忽見多家商鋪門垂白帳,，與屋頂?shù)难缀踹B成一體,，暗暗聽人說話，才知道此間漢商剛聞許明燈去世,，悲傷之下,，裝白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