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慕家請的陰陽先生早已等在正廳,,算過時辰與八字,,先生給了幾個日期,。有近有遠(yuǎn),因天氣漸熱,,慕江軒本就停靈半月,,再等下去就不像話了,所以定于兩日后出殯,。
出殯的日子一定,,許多雜事前后腳就攆來了。俞文遠(yuǎn)忙得腳不沾地,,慕晴泠在內(nèi)府也是連喝口水歇口氣的功夫都沒有,。慕府里里外外有條不紊地忙著慕江軒出殯一事,眼見著第二日就要起靈了,,那些眼睛恨不得貼慕府門板上的人就坐不住了,。
“秋奶奶又來了?”慕晴泠接到侍女通報的時候正在跟慕正商量安排水陸道場的事,,放下手里的東西,,慕晴泠揉了揉眉心,說道:“早晚都得見,,也難為人家這一趟一趟地跑了,,去吧,將人請到花廳,,我隨后就到,。”
侍女應(yīng)聲推下,,慕正將鋪在桌面上的圖紙書冊收好,,對慕晴泠說道:“小姐若是不愿意見,那就不見,。這幾日小姐本就勞累,,何苦再費那個心思理會她。橫豎她也說不出什么好話,,這不是平白添堵嗎,?”
慕正前些日子沒少受慕家宗親的氣,他是慕家的家生子,,慕家是什么樣的人家,,言語舉止樣樣都有規(guī)矩,便是老爺夫人在世時,,與下人說話也少有頤指氣使,。那種威嚴(yán)是天生的,,不需要急言令色,便讓別人真心拜服,。
不像慕家這些所謂的親戚,,還沒怎么樣呢,一個個就眼高于頂,,十足的小人得志,。
“總是要見的,回了她,,也還有別人,。見見吧,也好看看他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蹦角玢鲞呎f邊走了出去。
剛進(jìn)到花廳,,慕晴泠就被一個中年婦人撲過來拉住了手,,耳邊響起尖銳又做作的哭聲:“哎喲我的兒,可憐你如此年幼就沒了父親,。我那大哥狠心啊,,怎么就忍心拋下你就去了呀?!眿D人身上熏香很重,,有些刺鼻。慕晴泠連忙退后一步,,掙脫開,。一旁的云橋順勢上前,將婦人扶住就往一旁的椅子上帶,。
慕晴泠低頭咳嗽兩聲,,壓下被婦人身上香料激起的不適感,走到主位上坐下,,說道:“想必這位便是秋奶奶吧,,快請坐,用過茶再說話,?!?p> 秋奶奶被云橋拉到椅子上坐下,也不好再站起來撲到慕晴泠身邊去,,連忙裝腔作勢地拿手帕抹了抹眼淚,,慕晴泠這才看清這個早聞大名的秋奶奶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說是中年婦人,其實仔細(xì)看過去,,秋奶奶年紀(jì)也不算太大,,三十出頭的樣子,只是眼角眉梢細(xì)紋明顯,,眉眼還算秀氣,,眼角上挑,眼睛又細(xì)長,,還長了一張薄唇,,就顯得有些刻薄,。身上衣服還算新,,料子算不上頂好,卻也是時興的好料,。發(fā)間綴著幾只素銀發(fā)簪,,手上戒指鐲子也都齊全。
這一身打扮還算規(guī)整,,看得出來這秋奶奶府上日子不錯,。慕晴泠低頭喝了口茶水,將手里的茶杯放下,,不急不緩的說道:“我歲數(shù)小,,幼時在家少見本家親戚,后來又去了京城,,就更沒見過幾個杭州這邊的人了,,如今回來為父理喪,本該我先去拜見各位族親,,可惜這幾日事忙,,實在分身乏術(shù),還請秋奶奶見諒,,只不知秋奶奶府上與我家是何親故,?”一番連消帶打,雖未直說,,但這話中之意卻直指這所謂的親戚不過是外八路,,當(dāng)不得真。
慕家先祖雖然以武功封爵,,可到后來由武轉(zhuǎn)文,,詩書傳家,對后輩子女言行規(guī)矩約束嚴(yán)格,,再加上慕晴泠生母是國公府的小姐,,又一直被俞老婦人養(yǎng)在身邊,身姿氣度,言談舉止豈是秋奶奶這種鄉(xiāng)野夫人可企及的,?眼見慕晴泠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單純天真,,反而氣定神閑進(jìn)退有禮,秋奶奶自己先倒被慕晴泠周身氣場鎮(zhèn)住了,。
秋奶奶有些不自在,,在椅子上挪了挪,又扯了扯衣服,,看著慕晴陪笑道:“嗨,,你說的哪里話。論理你應(yīng)該叫我一聲姨母,,都是親戚,,哪里有這么多規(guī)矩呢,?你說是不是?”
慕晴泠含笑不語,,一旁的云橋插話道:“秋奶奶這話怎么說的,,我家小姐生母乃是靖勇公府的大小姐,,老國公只有我家夫人一個女兒,自幼愛若珍寶,,我們夫人即無親姐妹,堂親表親又遠(yuǎn)在京城,,在杭州哪里來的姨母呢,?”說完又是一聲嗤笑,。
秋奶奶因著自個兒的心思,早將慕府上下視作自個兒的囊中之物,,自從以幫著照管內(nèi)務(wù)的名頭在慕府占了一小院住著以后,也得了一些下人嬤嬤的奉承,,越發(fā)的把自個兒看做一個人物,,如今乍然被云橋落了面子,,面上青一陣紅一陣,,頓時不高興了,,厲聲喝道:“哪兒來的刁鉆丫頭,,主子們說話,,有你什么事,?主人家說話你一個下人就敢隨意插嘴,,想必是借著你家小姐脾氣好,,養(yǎng)刁了性子,!你這樣的刁奴我見得多了,,就該拖出去賣了,,正正這府里的規(guī)矩,!”
云橋冷笑一聲,也不怕她,,說道:“我自幼長在慕府,府上的規(guī)矩可比旁人清楚,。也不消您來操心咱們慕府上怎么管束下人,,我只知道我的主子是誰,,若有人胡亂攀親,主子尊貴不便計較,,我們做下人的自然要替主子分憂,。若我有錯,也有小姐處罰發(fā)落,,萬萬壞不了慕府的規(guī)矩,!”
“你!”秋奶奶被云橋氣得臉色煞白,,來之前她只道慕晴泠自幼喪母如今又沒了父親,,小姑娘正是悲痛又不懂事的時候,只消幾乎軟話,,定能哄得她對自己言聽計從,。可沒想到見著慕晴泠有一會兒了,,自己話還沒說出頭,,倒先被一個小丫頭奚落得顏面無存。
“云橋,?!蹦磺缋涿忌磩樱蛔隼溲叟杂^狀,,此時見秋奶奶氣急了,,慕晴泠才緩緩出聲,云橋哼了一聲,,站在慕晴泠身后垂眸不再說話,。慕晴泠看向秋奶奶,,笑了一笑,,說道:“秋奶奶見諒,,云橋自幼跟著我,,性子有些張揚,,不過心是好的,我也不忍拘束她,。說起來,,明日便要出靈,,不知秋奶奶今日前來,,有何急事,?”
慕晴泠這個當(dāng)主人的沒有計較云橋的意思,秋奶奶也不好在這個事情再糾纏,。更何況她來這里還有更重要的事,,聽見慕晴泠起了話頭,秋奶奶連忙順著說道:“哎,,還不是為了我那苦命的大哥,。大哥走了,,膝下無兒,,眼見著明日就要出殯了,,可連個摔盆舉哀的人都沒有,,讓人怎么忍心哦……”
秋奶奶又拿手絹擦了擦眼睛,,借著手絹的遮擋偷偷看了看慕晴泠,,見慕晴泠一副穩(wěn)如泰山的模樣,,秋奶奶心里有些著急,,這跟她預(yù)想的情景可不太一樣,。
“我的兒,,你年紀(jì)小不懂事,不知道這人走了,,若是靈前連個摔盆的人都沒有,那是要讓人看笑話的呀,!再說了,我那大哥英年早逝,,沒個后人繼承香火,,那在陰曹地府都是要受小鬼磋磨的,,可不是小事,?!鼻锬棠碳奔闭f道,。
慕晴泠聽著好笑,原還以為他們能有什么大主意,,結(jié)果是想從這里下手,。倒是高估他們了,,慕晴泠看著哭天抹淚的秋奶奶,,穩(wěn)穩(wěn)說道:“秋奶奶這話怎么說的呢,,誰說我父親無人繼承香火了,,我不是人嗎,?”
假哭的秋奶奶一噎,下意識回道:“哪有女兒摔盆的道理,!這放我們那兒脊梁骨都要給人戳斷了,!”
這話越說越?jīng)]個樣子,,慕晴泠理都不想理了,,云橋在后面聽著也來氣,,低聲嗤笑道:“哪個鄉(xiāng)下來的規(guī)矩,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真當(dāng)全天下都行你鄉(xiāng)里那一套了,?!闭f是低聲,這廳里也就這么幾個人,,哪兒有聽不到的道理,。
秋奶奶臉色瞬間就垮了,慕家起家的老祖宗,,本就無甚兄弟堂親,,與宗族的關(guān)系本就疏遠(yuǎn),后來慕家發(fā)達(dá),,不管是在京享爵位,,還是外派為一省大員,都是慕家自己的事,,與他們這些族人不相干,。慕江軒也是念著慕家終歸人丁不興,想從族里扶起來幾個,,做個助力,,所以對族里一直多有照顧。
慕江軒到杭州任巡撫之后,,慕家旁親有點底子的就都跟來了,,蘇杭富庶,人杰地靈,,慕家宗親雖借著慕江軒的光,,但杭州城地價貴,本地名流又多,,慕家人擠不進(jìn)去,,慕江軒又不是一味盲目照拂的人,所以慕家宗親大多都在杭州附近的村鎮(zhèn)上落戶,。
所以蕭嵐洺那句土財主真的是沒說錯,,慕家宗親一直沒有擺脫泥腿子的身份,如今過得不錯的幾家也不過是有幾畝良田的富戶,,在這繁花似錦的杭州城當(dāng)真算不上什么,。
缺什么就在意什么,慕家人眼見著慕江軒的尊貴,,最記恨就是別人提起自己出身的事,。云橋這一番話,就跟捅了馬蜂窩一樣,,激地秋奶奶站起來就要來撕扯云橋,慕晴泠連忙讓人攔住了,,侍在一旁的幾個嬤嬤一擁而上,,秋奶奶被人拉著坐在椅子上,,嘴里越發(fā)不像話了:“賤蹄子給臉不要臉,你是哪個牌位上的人,,也敢議論主家,!”
“咳……”慕晴泠聞聽這等污言穢語,立時皺了皺,,眉輕咳一聲,,原本還張牙舞爪的秋奶奶頓了一下,在位置上坐好,,瞪了云橋一眼,,憤憤地不說話。慕晴泠見秋奶奶不再撒潑,,方繼續(xù)說道:“那依秋奶奶的意思,,這事兒該怎么辦呢?”
秋奶奶見慕晴泠順著她的意思問了,,心里又活躍起來,,探身向著慕晴泠的方向,堆笑道:“這老祖宗的規(guī)矩,,也不是我空口白牙胡咧咧,。以前若是人走了沒兒子,就是親兄弟家的兒孫摔盆,,你父親也沒有兄弟,,這按理,就該從族里選一個,,過繼到你們家,,承你父親香火?!?p> 秋奶奶看著慕晴泠,,笑得頗為討好,繼續(xù)道:“你也別多心,,這女兒終歸是要嫁人的,,說到底就是個外姓人。你父親這么大的家業(yè),,總不能無人繼承吧,?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也不希望你父親到了下面,,沒臉見慕家列祖列宗吧?”
廳里隨侍的下人聽見秋奶奶這話,臉上都不太好看,,特別是慕晴泠身后的云橋,,活像下一秒就要撲上來撕了秋奶奶這張嘴一樣。慕晴泠卻不見生氣,,反而語氣溫和地問道:“那依秋奶奶的意思,,過繼誰好呢?”
秋奶奶坐直了身體,,搓了搓手,,喜道:“不是我自夸,我那小兒看著機(jī)靈,,你父親生前就夸過他好幾次,。若是過繼他,你父親想必也是滿意的,?!闭f罷,又起身走到慕晴泠身邊拉著她的手,,殷切說道:“你人小,,不懂這其中的門道。你父親走了,,你一個女兒家,,多的是人等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聽……你聽伯母一句,,伯母也是為你好啊,,我一見你就打心眼兒里喜歡,一定把你當(dāng)親生女兒看待,,以后你兄弟過來了,,該你的還是你的,等你孝期過了,,伯母再給你想看個好人家,,這不四角俱全,和和美美嗎,!”
慕晴泠冷冷地看著秋奶奶,,抽回自己的手,說道:“難為你想了這么多,,眼見著父親明日就要起靈了,,這幾日怕是急得連覺都睡不好了吧?”秋奶奶見慕晴泠不接話,,反而態(tài)度不似剛才和善,,頓時訥訥地,,說道:“你,你這丫頭,,說什么呢,,這不是為了你好嗎!”
“為了我好……”慕晴泠一聲冷笑,,說道:“我可擔(dān)不起你們家這么重的好意,我父親生前都沒愁過此事,,如今他走了,,我這個做女兒的也不可能做主來給他認(rèn)個兒子。秋奶奶,,恕我直言,,雖然是宗親,可畢竟你們是出了五服的,,除了都姓慕,,你我之間可沒多少親戚情分,有些事,,管得太寬手伸得太長可不好,,我年輕氣盛,若是遇到瞎伸手的,,可是會直接讓人剁了那人的手,,斷了那人的根!”
秋奶奶被慕晴泠驟起的氣勢驚了一下,,退后幾步,,指著慕晴泠半響說不出話。慕晴泠見秋奶奶這個樣子,,心中更加不屑,,原以為她敢一次次上門是有多大本事,沒想到就是個虛張聲勢的主兒,。
“你既然要來跟我說規(guī)矩,,那我就跟你說說規(guī)矩。我朝律法明文規(guī)定,,逝者若是無子,,可由女兒摔盆舉哀,若無子無女,,可由子侄行之,,若無親族,學(xué)生徒弟也可代之,?!蹦角玢隹粗锬棠?,一條一條緩緩道來:“我父親沒有兒子,可我還在,,就算我不行,,俞家文遠(yuǎn)表哥也還在。更何況我父親為官多年,,拜在我父親名下的學(xué)生甚眾,,就連如今的杭州知府周大人都是我父親的學(xué)生,要為我父親棺前引路,,數(shù)個幾輪,,也輪不上你們這些早就分了家的‘親戚’!”
秋奶奶抖著手指著慕晴泠,,“你你你”了半響也不知該如何接這個話,。慕晴泠端起茶盞冷笑一聲,說道:“也罷,,我跟你這樣的短視的婦人計較什么……你今日只管回去告訴你身后的人,,明日出靈,我親自摔盆舉哀,,文遠(yuǎn)表哥棺前引路,。你們?nèi)羰怯行陌菁溃峭饴芳烙心銈兊奈恢?,若是不愿……?p> 慕晴泠看著秋奶奶,,眼神冰冷仿佛看著一個沒有生命的雜物,“若是不愿,,也不用來了,。我父親不少你們這一柱香。來人,,送客,!”
說完,慕晴泠不等秋奶奶反應(yīng)就自己帶著人離開了,。門外的侍女走到秋奶奶身邊,,福身說道:“秋奶奶,請吧,?!鼻锬棠瘫荒角玢鲆环捳鸬美浜怪毕拢藭r被滿屋子下人直勾勾地盯著,,一副要把她扔出去的架勢,,也不敢再做逗留,灰溜溜帶著人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