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翔沒有理睬慌得涕泗橫流的李大頭，轉(zhuǎn)身看向李秀蓮,，整暇以待,，仿佛期待著她的反應(yīng),。只見李秀蓮瞪大著眼睛，死死盯著陳翔,，說：“你不敢的,，你跑這么遠的路，是為了救張喜,，殺了我們,，誰來救他,，你不敢的,?！?p> “如果沒辦法救他，那張喜還是死,，留著你們有什么用,？再說，這山間多盜匪,，一家四口被盜賊劫殺也份屬正常,，捕盜查的清楚嗎？如果想要一家子活下去,，不妨這樣,，我再賭一回，你現(xiàn)在發(fā)誓,，肯定會按照我的說法作證,，不得告發(fā)。否則,，一門親眷,，全都死無葬身之地。這樣,，也許我會看在張喜的性命上,，冒點風(fēng)險信你一回“陳翔的語氣變得悠閑而慵懶，仿佛飽腹的獅子在悠閑地望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羚羊,。
李秀蓮的頭上冒汗,，心中滴血。她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明明是受害人,，卻要受到這樣的委屈。她不明白,，為什么朝廷的士兵再奸污她的肉體之后,，還要逼迫她扭曲自己的心靈。她不明白,，這樣的世道為什么就不能簡簡單單地還她一份公道,，而是要這樣百般地摧折于她。她恨,，她怨,，她不甘，但她也怕,，簡簡單單的一個誓言,，此時此刻顯得那么艱難。
“別想著騙我，我不是張喜,，是不是真心屈服,，真心發(fā)誓，我是看得出來的,。別逼我殺人,。”陳翔冷冷地說,。
過去了大概十個彈指的時間,，李秀蓮依然不語，李大頭急的面色通紅,，卻又不敢發(fā)聲,。陳翔饒有興致地看了看一家人的臉色。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然后解開腰間的佩刀,，直接扔到了屋子的角落里，對著李家四人,，退身長揖,。
“哈哈哈，陳翔無禮,，向幾位賠罪了,。之前都是妄言，驚擾諸位,，著實慚愧,。”
李家人都愣住了,，怔怔地看著陳翔,，半響，回過神來的李大頭問道：“軍爺,，這是怎么回事,？”
陳翔說：“威脅什么的都是假的，是非對錯什么的,，我心里還是有的,。這事是張喜對不起秀蓮姑娘，我又哪里能反過來再威脅苦主,，連張喜都知道自首和道歉,，我若真如此，豈不是連張喜都不如了,。該死該生那都是張喜的命,，勉強不了,，更怨不得別人?！?p> 這話一說,，屋子里的氛圍頓時輕松了許多。
李秀蓮冷哼了一聲,，說：“軍爺是吃飽了撐著，拿我們鄉(xiāng)下人耍著玩是嗎,？”
陳翔正色道：“不然,，能救還是想要救的，這番一試,，也是在看張喜還有沒有生機,。秀蓮姑娘能在我的威脅之下堅持本心十個彈指，可見心性堅毅,，膽大氣足,，如此才有可能在軍法官面前頂住壓力，偽證翻供,?！?p> 哼。李秀蓮不語,。
陳翔說：“姑娘別不信,，偽證可不是容易的事情。當(dāng)年荊軻刺秦王之時,，想那秦舞陽也是十三歲鬧市殺人的悍匪,，可是見到秦宮威儀，依然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軍法處素重威嚴(yán),，尋常人物又豈敢當(dāng)面撒謊？也不知是張喜幸運還是不幸,，正好遇上姑娘這樣藝高人膽大的……”
“說來說去,，還是要我去做偽證，我答應(yīng)了嗎,？如果我不答應(yīng),，你是不是又要翻臉？既然這樣,，你趁早把刀撿起來吧,。”李秀蓮冷著臉說道,。
“李姑娘脾氣大,，也對，脾氣不大，膽子怎么可能大,？”面對李秀蓮的冷嘲熱諷,，陳翔表現(xiàn)得毫不介意，甚至有點,，死皮賴臉的感覺,。“刀,，我是不會撿起來的,。去不去，李姑娘你自己作決定,，我絕不干涉,，還會阻止張家可能的報復(fù)，這點請你放心,?！?p> “那你連夜趕過來，只是為了給我們家一個承諾,，說一堆廢話,？那你可真的是個，好人啊,?！崩钚闵徴f。
陳翔笑著說：“我自然也是希望李姑娘去救張喜的,，畢竟也是受人之托,，難得事情還這么順利。不過我希望李姑娘的救人,，不僅是為了張喜,，也是為了李姑娘你。我不會威脅你,，也不會砸多少錢來誘惑你,，我打算真真切切站在李姑娘你的角度，為你分析利弊,，告訴你,，為什么你應(yīng)該救張喜?！?p> 李秀蓮笑了,，這笑意多少有些嘲諷：“哦，那我倒要聽聽,，你是怎么將死的說成活的,，把黑的說成白的,，如果有用，我還真得學(xué)一學(xué),，到時候做生意用的上,。”
陳翔不以為杵,，問李大頭：“李大爺,，敢問你家中幾畝地，正常年景,，一年勞作,，所得多少？”
李大頭想了想,，說：“世道好，有二十畝田地,，一年下來三十多石,，除去捐稅，柴米油鹽,，人情應(yīng)酬,，還有自帶干糧要服的勞役，大概還能剩下個三四石糧食,?！?p> 陳翔點了點頭：“男耕女織，衣食暖飽,，歲有余糧,。可以算得上是好時候了,，可哪怕如此,，一戶人家一年勞作，一年節(jié)省下來的糧食,，折合銀兩,，也不過三兩銀子?？紤]到可能出現(xiàn)的災(zāi)害,，是騰不出什么多余的錢財?shù)摹,！?p> 然后,，陳翔轉(zhuǎn)頭看著李秀蓮：“那么，你該怎么辦呢,？論容貌,，你并不出眾,；論才能，女紅,、烹飪之類適合女子的行當(dāng),，想必你家中也無這個閑錢讓你去學(xué)習(xí)。色藝俱無,，又出生農(nóng)家,，正常來說，你這一輩子也就是和你娘一樣,，找個鄉(xiāng)間踏實的漢子,，生兒育女操持家務(wù)過一輩子?？粗矍澳愕哪赣H,，這便是你十年，二十年之后的樣子了,。你甘心一輩子就這樣困在方圓十里的村落之中嗎,？”
李秀蓮默然。
“不過,，如今,，哪怕你是想過這樣的生活，也難了,。你被奸污的事情,，附近幾個村落應(yīng)該都知道些。如今天下初定,，男丁人口漸漸恢復(fù),，但總體上來說，男少女多,，正常男丁還是不愁女子的,。像你這般情況，想要尋常的好夫家也難了,。鄉(xiāng)間無賴你想嫁嗎,？還是去遠嫁重山，沒有娘家人的幫襯,？當(dāng)然,，如果從為了幫你弟弟攢嫁妝的角度，你也可以去城里當(dāng)個半掩門,，或者索性當(dāng)個山寨的壓寨夫人什么的,？說實在的，以你的膽氣,，當(dāng)什么壓寨夫人倒是正合適,?！标愊栊χf。
李秀蓮沒好臉色,，說：“取笑人很得意嗎,？”
陳翔正色道：“姑娘，我只是想告訴你,，事已至此,，不進則退。你若不是張喜的妻子,，那么你未來的命運,，不說悲慘，至少也是平庸至極毫無前途,。作為如此膽識的女性,，淪為普普通通的村婦甚至連村婦都不如，你甘心嗎,？可你若是能夠利用好這次的機會,，就能夠獲取對于你來說至關(guān)重要的立身之本。窮文富武,，張喜他們家作為能夠養(yǎng)得起良馬請得起名師的鄉(xiāng)間土豪,，能夠給你的支持和幫助,，不是你現(xiàn)在偏愛幼子的父母所能想象的,。而這一切的關(guān)鍵，就在于那個對你心懷愧疚,，良心未泯的張家獨子,，他不能死。如果張喜死了,，你前期所有的損失都將會無從彌補,。你能得到的，只剩下張喜的同僚和家人無盡的恨意,。哪樣合算,，你應(yīng)該心里有數(shù)?！?p> 李秀蓮怔怔地聽著陳翔的話語,，心口泛起一陣陣的絞痛，她坐到在床邊,，伸手扶住床沿,，艱難地說：“可我恨，我想讓他去死,，怎么樣了,。按道理,，他該死，按法令,，他該死,，按人心，他自己都覺得他該死,。他怎么就不能死了,，他死了，才是對我最好的彌補,?！?p> “別任性了，你知道怎么樣對你比較好,?！标愊枵f。
“我就要任性怎么了,，我當(dāng)好女兒,，好姐姐當(dāng)了那么多年，我下地干活辛辛苦這么多年,，當(dāng)牛做馬的,，我憑什么不能任性一回！”
“因為你貧窮,，貧窮沒有任性的資本,。”陳翔面色凝重,?！叭绻阌惺孔宓拈T第，或者出眾的姿色,，或者豐厚的陪嫁,，那么你當(dāng)然不用擔(dān)心自己的下半輩子生活，大可以肆意逍遙,，任情縱性,，就像前朝許多放蕩的公主一樣。但是你一樣都沒有,，你生下來至今,，所獲得的最大的財富，便是因為機緣巧合所獲得的,，張喜的愧疚,。這份愧疚，可以變成金銀,、變成土地,，變成你能夠經(jīng)營的一家鋪子,，甚至變成土豪家兒媳婦的身份。這是你這輩子最大的機會,，也是決定你命運的機會,。你應(yīng)該知道，這個世道,，對于女子更加殘酷,，特別是出生農(nóng)家容貌平平的女子，幾乎沒有改變?nèi)松壍赖臋C會,。你有見識,，有膽識，你知道這世上有另一種生活,，你渴望施展自己的才能和膽魄,，那么，又怎么能被一點點情緒所阻撓,，放棄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呢,？”
李秀蓮看了看自家的父母，那瑟縮的眼神仿佛在勸說她盡快地屈服,，她又看了看那個懵懵懂懂的弟弟,，那個自己怨恨過的，父母心中真真的寶貝,。她又看看這件屋子,，家徒四壁，荒涼而空闊,，她在這兒呆了十幾年,，如果沒有意外,，會在另一個相似的屋子里呆上后半輩子,。
“你，很希望我答應(yīng),？”李秀蓮問陳翔,。
“啊,？”陳翔很驚訝,，但還是很快給出了反應(yīng)?！笆堑?，很期待。一方面是因為,，受人之托,，還是希望有個圓滿的結(jié)果,。本來我對救出張喜沒有抱有太大的期望，可是各方面條件漸漸充足,，讓我也不禁多了幾分期許,。另一方面，是我發(fā)現(xiàn),，鄉(xiāng)間有你這般奇女子,，若真的埋沒于草野也太過可惜。這是個機會,，無論是對張喜,，還是對你?！?p> “如果,，如果我還是拒絕了，你是不是會覺得我太情緒化,？用你的說法是,，不夠冷靜，也算不得什么奇女子,?！崩钚闵徔粗愊瑁瑔柕?。
陳翔的眼神有些凝滯,，仿佛透過墻壁在看著什么：“如果真的如此，那我就更佩服你了,。安貧樂道是圣人的品格,，孔子也稱贊過自己的弟子顏回，說他在破舊的小巷里吃著糧食喝涼水度日卻一直很快樂,。這種明明知道有一種更好的生活,，卻為了心中的正義而放棄，甘于平凡乃至于平庸的生活,，我覺得連孔子也未必做得到,，否則何必還要周游列國呢?！?p> “我沒聽過你說的什么顏回孔子,。”
“這么說吧,，這世間有三種人,，一種人，如同你的父母，尊重傳統(tǒng),，追求安穩(wěn)平和的生活,，能夠忍受盤剝、勞苦和平庸,，不去追尋那些無聊的妄想和風(fēng)險的行為,。這世間，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是這樣的,。第二種人,，窺見了某種更好的生活，從而對現(xiàn)狀的自己無比厭惡,，對平庸的生活無比憤怒,，于是全力以赴想要有所改變，不惜一切代價,。我,，也是這種人。第三種人,，他看到了各種各樣的生活,，功名利祿，揚名立萬,，但是他不看重這些,，寧可隱于深山，為人勞苦,，卻依舊能獲得內(nèi)心的閑適,。我是第二種人，但我也懂得敬佩第三種人,。那么,，你是哪一種呢？”陳翔語調(diào)和緩,，侃侃而談,。
“我……”李秀蓮說不出話來，各種各樣的想法在她腦中亂撞,。
陳翔也沒有再催促,，這個時候說的太多,，反而起到反作用,。他從容地收拾行裝，說：“明天,，我在軍營里等著你的決斷,。”
李秀蓮沒有回答，陳翔推開門,，回頭望了一眼屋內(nèi),，說：“這件屋子，太小了,，推門而出,，方覺天高地闊?！闭f罷,，昂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