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到了“下市”,按照后世來算就是下午三四點(diǎn)鐘的樣子,,張鵬與碩高臥在距離豐牛里不遠(yuǎn)的一處山崗上,。
清風(fēng)吹拂草地,,掀起青色的漣漪,,金烏已經(jīng)漸漸向西,,正是放牛的好時候,。
幾頭黃牛正低著頭食草,,不時抬起牛首張望一會兒,,見到張鵬后似乎才安心下來,。
碩見此情形,不由得感慨道:“大兄,,俺長到這么大,,今日總算開了眼界,小小飼牛一事,,竟蘊(yùn)含如此多的道理,,真是叫人不敢相信?!?p> “哈,!”張鵬招牌式的一笑,坐起身,,吐出口中銜著的一根蔥白草根,,望著牛群道:“這世間的道理何其多也,許多人窮其一生也不能盡知,。飼牛之事雖小,,卻關(guān)乎整個里的耕作。牛壯則田事利,,牛憊則田事疲,。從這一點(diǎn)來說,飼牛便不是小事了,!”
“啪啪啪啪啪,!”
未等碩搭話,,一陣掌聲從二人背后傳來,張鵬與碩回首望去,,只見一位戴著頭紅色頭巾,、身穿麻衣、腳踩布履的中年漢子走了過來,,在他的身后是兩名小吏打扮的人,,而更后面,則是正那個方才揚(yáng)言要告張鵬于田嗇夫的邋遢士伍狗,。
“田嗇夫來了,!”
沒錯,來者當(dāng)中的這位,,便是鄉(xiāng)中的田嗇夫“牟”,,爵在“上造”。
對于整個秦王朝來說,,田嗇夫無疑是基層小吏,,負(fù)責(zé)的也是一鄉(xiāng)農(nóng)事。但對于生活在這一鄉(xiāng)中的黔首們而言,,田嗇夫已經(jīng)是了不得的上吏了,。更何況田嗇夫本該由最低等的”公士“爵擔(dān)任,而”牟“卻是高于”公士“爵位一級的”上造“,。不得不說,,牟一定是對于農(nóng)事有著過人之處的!
張鵬連忙拉扯著碩站起身,,規(guī)矩地稽首一禮,,道:“士伍鵬(士伍碩),見過田嗇夫,?!?p> 田嗇夫牟走上前,目光先是在張鵬和碩的身上掃了一遍,,緊接著停留在身形高大的張鵬身上,,片刻后,開口問道:“汝便是豐牛里的飼牛者——士伍鵬,?”
牟的聲音低沉而威嚴(yán),,對于掌控整個翠花鄉(xiāng)農(nóng)事的他而言,豐牛里僅僅是翠花鄉(xiāng)四十個里中的一個,,而飼牛者也僅僅是個無產(chǎn)無業(yè)的庸耕之徒,。
本來,當(dāng)豐牛里的浪蕩子——士伍狗前來舉報,,說本里中的飼牛者鵬擅自改動飼牛之法時,,牟心中是極為惱怒的。對于田嗇夫來說,,轄區(qū)內(nèi)的牛事和田事是他的主要職責(zé),,也更是他升遷的主要途徑。
七月鄉(xiāng)中的賽牛就要開始了,,若是能夠辦得有聲有色,,自己就可以再進(jìn)一步——脫離鄉(xiāng)土的桎梏,到縣中任職,。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豐牛里的飼牛者竟然鬧出了幺蛾子,怎能輕易放過,?
所以牟不但親身前來查看,,更是從鄉(xiāng)中亭長那里借調(diào)來了兩名吏人。他心中已經(jīng)決定,,若是那士伍鵬真的擅改飼牛之法,,自己便少不得要用秦律來治一治這個不曉得天高地厚的狂生。
不過,,當(dāng)牟在浪蕩士伍狗的帶領(lǐng)下,,一路步行到豐牛里的牛舍時,他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住了,。
田嗇夫牟也是個善于飼牛的人物,,否則也不可能擔(dān)任田嗇夫一職而爵在“上造”。不過他捫心自問,,這該是自己所見過的牛舍中,,最干凈整潔的一處了。
只見新鮮的青草料被整齊地碼放在陰涼處,,地面上竟然沒有一坨牛糞,,四處都沒打掃得干干凈凈,就連牛舍內(nèi)特有的臭味都不見了,,此處倒不像是給牛住的,,就是給自己身后這個渾身發(fā)臭的士伍狗住也足矣!
待到再來放牧的小山崗時,,卻正巧聽到了張鵬與碩的對話,。特別是鵬的那一句——“牛壯則田事利,牛憊則田事?!?,更是說到了田嗇夫牟的心坎上。
對飼牛如此重視,,且能說出如此話的飼牛者,,會殘害耕牛么,?
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因而牟打算給這個有些不同尋常的士伍鵬一個辯解的機(jī)會,。
張鵬俯首,,聲音洪亮而又不顯桀驁:“回上吏,某正是士伍鵬,!”
“好一個‘牛壯則田事利,,牛憊則田事疲’,,這是你想的,?”牟問道。
“是,!”張鵬答道:“不敢欺瞞上吏,,小子日夜飼牛,嘗與牛同寢食,。遂心中偶有所得,,方才脫口而出,讓上吏見笑了,?!?p> 牟聞言,眼睛漸漸亮了,,他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小小士伍,,談吐竟能如此清晰,不由又多了幾分好感,。
就在這時,,邋遢的士伍狗湊到田嗇夫牟的身邊,張口露出兩排大黃牙,,諂媚道:“上吏,,他就是那擅改飼牛之法的士伍鵬,您可要嚴(yán)懲于他,?!?p> 牟眼中露出一絲嫌棄,用手掩鼻喝道:“休要聒噪,,本吏行事,,哪里有爾說話的份?”
此言一出,,牟身后的兩員小吏便上前將士伍狗拉開,。
士伍狗沒想到自己會遭呵斥,頓時縮了縮脖子,不敢掙扎,。
牟轉(zhuǎn)過身,,威嚴(yán)的對鵬道:“士伍鵬,今有同里士伍狗相告,,言汝擅改飼牛之法害牛,,汝既為豐牛里之飼牛者,當(dāng)如實(shí)回答,,可否有此事?”
“你這人好不曉得道理,,明明是那不當(dāng)人子的家伙誣告吾之大兄,!”碩在一旁早就按奈不住,跳將出來,,大聲道,。
“碩,切不可對上吏無禮,!”鵬趕忙拉住欲要上前理論一番的碩,,這小子年輕氣盛,雖是一心維護(hù)自己,,但魯莽卻常常壞事,。
張鵬開口道:“愚弟乃是鄉(xiāng)野粗鄙之徒,不曉得尊卑之教,,眼見吾遭人誣告,,才出言不遜,上吏切勿動怒,?!?p> 田嗇夫牟緊皺著眉頭,道:“士伍鵬,,汝且回答本吏所問,。”
張鵬附身道:“敢叫上吏知曉,,士伍狗所告,,是也不是?!?p> “哦,?”牟問疑問道:“此言何解?”
張鵬拱了拱手,,接著道:“士伍狗所告小子擅改飼牛之法,,為是;害牛,為不是,!”
“毋要狡辯,!”士伍狗又跳了出來,叫道:“田嗇夫,,這小子既已承認(rèn)擅改飼牛之法,,就當(dāng)安律論罪,休要聽他胡言亂語,!”
“住口,!”牟斥責(zé)道:“二三子,且將這屢次干擾本吏問事的浪蕩子羈押,,稍后交與鄉(xiāng)中亭長,,且治他一個‘將陽’罪!”
“將陽罪”其實(shí)就是游蕩罪,,秦國人人都要為耕戰(zhàn)的國策服務(wù),,游手好閑之徒,會被強(qiáng)制勞改,。
“諾,!”兩名小吏領(lǐng)命,扯出收在腰間的長繩,,三下兩下就把士伍狗捆了個結(jié)實(shí),,那廝還要喊叫,其中一員小吏直接用不知從哪里撕下的破布堵住了他的嘴,。
碩見狀,,非但不怕,反而拍手稱快:“上吏真是英明,,這廝早就該懲治,!”
張鵬擔(dān)心碩再說什么話打亂計劃,搶過話頭道:“上吏明察,,鵬非是害牛,,而是利牛?!?p> “好一個利牛,!”田嗇夫牟撫須道:“吾倒是要聽聽,利在何處,?”
張鵬聞言,,頓時就把早已經(jīng)在心中過了幾遍的說辭搬了出來,流利地道:“鵬嘗與牛同寢食,,發(fā)現(xiàn)牛與人竟有相同之處……”
此言一出,,頓時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這世上倒是第一次有人說牛和人有相同點(diǎn)呢!
“接著說,!”牟也被此論斷吸引了,。
“小子曾聞,縣中祭祀大禮時以牛為犧牲,,嘗有牛面臨刀斧而流淚,,此時曾引為一時奇談,不知然否,?”
“然也,,確有此事。當(dāng)日…本吏便在場目睹,?!蹦舱f到次處,似有所悟,,可片刻又質(zhì)疑道:“僅此一例,當(dāng)不足以說明牛與人同,?!?p> “上吏所言無差?!睆堸i先是贊同一聲,,但轉(zhuǎn)而又道:“可小子日夜同牛在一起,發(fā)現(xiàn)牛與人竟然還有其他相似之處,。且聽小子一一道來,。“
說罷,,張鵬極為自信的開始滔滔不絕的講述起來:“人喜高屋軟塌,,牛喜臥于干燥草軟之處,此其一也,;人喜食潔凈味鮮之食,,牛亦然,此其二也,;人不耐閉塞囹圄,,牛亦喜空曠之地,此其三也,;人喜捏肩捶背之享,,鵬嘗試之,牛亦然,,此其四也,。有此四點(diǎn),小子敢問上吏,人與牛同否,?”
“這……”
田嗇夫牟被張鵬這么一問,,竟然愣住了,只見他眉頭緊皺,,在原地來回踱步,,時而自言自語,時而搖頭晃腦……
“大兄······”碩悄悄扯住鵬的袖口,,驚恐道:“上吏是不是發(fā)失心瘋了,?”
張鵬頓時哭笑不得,低聲呵斥道:“休要胡言亂語,,咱們的酒肉皆落在此人身上,,你不要壞事!”
碩聞得此言,,立刻就老實(shí)了,。
“妙哉!”
就在此時,,田嗇夫牟終于從自己的小世界里走了出來,,撫掌而贊:“好個牛與人同,吾飼牛二十余載,,還不如你這后生,,可畏!可畏,!”
張鵬連忙道:“上吏謬贊,,小子愧不敢當(dāng),這只是小子的猜測之詞,,當(dāng)做不得準(zhǔn)……”
“非也,!”田嗇夫牟道:“汝方才所言,吾本吏多年經(jīng)驗(yàn)相合,,竟分毫不差,,此絕非巧合!”
說罷,,牟不由分說地拉住張鵬,,道:“且隨我去縣中,吾當(dāng)上秉有司,,嘉獎于汝,!”
“上吏且慢!”張鵬自謙道:“小子胡言亂語,,哪里甚功勞,,嘉獎一事愧不敢當(dāng),。今日全是田典指點(diǎn),鵬才曉得如此道理,,鵬還要謝過上吏才是……”
“善,!善!善,!”
田嗇夫牟一連說了三個“善”字,,心中快意萬分。自己本就處在升遷的緊要關(guān)頭,,正愁沒有政績,,孰料竟被這后生送到掌中,而且這后生還如此善解人意,,非但不貪功,,還主動把功勞推給自己……
一瞬間,在牟的眼中,,士伍鵬越看越順眼,,他哈哈一笑:“后生,本吏也不虧待于汝,,你有何求,,只管說來?!?p> 張鵬會心一笑,湊上前低聲道:“不敢欺瞞上吏,,鵬用心飼牛,,實(shí)是為了下月的賽牛得“最”,鵬曾聞縣中會獎酒肉吃食……”
說到這,,他露出一抹羞色:“鵬嘴饞得緊,,欲上吏賜些吃食……”
“哈哈哈哈哈!”
牟聞言大笑,,指著張鵬不知該如何說,,張鵬附身而笑,連碩也跟著笑起來,。
“小事一樁,!”
牟揮手道:“若是賽牛得最,本就該賞你些吃食,,這不算什么,。小子不貪心,這很好,,但本吏不能卻不能小氣,?!闭f罷,他轉(zhuǎn)眼看向被困住的士伍狗,。
張鵬道:“啟稟上吏,,此人名狗,乃是本里的浪蕩兒,,整日游手好閑,。此前里正要在吾與其二人中選一人飼牛,結(jié)果小子中選,,他便懷恨在心屢屢出言譏諷,,惹得鄰里不睦。今日又誣告小子害牛,,還請上吏做主,!”
牟點(diǎn)了點(diǎn)頭,對跟從的兩員小吏吩咐道:“二三子,,吾非是司法之吏,,但可在此為證。這士伍狗禍亂鄰里,、游蕩無事且誣告士伍鵬,,皆本吏親眼所見,爾等便縛其于亭長,,按律治罪,!”
兩員小吏領(lǐng)命,拖著已經(jīng)嚇尿的狗離開,。但見他雙腿癱軟,,任憑吏人拖拽,哪里還有半分囂張無賴的模樣,。
按照秦律,,使鄰里不睦要被驅(qū)逐,再不得回鄉(xiāng),;游手好閑要處以“將陽罪”,,罰為刑徒,接受勞動改造,;誣告要反坐,,即以何種罪名誣告別人就以何種罪名反坐己身。害??墒谴笞?,而且三罪并罰,等待士伍狗的,,將是遙遙無盡頭的服役,。
張鵬暗中捏了捏拳頭,,計劃的第一步,總算順利邁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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