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前途黯淡，老軍候心亂如麻,。
在接到中軍將令之后,，老軍候好不容易召集齊太原屯騎所部,，趕往西邊的中軍大營,，卻在留守的將領(lǐng)劉文淵處得知了一連串噩耗,。大軍攻城一敗涂地,，定興侯和晉王生死不知,，謝玉成臨陣戰(zhàn)死,，三軍潰散，敗局不可收拾,，中軍大營眼看風(fēng)雨飄搖,。
當(dāng)然，劉文淵能受定興侯信任,，留守中軍大營,，也不是沒有能力的人。他勸說老軍候暫留此處,，自己在太原屯騎的掩護(hù)下率領(lǐng)三千人越過壕溝列陣,，保證從浮橋通往中軍大營的道路通暢，讓敗兵得以回營,。他們一直擔(dān)心,，如果肅慎人挾勝勢而來，此處浮橋能否得守,？若能守,，那么今夜過后，整頓敗軍,，戰(zhàn)局或有轉(zhuǎn)機(jī),。若是不能守，那么之前定興侯費(fèi)盡心機(jī)挖出來的壕溝,，反倒困住自家敗兵的求生之路,，前線的敗軍，就真的是走投無路,，坐以待斃了,。
然而，那種最惡劣的情況一直沒有出現(xiàn),，中軍大營也陸陸續(xù)續(xù)地收集著敗兵,。沒有遭逢敵人的詭異情況，反倒是讓老軍候坐立不安,，他連著派出了十幾波斥候,，依舊卻毫無消息，便想著直接帶兵前往城下一探,。劉文淵死命地勸他,，說是就算離開此處,，那么與其去城下冒險，不如南下東去,，往屯糧桑丘大營處,，看看那邊情況如何。
“報——”一名親兵沖過來,，向老軍候稟告：“營外有一人,，自稱陳翔，奉中軍蘇參軍的命令,，前來求援?！?p> “快帶他進(jìn)來,。”老軍候說道,。
正在一旁勸慰老軍候的劉文淵挑了挑眉,，說：“這人你熟嗎？此時戰(zhàn)局紛亂,，小心奸細(xì)渾水摸魚,。”
“他是陳昂的親弟弟,?！崩宪姾虿辉谝獾恼f。
“那個陳昂,？祁縣陳氏,？”
兩位將軍正說著，滿身狼狽的陳翔在親兵的引領(lǐng)下來到老軍候的面前,，沒有過多地客套,，直接說：“老軍候，南面桑丘大營將遭受肅慎人的攻擊,，蘇參軍特意委托我來求援,。”
老軍候沒說話,，劉文淵倒是先說了：“桑丘大營不是邱原駐守嗎,？什么時候變成蘇庭越主事了？桑丘大營比這兒的中軍大營還要堅(jiān)固,，四千精銳連一個晚上都守不住嗎,？”
陳翔看了眼劉文淵，解釋道：“邱將軍之前接到中軍將令,，已經(jīng)率領(lǐng)兩千人與中軍匯合,，參與攻城戰(zhàn),，眼下生死不知。臨走前,，邱將軍已將營中諸事交付于蘇參軍,。如今桑丘乃三軍屯糧要地，卻兵微將寡,，面對新勝之強(qiáng)敵,，唯恐有失，故來求援,?！?p> 老軍候慨然說道：“大敗之后，糧草至關(guān)重要,。我們在這兒守了這么久,，敵人沒有動靜，肯定是去南下攻擊桑丘了,。事不宜遲,，我這就點(diǎn)齊兵馬，支援桑丘,?！?p> “你別急啊，不差這一時半會,?！眲⑽臏Y趕忙攔下了老軍候，繼續(xù)問陳翔：“你來求援之時,，肅慎人已經(jīng)到了嗎,？”
“尚未?！?p> “那你憑什么說,，肅慎人現(xiàn)在正在攻擊桑丘大營？”
陳翔頓了頓,，壓制住怒氣說道：“之前蘇參軍遭遇過一次刺殺,，結(jié)合戰(zhàn)局，推斷肅慎即將大舉進(jìn)攻桑丘,，切斷我軍的糧草補(bǔ)給,。兩位將軍，今夜桑丘之得失,，實(shí)為戰(zhàn)局之要點(diǎn),。”
劉文淵按了按太陽穴,，苦惱地說：“天色漸晚,，夤夜行軍太危險了,，萬一被伏擊，得不償失,。眼下神武右衛(wèi)鞭長莫及,，雁門屯騎遲遲未來，老軍候的太原屯騎已經(jīng)是我們能調(diào)動的唯一的機(jī)動兵力了,。中軍大營收留的這些敗兵,，士氣低迷，驚惶未定,，還需要太原屯騎的翼護(hù),。不然，光憑我這兒三千人,，擋不住肅慎人的進(jìn)攻,，中軍大營易手，我軍真的就是連立足之處都沒有,，分割兩地，任人宰割了,?！?p> 陳翔忍不住破口而出：“劉將軍你到底擔(dān)心什么？三軍缺糧,，不戰(zhàn)自潰,，哪里還顧得上什么立足之地?！?p> 劉文淵嚴(yán)肅地看著陳翔,，說：“你覺得我在擔(dān)心什么？為什么肅慎人對我軍情況了如指掌,？為什么肅慎人早先不進(jìn)攻中軍,，偏偏方才敢于直接進(jìn)攻晉王中軍所在之處，為什么他們就那么篤定中軍將一觸即潰,？為什么,，肅慎人又能從西邊，北邊,，南邊三座大營中,，準(zhǔn)確地判斷出南方桑丘大營屯駐糧草？你們這批行軍參議能說蠻語,，熟悉地理,，時常往來行商，在遼東肅慎部也有不小的利益吧,?！?p> 陳翔愕然,，連聲解釋道：“將軍在懷疑我嗎？將軍可能有所不知,，我哥哥……”
“我知道,，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祁縣陳家嘛,?！眲⑽臏Y打斷了陳翔的話。
“當(dāng)年平定偽齊之時,，我正是齊王麾下,，見過令尊的風(fēng)采。偽齊儲相,，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是何等的令人神往。平齊之后,，我久鎮(zhèn)河北,，便對你祁縣陳氏也做過一番了解。你祁縣陳和太原陳那藕斷絲連,，而太原陳更是與偽齊皇室密不可分,。偽齊最后一位皇后，不就是太原陳氏本家之女嗎,？算起來你還得叫一聲小姨,，不是嗎？“
“你說,，我在擔(dān)心什么,？”劉文淵目光灼灼，盯著陳翔,。
這一瞬間,，陳翔想到了許多，他想到了陳文小心翼翼不敢讓太原陳子弟入晉王幕,，他想到了為什么父親遲遲不愿歸宗太原陳,，他想到了為什么太原陳對于祁縣陳歸宗之事，向來是期待卻不催促,。腦海中閃過這些后,，陳翔毫不猶豫地慨然對道：“將軍若與祁縣陳家有嫌隙，不必大費(fèi)周章,，直接殺我即可,，反正敗軍之下多死少死一兩人也無從追究?？扇粢蛩皆苟右軘?，貽誤戰(zhàn)機(jī),，那就悔之晚矣?！?p> 劉文淵還想再說什么,，老軍候就發(fā)話了。
“行了,，文淵,，別說了，我信他,。他哥哥在我軍中向來沖陣在前,，他坑誰也不可能坑他親哥哥，那不是太無心肝了嗎,？”老軍候走過來,，拍拍陳翔的肩膀便要出發(fā)?！氨緛?，就算他不來，我也是要去桑丘大營一探的,?！?p> 劉文淵嘆了口氣，也不再阻攔,。說到底，現(xiàn)在時局危殆,，沒有太多斟酌猶豫的空間了,。干什么不是賭？去援救桑丘大營固然在賭陳翔的忠誠,，不去援救,，又何嘗不是在賭桑丘大營的堅(jiān)固與肅慎人的愚蠢？此番試探,，陳翔沒有太大的問題,，桑丘大營也是自己一直擔(dān)心的。罷了罷了,，也許是我大敗之后,，太過于驚弓之鳥了。再信一回吧,。
老軍候帶著陳翔前往太原屯騎臨時的駐地,，宣布了趕往桑丘支援的命令。然而,，命令下達(dá)之后,，眾將士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老軍候皺起眉頭，說道：“怎么了,？平日里一個個的都很牛氣,，說自己不必神武衛(wèi)差，只是缺一個機(jī)會?，F(xiàn)在機(jī)會來了,，神武右衛(wèi)鞭長莫及，神武左衛(wèi)被打崩了,，輪到我們建功立業(yè)的時候了,。怎么，不敢了,？”
曲長洪濤低著頭走上前,，雙手抱拳，說道：“大人,，您別激我們了,。您的激將法，我們聽多了,，也疲倦了,。打仗的時候，讓我們做臟活累活,；要破城了,，把我們甩在一邊，不等集結(jié)到位就先上了?，F(xiàn)在好,，現(xiàn)在前線撐不住了，大軍潰散,，連晉王和定興侯都死了,，還要我們急行軍。老軍候,，您是個好人,，但也不能拿咱們太原人，這么好欺負(fù)啊,?！?p> 老軍候氣得渾身發(fā)抖，說：“你們這是什么意思,，你們不聽將令了是嗎,？你們這是要兵變嗎？”
洪濤回頭看了眼各曲的將官，堅(jiān)定地對著老軍候說：“大人,，我們不敢違背將令,。只是，我們聽從的是定興侯的將令,，是晉王的將令,。我們會駐守在此處，如果有肅慎人前來,，我們也會竭力擊退,。但是，如果要讓我們上前線,，或者調(diào)動到其他地方去,，大人，哪怕您是我們這只隊(duì)伍的主官,，在上有元帥的情況下,，也不能隨意調(diào)動我們吧?！?p> “你們,，你們明知道定興侯和晉王在前線生死不明，你們還……你們以為老夫年紀(jì)大了,，鞘中的寶劍就不鋒利了嗎,？”老軍候氣得就想拔劍而出。洪濤一個快步?jīng)_上來,，抱住了老軍候的雙腿,。其他的將官，也一起往前了一步,。
“大人,，這不是我洪濤一個人的想法，這是軍心所致啊,。大人，求求您,，別逼我們刀劍相向,，給彼此留些顏面吧?！焙闈拗f,，淚水漣漣而下。其他將官按劍半跪,，沉吟不語,。老軍候按劍茫然。
雪,，漸漸大了起來,，雪花落在老軍候斑駁的發(fā)間,，映襯著這位老兵的滄桑和無奈。而他最無奈的,，是看到自己剛剛提拔的吳楷,，和最為信重的陳昂，也半跪在地上,。
收容前線敗兵也能帶來副作用,，那些敗兵為了逃避愧疚的心理，會渲染戰(zhàn)場的恐怖和敵人的強(qiáng)大,，太原屯騎保護(hù)他們的同時,，也接受了這樣情緒的感染，士氣更加低迷,。加上河北健兒相比于關(guān)隴武士,，對大周缺少了那份認(rèn)同感，更多的是為了建功立業(yè)而戰(zhàn),，這樣的心態(tài),，處于優(yōu)勢時看不出來，一旦處于劣勢,，作戰(zhàn)的意志和積極性就遠(yuǎn)遠(yuǎn)不如關(guān)隴武士,。
當(dāng)然，事實(shí)上之前太原屯騎不是誘敵,，就是牽制,，還有被打散做斥候巡查，都是吃力不討好的活,，和原本的建功立業(yè)的期望值相差太大,，如今時局危險，又怎么能期待他們還甘之如飴地去做救火隊(duì)長,？老軍候還用老一套當(dāng)然不管用,。
陳翔冷眼旁觀，暗自分析太原屯騎的心態(tài)和想法,。他知道,，要將這只部隊(duì)帶到桑丘去救援，要說服的不是老軍候,，不是洪濤,，甚至不是這幾十個將官，而是太原屯騎的每一個將士們,，給他們一個繼續(xù)奮戰(zhàn)的理由,。此時此刻，他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什么才能讓這些太原屯騎再度鼓起勇氣,，奔向未知的戰(zhàn)場,？
“山藥蛋--開花--結(jié)疙瘩，圪蛋親--是俺--知心人,?！瓣愊璩鹆巳龝x特有的開花調(diào)。熟悉的鄉(xiāng)音鄉(xiāng)情,，勾起來將士們的回憶,，眼前劍拔弩張的氣氛也緩和了許多。
“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飯碗--就想起了你,。”陳翔唱了兩句,，喘了口氣,，大聲地說：”弟兄們，我是陳翔,，是太原祁縣人,。陳昂，那個傻大個,，是我的哥哥,。我們離開太原，都有小半年了,，我想家了,，你們呢？“
“誰不想家啊,，你在唱啥啊,，生巴巴的勾人啊?！?p> “早知道這樣,，早早退役了，回去摟著自家娘子多好啊,?！?p> 太原屯騎們七嘴八舌地說道。
陳翔大聲說道：‘’是啊,，我想回家,，我不想再呆在遼東經(jīng)受冷風(fēng)吹打了,，我不想再在戰(zhàn)場上玩命冒險了,，我想回家，我想念家鄉(xiāng)的面疙瘩，想念家里的老陳醋,，想念心里的愛人,，想念我的爹媽，我的兒女,，我想啊,，我想死了?！?p> 抽噎聲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起,。是啊，誰不想呢,？
“但是我們回不去了,，我們戰(zhàn)敗了，回不去了,。就算我們想要逃回去也不行啊,，遼東回到河北薊縣，至少有一千里的荒漠草原,，一千里啊,，走要走上一個月啊。我們身邊才有幾天的糧食,，跑不了多久,，就會被活活餓死在草原上啊?！标愊杩藓爸f
“有人說,，沒關(guān)系，我們是騎兵,，騎馬比步行快,。可馬匹的力氣,，也是需要糧草的,，牧草來的時候已經(jīng)被我們啃過一遍了，秋冬落雪,，回程還能有牧草嗎,？更別提肅慎人也有騎兵，也能一路追殺,。這種情況下,，咱們已經(jīng)掉了膘的馬，能跑得過人家嗎,？我們回不去了啊,?！?p> “少廢話，有什么辦法就直說,，賣什么關(guān)子,。”陳昂大聲吼道,。
“哈哈,，我哥訓(xùn)我了。對,，我是有辦法,。辦法很簡單，我們要糧食,。要帶夠足夠的糧食和馱馬,，要帶夠我們自己吃一個月的糧食，還要讓座下的馬匹吃粟米,，吃豆子,，養(yǎng)出肥膘，撐得住長途的奔跑,。我們需要糧食,，堆積如山的糧食，可糧食在哪里,！”
“赫拉山城里有糧食,，誰想去攻，可以去試一試,。還有呢,？桑丘大營有，有定興侯儲備著能供給全軍熬到明年開春的糧食,。想回家的人,，想要足夠糧食的人，我問你,，兩個地方,，你選哪兒？”
“有人會說,，我哪里都不去,，我怕，我就留在這兒,。沒問題,，你留下來吧。還有一種安安全全可以得到糧食的法子,，等到肅慎人拿下了桑丘大營,，等到三軍斷糧,，全線奔潰的時候，等到肅慎人來招降,，來找尋奴隸的時候，跪下來,，求你那異族的主子,，賜予你一些活命的糧食。這法子很安全,，只要你拉的下臉就可以了,，不過只有一個不好?！?p> 那就是,，給肅慎人在遼東當(dāng)一輩子的奴隸，這輩子都沒辦法再回到太原,，再見一眼父老鄉(xiāng)親,，再看一次故鄉(xiāng)山水，親朋故舊,。不要再想家了,，你已經(jīng)沒家了。等到那一天,，你在肅慎人的皮鞭下瑟瑟發(fā)抖時,，你在八月十五月圓之夜對著滿月暗自啜泣的時候，你會不會后悔,，會不會后悔當(dāng)年自己沒有勇敢一點(diǎn),，沒有去桑丘大營取得足夠的補(bǔ)給，返回家園,。這樣,，哪怕是死，你也是死在回家的路上??！
啜泣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二哥,。”陳翔大聲喊道：“我要回家,，你跟我回家嗎,？”
“我跟你回家”陳昂猛地站起身，發(fā)自內(nèi)心地喊道,。
“我也跟你回家,?！眳强酒鹕砗暗馈?p> “回家,！”
“回家,！”
“回家！”
小范圍的口號越喊越響亮,，共同匯成太原屯騎近兩千人的共同呼聲——回家,！
陳翔扶起洪濤，然后對著老軍候雙手抱拳,，跪了下來,。
“大人，請您帶著我們太原男兒,，回家,！”
老軍候面沉如鐵，凝重地看著陳翔,，緩緩地扶起他,。然后對著太原屯騎的諸位將官和騎士們，莊嚴(yán)地承諾：“老夫,，答應(yīng)你們,。只要我一息尚存，定會將爾等帶回太原?，F(xiàn)在,，隨我，出發(fā),！”
“諾,！”全軍應(yīng)和。
這場意料之外的兵變消泯于無形,，太原屯騎再度士氣高昂,，老軍候感覺有些恍惚。今天的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shí),，無論是突然的攻城召集令,，還是更突然的大軍潰敗，元帥身亡,，還是方才的一切,，都如走馬燈一般變幻莫測，難以捉摸,。
我真的老了嗎,？后生已經(jīng)如此可畏了嗎？看著陳翔和陳昂二人兄弟相擁,，整裝待發(fā),，老軍候不禁這樣詢問自己,。
輔兵牽來馬匹，老軍候收拾心情,，翻身上馬,，看著暗淡的天色和未知的前方，再度鼓起斗志,，在心中為自己打氣,。
可不能讓年輕人給看遍了，越是戰(zhàn)局危險的時候,，越需要我這把老骨頭頂上去，哪怕聽起來嘎嘣嘎嘣的,。
我不需要回家,，我的家就在戰(zh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