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叫群眾?”,?!熬褪前傩眨傩粘扇壕郾娏ň徒腥罕?,群眾是說百姓多,,這就要依靠百姓,,攏住百姓,咱們都是百姓出身,,要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罢萍业牡饺罕娭腥ヘ溗禁}”,?!班嵍?,恁說啥?販私鹽也是圖利群眾,,恁要是太閑,,將外面破麻繩拾拾換鹽,去啊,,給我出去,,莫妨礙我做群眾工作,聽到不曾,!”,。竊笑聲中,鄭樂密悻悻地站起,,出了屋,,來到村街上。
支起的紙窗對著村街,,炕上坐著幾個做針線的婦人,,村街上不時有人經(jīng)過,剛剛走過的一隊老者抬著織機,,拎著紡輪,,相跟著的一隊挎著包袱的婦人。窗扇內(nèi),,炕上的婦人邊做活,,連啦家常,邊相看路人,,白大寡只覺得一切有如夢中,,她不知夢會在何時結(jié)束,這是成了她的一件杞人憂天,,她忽地一個激靈,,叫針扎了手指,她兀地一驚,,將手指放在唇上吮了吮,。
對面的婦人還在說:“十四五歲,,不知曉啥是啥,糊里糊涂,。婆子不好,,公公不善,挨打受氣,,做飯賺你做得不好,,噘你。那過不成,,回娘家了,,剛跨進門,俺娘正在坑上哭呢,,說小閨女自這么一點點到如今,,沒離開俺這樣長,在人家吃的穿的都木有,,見天挨打,。俺回娘家木幾天,公公又來尋,。一家人正團坐在炕上,,俺說,俺大咋來了,,恁將牲口牢在哪了,?他躥到俺面前,劈臉一巴掌,,俺跳下炕,,一頭將老殺才頂在地上,他嚷開了:俺咋不知道恁這厲害,!這二年了都不知道,!俺說,恁這下知道了,。從娘家回來,,俺問公公,這個匾籮是恁家的不是,,他說是,,俺劈了燒鍋,俺又問他,,雞子是恁喂下的不是,,明明是俺喂下的,他說是,,是他喂下的,,俺一刀剁了大蘆花的頭,。俺又問,房子是恁的不是,?他沒敢吭氣,。他要說是他的,俺就放火,。俺又問兒子是恁的不是,,他又沒吭氣,他要說是他的,,俺也不要了,,是恁的還你,俺來的時候一個人,,還是一個人回去,,那個時節(jié)俺也不嫌丟人了,,生了一場大氣,,尋死了好幾回,木有辦法了”,。
白大寡聽迷了,,見對方不說了,催道,,后來咋了,,巧針。
巧針道:“他叫去俺娘家爹,,俺爹說,,這不怨俺孩子,扭臉就走了,。俺爹這么說,,俺就長膽子了,背起孩子回來了,,把鍋給砸了,,他私窠子長私窠子短咋呼開了,轟得一個村人山人海,。不成,,他又去尋俺爹,俺爹說,,分鍋了吧,。這就派姑老表來了,他是媒人,。老大說俺打老的,,姑老表說恁也尋個證見,,兩下招對,老大就和老三一塊白證俺,。俺說要不是俺會拳,,不知叫恁全家打過多少回哩,也活不到今個,。姑老表說兩下子都卷旗收兵吧,,明清早俺還要支應(yīng)過兵哩,俺是支應(yīng)你這廂的兵,,還是支應(yīng)朝廷的兵,。老大又去南關(guān)尋寫狀子的賊不收,這個東西壞,,專門羅織人家女人出官,,俺爹費了一大些錢才將事情按住。這就分鍋了,,以前俺跟老的一個鍋,,做好飯,俺沒有吃過頭一碗,,待分了鍋,,老大老三不孝,老殺才能吃著啥,?身上不好了也沒人問一聲,。待分了鍋,卻是另一宗苦,,俺男人當(dāng)家不管家,,做啥都不是料子,能吃懶做,,一絲絲也不顧家,,兌了家里的糧胡騷情,叫人逮著,,光腚抱著衣裳從寡婦屋里跑出來,,他不要臉,俺在莊上抬不起頭,,做不起人,,想哭怕旁人笑,往別處掉兩顆眼淚罷了,。幾次想藥死他再上吊,,只怕孩子沒了娘,做著地里的還要拉巴孩子,,自小俺爹沒給俺裹腳,,不然只能抱著孩子跳井”,。
一個婦人問道,恁大咋不給恁裹腳,?巧針道:“也不是啥門第人家,,講究啥裹腳,俺一家都不識字,,家里連片紙也尋不著,,俺大卻是個有識見的,不讓給俺裹腳,,說尋著個傻也就是個傻,,尋著個憨也就是個憨,將來誰知遇啥人,,遭啥年殣,,還是地里多個做活的穩(wěn)當(dāng),還送俺上學(xué)堂,,下了學(xué),,莊里老遠叫俺女學(xué)生,背后說俺爹逞能,,學(xué)就沒上成”,。
一個婦人道:“學(xué)奏是上成了又能咋樣,,是能考秀才,,還是能考舉人?俺五歲,,媒人上前抱俺看哩,,說給恁下貼哩,。俺問,,尋婆子家是弄啥哩呀,?媒人說,,誰誰都走了,,上她婆子家了,。長到十三,,坐著車走了,,哭得哞哞叫,,離開娘了,,咋不哭呀。窮家尋窮家,,天不亮就得去拾柴禾,。娘倆打俺,他也是個小孩,,知道啥狗屁呀,,他娘叫他打俺,,他就打,做啥沒有做女人難”,,說罷抹起了眼淚,。巧針道:“咱女人就只能坐在這,一輩子不出屋,,一天一對鞋底子,,拔針拔得手變形,胳膊疼得突突跳,,指頭尖都是腫的,,要不是劉掌家,連窗戶都不敢開”,。另一個婦人道:“恁們劉寨主是個不同的,,那天要不是璞笠山的人保著,咱二郎寨的閨女就叫官兵禍害了,,就那大濤娘都投了井,,聽說璞笠山有個啥婦聯(lián),是弄啥哩,?”,。
白大寡笑道,管放腳打老婆保媒拉纖,,管事的可不是巧針,?又問巧針道,聽說你是摘芹菜葉摘出來的,?有婦人笑道,,也是相大腳相出來的。巧針騰出一只手,,推了一把身旁那婦人,,道:“去,喝了一罐子香油也放不出個香屁”,,又道:“要不是恁們都裹了腳,,掌家的原想立個啥鐵姑娘隊,穆桂英隊,,叫咱女的種地,,上陣殺敵。做不成了,,幾百口子人就俺一個沒裹腳的,,就俺一個鐵姑娘”。眾人都聽笑了,笑過又是一凜,,想到了劉洪起殺女人殺老頭都不在話下,。
白大寡問道:“巧針,要真是立個啥鐵姑娘隊,,守寨放箭,,恁真敢殺人?”,。巧針道:“殺人有啥不敢,,恁們還沒吃夠男人的虧,把男人看成畜牲,,手就不軟了,,那天掌家的一刀將個老的剁掉,叫俺說,,不虧,,他還不如個俺”。又嘆道:“來了這些個人,,腌菜還沒咸就吃了,,光吃飯不打仗,憑啥哩,,不打仗就打碗”,。
這時,璞笠山,,由于許多人去了二郎寨,,寨中不似那般擁擠了。草房內(nèi),,呂三立在滾燙的油鍋前,,一個漢子往鍋里撒了些松針,待松針在油里滾枯了,,便用笊籬撇去,之后將琉磺倒入滾油,,不多時,,鍋內(nèi)起了黃沫,上來兩人將鍋抬出灶臺,,坐在水里,,涼了一會便倒出禍中黃沫,最后鍋里剩下的餅便是純磺,。一個漢子稟道,,還要打碎,用松針湯煮。呂三點了點頭,,這時門外有人稟道,,魏老三來了。呂三問哪個魏老三,?“打老婆的”,。呂三道,叫他在人前,,在媳婦面前跪半個時辰,,這事就算了,不然全家攆出,。寨丁應(yīng)了句是,,便下去了。呂三問道,,將才倒出的黃沫沫是不是麻油,?一個漢子點了點頭,道,,過濾后還能使,。
二郎寨,紙窗后的家長里短還在繼續(xù),,“俺妗子跟俺說,,巧針,恁別養(yǎng)孩子,,就恁吃的那個養(yǎng)不住,。頭一個生的那個就沒養(yǎng)成,一小點,,跟個貓,,俺還沒有奶,俺扔了仨孩子啊,。俺是啥吧,,俺寧愿一天不吃飯都得做活,都是累掉,,光想爭氣,。俺餓死就算了,可肚子里的孩子咋辦,,沒辦法了,,俺就去偷青,叫看青的逮著了,,狠打,,俺再不來了,,俺再不拿了,俺再不到地里來了,,俺再不偷恁的哩,,都餓得肚里沒辦法,有一回打得給他磕頭,,你別打俺了,,俺再不來你地里偷了,不偷不中,,一個莊就一個地主,,地都到他手里了。那咱回娘家,,俺心里不悅意,,躺床上,說俺娘,,恁迷瞪了,,蒙著眼皮給俺尋的婆家,可真窮呀,,死靠種地,,窮得啥也沒有。俺娘說,,巧針,,嫁著狗跟狗走,嫁著雞跟雞飛,。嫁過去,,男男女女不是人,找這個婆家虧俺,,俺怨大,,這是他做事不明白的地方,俺這小閨女往后可不能隨俺,,要仔細了,,光是男人好也不中,別要是受婆子的氣”,。巧針終于說累了,,伸手翻了翻白大寡手上的布,道,,恁會鉸啊。一個婦人道,,恁還不知道大寡,,她做衣裳不重樣的。
距這扇紙窗數(shù)十步遠,鄭樂密屁股靠在磨盤上,,身邊聚了一堆人,,正在神侃:“那宅院,拐七八個彎才摸著員外的門,,恁要是看他新起的房子,,十二層磚的泥坯房,員外說咋住不是住,,住這么好弄啥哩,。一到春上,磨香油的來借芝麻,,磨豆腐的來借黃豆,,煎包子的來借白面,員外說,,只要有臉來的,,咱就借給他。不說一街兩行的間壁人家,,整個密縣沒有不說員外仁義的”,。
聽眾中有人道:“多咱活不下去了,就到密縣相看相看,,還真中哩,,這張員外”。
一個土著道:“那天鄭爺說啥,?男女不能上一坨了,?這不在一張床上睡,咋有兒女???”。鄭樂密道:“恁們兒女少了,,生十個,,折八個,生下來,,破剪子鉸鉸得啥破傷風(fēng),,母子死一對,不勝少受幾回難,,生那一攤子你咋弄,,為著嘴巴,可得管住雞八,,俺是好心意,,通是心肝眼里的話,。一個肉蛋蛋落地,不上幾年,,兒大吃死爹,,窮得床上沒打過鋪底,仔妹三四個拱一床褥子,,一旁又是三四個拱一床褥子,,養(yǎng)不活,賣人送人,,弄得生死離別,,不勝當(dāng)初不生,有那沒養(yǎng)成的,,連個淺坑也不刨就丟麻地里生蛆,,造孽哩。吃死了爹,,再過十年八載也不夠干寨丁的,,再吃倒了寨子。不叫養(yǎng)孩子是為恁們好,,要想富,,少養(yǎng)孩子多種樹。掌家的這點糧,,是為恁養(yǎng)孩子的,?甚私孩子,是戰(zhàn)歿爺們撇下的骨血,?老母豬五年過三個,,想吃死寨子?再說,,老母豬都養(yǎng)孩子去了,,針線誰做?這么些人,,要做的針線多著哩”,。
“嘿,這狗彼拍得,,當(dāng)咱二郎寨的人都是老實頭,,想咋著咋著,專意羞辱咱,,咱的孩兒是狗崽子私孩子,,女人是老母豬,恁那璞笠山的孩兒都是觀音老母座前的童子,,女人都是七仙女”,?!白崴麄€孬孫,,拿坷垃砸他”,,“瞎嘟嚕個熊,揍他,,嬸子,,你聽著了,這不怨咱”,,“娃呀,,不敢這樣,俺狗兒還在大宅里養(yǎng)傷哩”,,“妗子,,今個就是黑老包來斷,咱也不輸理”,,“舀勺大糞來與他的臭嘴分外親近親近,,咱們跟著侯寨主,馓子吃哩焦嚕嚕哩,,這劉二來了,,做不得營生了,還要買斷咱出寨”,,“念了一大篇甚狗屁,,這花里胡哨的熊人還能管咱,尋劉扁頭替下他”,。人情洶洶,,幾個璞笠山的人鉆出人群,往寨門跑去,,寨門外的坡上,,金皋正在操練一隊璞笠山的寨丁。寨墻上立著幾個璞笠山的人原本也在聽鄭二窮侃,,這時他們慢慢將弓從背上取下,,抓在手中,眼卻是盯著一旁幾個持槍的二郎寨寨丁,。婦孺見此情勢,,紛紛往村巷溜去。一些二郎寨的土寇盯著寨墻上的弓,,心中直罵劉扁頭繳了他們的弓,。一片叫罵聲中,幾個璞笠山的寨丁拔開人群,,擠進人堆,,抽刀將鄭樂密護住,,一個漢子跳上磨盤沖寨門叫道:“報信要這許多人?過來幾個,,這廂承架不住”,,說罷,將腰里的斧子拔了出來,。
村街上有一棵大樹,,樹根隆出地表,被人屁股磨得溜光,,一個黃臉漢子從大樹下起身,,叫道:“俺說胡說白道哩那漢子,鐵打的騾子紙糊的馬,,是騾子是馬可敢與俺姓盛的會會,?”。鄭樂密正待發(fā)話,,身邊一個老者拉住他的袖子,,道:“鄭爺,正經(jīng)不是好兆頭,,有啥事伏個低,,是咱錯了不是”。鄭樂密將老頭撥到一邊,,叫道:“恁們這些賊,,打死正經(jīng)為民除害”。
“盛顯祖,!”,,站在磨盤上的人忽地叫道,人群外正要與鄭樂密單挑的黃臉漢子回道:“老秦,,早瞧著你了,,如今俺一發(fā)窮了,沒臉廝認,,咋這幾天才見你來,?”。秦至剛道:“前個跟劉家老大來的,,咱跟著劉老大走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