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翌日天還未大亮,,慕府卻燈火通明,。慕江軒停靈半月,,如今終于是要起靈出殯,。慕晴泠身著斬衰,,走到大門口,,將在慕江軒靈前燒了半月的瓦盆高舉起來,,摔下臺階。瓦盆應(yīng)聲而碎,,這碎聲一落,,哀樂瞬起,腳夫?qū)⒛浇幍撵`柩上了小杠,,俞文遠捧著牌位,,領(lǐng)著送葬隊伍徐徐往府外走。
到了街上,,腳夫換了大杠,。哀樂聲漸漸大了起來,隊伍里還有從觀里請來的八十位法師,,正低聲誦經(jīng),,慕晴泠因為是女眷,又是未嫁女,,這時只能乘著馬車跟在靈柩后面,,哀樂伴著誦經(jīng)聲傳進車內(nèi),勾起了慕晴泠的喪父之痛,。
“姑娘別忍著,,這是同老爺一起走的最后一段路了,要哭便哭個痛快,?!痹茦蚍鲋角玢鰟竦溃劭粢灿旨t又腫,,從起靈開始眼淚就沒斷過,。
慕晴泠靠在云橋肩上,眼淚漱漱而下。人痛到極致,,思維情緒都像是被定住了,,除了仿佛撕裂靈魂一般的痛楚,她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別的東西,。馬車緩緩向前,,車外送葬隊伍整齊而哀戚,就連老天爺似乎都被這濃厚的情緒感染,,天光暗沉,,陰云重重。
出了城門,,到了慕府設(shè)路祭的地方,,慕晴泠擦了淚被云橋攙扶著下了車。路祭處只簡簡單單搭了個棚子,,用黑色帷幕隔了個里外,,俞文遠將慕江軒的靈位放到設(shè)好的靈臺上,站在棚外迎送前來祭祀的各路人士,,慕晴泠在里間,,每每有人祭過慕江軒,還要到她這邊見禮,,又是一陣忙碌,。
慕江軒在江浙巡撫任上多年,本地有頭有臉的人此時都來了,,打頭的就是以慕江軒弟子自居的逍遙王蕭嵐洺,,其次,便是李安撫使,、王布政使,還有巡撫衙門,、織造衙門,、稽稅司、通政司下轄的屬官,,以及以杭州知府周知府打頭的江浙各州府的知府,,便是不能親至的,也派遣各知府衙門的同知,、通判前來,,還有臨近各縣的知縣。祭祀的人多,,因為有吉時管著,,許多特意前來的人還輪不上,其中就有慕氏一族的宗親。
蕭嵐洺,、李安撫使,、王布政使等有爵職在身的老爺自然先行。隨后跟上的就是本地有功名在身的舉人秀才,,慕江軒本就是才子,,又因著巡撫之職統(tǒng)管一省的軍政錢糧,對于本地文教自來上心,,閑暇之時還到府學,、官學給學子授課,此時他出殯,,這些平日里舉止有度的才子們早已泣不成聲,。接下來還有杭州有名望的富商巨賈,如此排下來,,還未輪到慕氏族人上前,,慕管家已經(jīng)開始招呼要再度啟程。
慕奇文是如今慕氏的族長,,論年紀他比慕江軒大上兩歲,。眼見著慕府的下人麻利收拾妥當,送葬隊伍已經(jīng)在哀樂聲中徐徐向著墓地方向前行,,慕奇文領(lǐng)著慕家眾人站在原地,,臉色奇差。
慕江軒在世時,,是慕氏宗族最大的依仗,。可真論血緣,,慕江軒與慕氏宗族并不親近,。不過好歹是同宗同族,慕奇文一直覺得慕江軒走了,,慕家又只有一個女兒,,那慕家的東西就該歸到族里,可被他指使去探口風的侄媳婦被擋了回來,,還落了好大的笑話,,如今慕氏族人前來路祭,竟然連棚子都沒能進去,。
這讓慕奇文萬分難受,,只覺得自己的臉面被人扔在地上還狠狠踩了兩腳。但同時慕奇文又分外眼紅,,慕家是何等的富貴,!就連知府老爺都要親自上門拜祭,,剛剛見過慕晴泠的哪一個不是杭州地界上說得出名頭的大人物,這些人隨的祭禮就不是小數(shù)目,!若是慕家的家產(chǎn)落到自己手里,,那自家可就脫胎換骨了!
“族長,,這,,這還去嗎?”慕秋明看了看漸漸遠去的送葬隊伍,,走到陷入沉思的慕奇文身邊問道,。之前去慕府找慕晴泠說過繼一事的秋奶奶就是慕秋明的夫人,慕秋明這些年跟在慕奇文身后,,撿了不少便宜,,對慕奇文言聽計從。
“去,,怎么不去,!”慕奇文陰沉著臉說道:“趕緊跟上!”
到了墓地,,時間已到正午,。陰陽先生看了看天光,又端著羅盤繞著挖好的墓坑繞了幾圈,,回身對慕晴泠和俞文遠說道:“少爺,,小姐,吉時已到,,可以請老爺入土了,。”
俞文遠和慕晴泠退到一邊,,抬棺的腳夫?qū)⒛浇幍墓讟∷偷角懊鎭?,緩緩吊入墓坑。送葬的下人跪了一地,,棺材一落地,,嚎哭聲立時便起來了,紙錢洋洋灑灑落了一地,,請來的法師設(shè)好祭臺,開始行法事,。
黃土一鏟一鏟地開始往墓坑里填,,慕晴泠直勾勾地盯著,臉上淚痕未干,,仿佛整個人的魂氣都隨著這一捧又一捧黃土葬進了地底,。俞文遠看了看她,,說道:“常聽老人說,一旦逝者入土,,親人便不能再哭了,,黃泉路上他們能聽到的,若是誤了行程就不好了,?!?p> 慕晴泠嘴角勾了勾,哽咽著輕聲說道:“表哥還聽過這個,?!?p> 俞文遠看著黃土漸漸填滿了墓坑,有些自嘲地說道:“這幾年常在外面跑,,難免聽到一些雜談,。雖是玩笑話,但是理卻不糙,。姑父已經(jīng)走了,,進日入土,凡間俗事與他再無相干,。我等生而為人都會有這一遭,,你若太過執(zhí)著悲傷,反而辜負了你父親對你的期望,?!?p> 慕晴泠用手中的繡帕擦了擦臉上的眼淚,長舒一口氣說道:“表哥不必擔心,,我知道該怎么做,。不管是為了父親,為了慕家,,還是為了我自己,,我都不會讓自己垮下去的?!?p> 她的大仇未報,,許氏還在一旁對她和外祖母虎視眈眈,她怎么可能讓自己倒在這種時候呢,?
京城,,靖勇公府。
“喲,,怎么這時候回來了,,你不是說園子里花開得好,今兒要偷個懶,,好好瞧瞧嗎,?怎么這么一會兒就回來了,,這懶可偷得夠短?!本赣鹿娜蛉肆聥日诓榭磩偹瓦M來的賬本,,抬頭就見自己的丫鬟芳汀快步走了進來,出言調(diào)笑道,。
這芳汀乃是柳氏陪房之女,,又做了柳氏身邊的一等丫鬟,在三房一向頗有臉面,,此時走到柳夫人身旁,,揮揮手讓屋里的侍女都出去,然后拉著柳夫人進了內(nèi)屋,,柳夫人好笑道:“出去逛個園子撞鬼了不成,,做什么這幅神神秘秘的樣子?”
“太太別只管奚落我,,今兒我還真撞見了個‘鬼’,。”芳汀看著柳夫人,,低聲說道:“聽說二太太看上京中袁家的小姐,,想給文敏少爺定下來呢?!?p> 一說起二房的事,,柳月嬋瞬時正色,忙問道:“你怎么知道的,?聽誰說的,?”芳汀扶著柳月嬋在美人榻上坐下,將自己先前在園子的事細細說來:“我今兒不是逛園子去了嗎,?日頭這樣大,,我就找了個僻靜處坐著歇了歇,可巧二太太房里的徐媽媽跟幾個老媽媽在亭子里吃酒,,徐媽媽那人你也知道,,二兩黃湯下肚什么都敢往外抖摟,恨不得喊得滿園子都知道她家太太搭上了京中大人物的線,。照我說這樣的下人管她之前多體面呢,?送出去榮養(yǎng)就是了。偏生她是二太太的陪嫁嬤嬤,,二太太又事事都喜歡跟她說,。聽她說的,二太太給文敏少爺相看了一個頂好的小姐,,模樣氣度都不差,,家里也好,父親哥哥都是當官的,?!?p> 柳夫人皺眉搖了搖頭,不屑道:“青天白日的,,這幾個老貨就敢聚在園子吃酒,,也不怕誤了事?!?p> 芳汀想到那幾個老嬤嬤沒什么好語氣,,說道:“那幾個老嬤嬤用做什么事,不過是仗著二太太管家,,占著肥缺領(lǐng)著銀錢吃喝罷了,,這大中午的園子里本來就沒幾個人,再說了,,就算有人撞見了,,有二太太壓著,還能有人拿她怎么樣,?”
柳夫人重點本就不在這幾個老嬤嬤身上,,想了想,將京城里有頭有臉的人家在心里過了一遍,,疑惑地說道:“這京中數(shù)得上的人家……我怎么不記得有姓袁的,?她有說到底是哪個袁家嗎?”
芳汀想了想,,搖頭道:“光顧著吹噓那袁家小姐模樣多好娘家多有勢力了,,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只知道是在京里做官的,,家里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別的就沒說了?!?p> “算了,,回頭讓忠叔查一查,既然是京官,,能讓我那二嫂看上,,應(yīng)該也不是什么小門小戶?!绷聥日f道,,“老太太一心想讓晴泠嫁給文敏,她就一直不吭聲,,我便有幾分猜到她不樂意了,。我雖一直知道她不喜晴泠,,卻也鬧不明白為什么,如今我倒要看看,,她到底給她那寶貝兒子看上了個什么樣的神仙妃子,。”
芳汀聽柳月嬋說起慕晴泠,,心中也是疑惑不解:“這倒是,,晴泠姑娘論模樣論人品,哪兒哪兒不是頂尖的,,她跟文敏少爺又是青梅竹馬的情分,,二太太怎么就看不上晴泠姑娘呢?”
“誰知道她怎么想的,?!绷聥瓤吭陂缴希湫Φ溃骸疤焯熳龅靡桓贝让忌颇康臉幼?,背地里嘴臉比誰都可惡,。要不是老爺在府里也不得重視,我能這么讓著她,?也就晴泠那個傻丫頭,,把她當好人。算了,,反正這些事與我也沒多大干系,,我只求真到了老太太……咱們能平平安安地分出去,過自己的日子,?!?p> 芳汀見柳夫人眉眼帶愁,故意撿好聽的說道:“用你擔心什么,,老爺如今在公務(wù)上很是得力,,文安少爺讀書又勤奮,學院里的先生不夸過他好幾次了,?等來年文安少爺下場考了功名,,咱們?nèi)靠刹痪蛽P眉吐氣了!”
想到自己的兒子,,柳夫人臉上也帶出了幾分笑意,,含笑瞪了芳汀一眼,道:“你就會哄我,,敢情剛才不是躲懶去逛園子,,是去偷了蜜吃!不過你說的也不錯,我現(xiàn)在就盼著文安爭點氣,,來年考了功名,,我就再不用事事小心翼翼地在許氏手底下討生活了。至于老爺,,他哪兒來的公務(wù)可得力的,,不過一虛銜罷了,我只盼著他不給咱們這一房招災(zāi)惹禍就夠了,。再說了,他要是得力,,哪兒還輪的上我做這堂堂靖勇公府的三夫人吶,。”柳氏生性豁達,,又得家中多年調(diào)教,,凡事看得明白又想得開,此時連自家老爺和自個兒也調(diào)笑了幾句,。
柳夫人又琢磨了一下這件事兒,,拉著芳汀吩咐道:“我怎么想怎么覺著這件事兒不能瞞著大房那邊,大嫂那個人性子溫軟,,這些年又吃齋念佛地,,沒什么計較。你待會兒讓人去給忠叔傳個話,,讓家里派人去一趟杭州,。一是晴泠沒了父親,她既然叫我一聲舅母,,我也不能撒開手不管,,去看看慕府上可還妥當,有什么能幫襯的就幫襯著,。二是,,讓人見文遠一面,將這件事兒透給他,?!?p> 芳汀還不明白,問道:“你不告訴大太太,,怎么反倒要去跟文遠少爺說呢,?”
柳夫人伸手點了點芳汀的額頭,說道:“大哥已經(jīng)是靖勇公了,,這個誰都改不了,。可如今府上還沒封世子,該醒醒腦子的,,是文遠,。算了,說了你也不明白,,你只管差人去傳話,,讓人盡快,去吧,?!?p> 芳汀揉了揉額頭,應(yīng)聲出去,。柳夫人靠在榻上,,一旁桌案上放著的玉髓香爐晶瑩剔透,清幽的香氣順著裊裊白煙從爐頂?shù)目p隙中透出,,柳夫人有種預(yù)感,,這靖勇公府接下來的日子,怕是平靜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