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朗的話,,讓眾人一時無語,。
能說什么呢?新帝登基以來的第一次大戰(zhàn),,竟然敗給了邊陲小部,,偏偏又是宗室之中身份尤高的晉王掛帥。能指責嗎,?去指責誰,?
是戰(zhàn)前屢次勸諫天子,切莫用兵的齊王,?還是冷眼旁觀,,未曾進諫的蘭陵侯。還是說要去指責少年的天子,,年邁的晉王,,請戰(zhàn)的鄭國公,,戰(zhàn)死的定興侯?
可偏偏人家戰(zhàn)死者的親眷就在眼前,,還要延請他的父親作為幕僚為大周效力,,不說一句公道話,也未免涼薄了些吧,。
“不過,,舍弟戰(zhàn)死之事,家父定然是不信的,,他至今力主舍弟既然下落未明,,就仍有一線生機,不愿朝廷認定其為戰(zhàn)死,?!标惱世^續(xù)說道。
蕭寶英慈祥地看了一眼蕭書涵,,悠悠地嘆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齊王看到齊王妃已經(jīng)回到了會客廳,,伸手往蕭寶英身上一指,,說道:“把條陳給蘭陵侯吧?!?p> 蕭寶英回過神來,,顧不得驚訝,趕緊從齊王妃的手上接過了一冊冊裝訂起來的蔡侯紙,。十幾冊的書卷,,每一頁都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正楷,每一張都被翻動的褶皺滄桑,,泛起毛邊,。
“這是……”
“自元豐十四年起,至元豐二十一年,,我持節(jié)河北,,坐鎮(zhèn)鄴城,黃河以北,,軍國重事,,我可一言而決,算來八年了,。這八年來,,我安定秩序,恢復生產(chǎn),任免官員,,調度軍隊,,也算是小有所得。前面幾本書冊,,是我那八年來治理河北的心得,。”齊王站起身子,,幽幽說道,,雙眼迷離,似乎是在回憶那些叱咤風云的歲月,。
“后面的這些書冊,,是前段時間以來,我整理出來的,,對河北三十六郡,,各地的郡守、郡尉,、以及各軍府統(tǒng)領的人品才能的總結,。當然,也有一些我麾下還可堪任用之才,,都在寫上面了,。你可以酌情處置,量才委用,。”齊王猶豫了一些,,還是有些意興闌珊的說道,。
蕭寶英頓時感到,手中的這些書冊沉甸甸,。齊王托付給他的,,不僅僅是幾本條陳,他這是將在河北的門人舊將,,悉數(shù)托付給了自己啊,。
“齊王,你何至于此啊,?!?p> “蘭陵侯,你我都是明白人,,眼下的局面,,我還有出鎮(zhèn)河北的可能嗎?這些人頂著我齊王舊部的名號,還能有前途可言嗎,?若這些人真的覺得前途無望,,心懷怨憤,甚至是釀出了禍端,。那時再處理,,可就完了?!饼R王憂傷地感慨道,。
蕭寶英沉默了,他知道,,齊王并沒有說錯,。對于這位允文允武的大周宗室第一人來說,他的路,,已經(jīng)走到底了,。
齊王自嘲地笑了笑:“行啊,該說的話,,已經(jīng)說完了,,該托付的東西,也都托付出去了,。幾位,,且自行其是,不用客氣,。恕我無禮,,先行告退了。王妃,,替我招待一下諸位客人,。”說著,,他晃晃悠悠地就要離席,。
“阿憲,你別這樣,?!贝箝L公主快步搶上,扶住了齊王,,心疼之余,,口中忍不住呼出了齊王的小名。
“到底是親姐,,也罷,,蘭陵侯,,我想和家姐說兩句體己話,不介意吧,?!饼R王頹然一笑,抬頭看向蕭寶英問道,。
“無妨,。還請齊王切莫過度傷懷,保重身體,,將來或有機緣,。當年蕭某飽嘗故國破滅之痛,旦夕且死,,可熬過那一段,,最終卻是柳暗花明?!笔拰氂裎康?。
“蘭陵侯好氣度,只可惜,,我與你,,終究是不同啊?!饼R王嘆息,。
大長公主一路攙扶他回到了書房歇息,口中還不住地埋怨道:“既然都生病了,,還逞強喝這么多酒,,找死啊你?!?p> “你真的認為,,我病了?”齊王問,。
大長公主把齊王塞進了書房的檀木長椅,不滿地說道:“沒病裝病,,不也是病嗎,?”
“這不是方便我那侄兒嗎?省得每天到內朝去,,讓他感覺尷尬,。再說,我這一病,,倒也方便,。什么時候報個暴疾而亡,也顯得正常些不是嗎?”齊王冷笑道,。
“你這是什么話,。那我是干什么來的,逼你來的嗎,?”
“你瞧我,,糊涂了。阿姐能過來,,說明我那侄兒還有那么點良心,,看來這鴆酒是喝不到了。他可是有什么話,,讓你帶給我嗎,?”
大長公主皺了皺眉,說道:“我看你啊,,身上沒病,,病在心里。他怕你多想,,特地讓我告訴你,,請你好好養(yǎng)病,操勞了這么多年,,也得好好休息一下,,這大周江山,還是要仰仗你這樣的宗室重臣,?!?p> “你瞧瞧這話說的,“你這樣的宗室重臣”哈哈,。行了,,我算是明白了,稱病不朝,,朝廷大事切莫再問,,醇酒美人度過余生,侄兒總算還有點良心,?!?p> “你還是有怨啊。我懂你,,可是你也得站在天子的角度考慮考慮,,他也難啊,他被立為皇嗣才幾年啊,,本來就是根基不穩(wěn),,威信不固,。眼下又是這么個局面,他也是在盡力保全你,,保全叔侄一場的情義啊,。”大長公主低下聲音,,難得地運用起女性的聲音,,柔和地勸說道。
齊王紅著眼睛,,說道:“我理解,,我當然理解。元豐二十一年,,先帝招我回京,,我二話不說,放棄了在河北的權柄,,快馬加鞭,,從鄴城到長安,我一路上跑死了八匹馬,。當時,,天下人都以為,我是因為天子病重,,太子新喪,,奔著那可能的皇位而來。那個時候,,阿姐,,你也在疑我,對不對,?不然你不會整天整天地守在弘兒的身邊,,寸步不離,對不對,?”
大長公主沉默不語,。當時時局動蕩,太子病逝,,先帝哀傷過度,,病入膏肓。她身穿甲胄,,親自入宮,守在先帝次子獨孤弘的身邊,,寸步不離,。
“那個時候,,全天下只有一個人沒有懷疑過我,那就是大哥,。只有他知道,,天下初定,功臣彪悍,,一旦東宮失位,,天子病重,中樞就需要有剛健有力的宗室來穩(wěn)定人心,。我,,當年是奉詔而來的,奉的是大哥的親筆血詔,!上面還有勛衛(wèi),、翎衛(wèi)、策衛(wèi)這內三衛(wèi)統(tǒng)領的誓文,?!饼R王大吼。
“什么,,我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你怎么從來沒有拿出來過?”大長公主大驚失色,。
“你知道,,大哥在那詔書上寫的是什么嗎?你知道為什么太子死后,,大哥沒有第一時間冊立皇次子獨孤弘作為太子嗎,?”齊王緊緊盯著大長公主的臉,目露兇光,,狠狠地說道:“那是因為,,大哥當時想要傳位于我!”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大長公主喃喃說道。
“收到了那封詔書,,我嚇壞了,。我日夜兼程趕赴長安,身邊只帶了七名騎士,??晌乙贿M長安就發(fā)現(xiàn),新?lián)Q上來的京兆尹是我的岳父,,勛衛(wèi),、翎衛(wèi),、策衛(wèi)這內三衛(wèi)的統(tǒng)領,對我畢恭畢敬,。當時我就意識到,,只要亮出大哥給我的那封詔書,我瞬間就能掌控局勢,,黃袍加身,。那個時候,我若真的想當皇帝,,阿姐,,你就是把阿弘護得再好,又能如何,?”齊王冷笑道,。
“那后來怎么會……”
“我沒有亮出詔書。我在京兆尹和內三衛(wèi)的支持下,,控制局勢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全力救治大哥,。也許真的是皇天庇佑,,大哥總算是緩過來了。大哥醒來之后,,我當著他的面,,就把那封詔書給燒掉了。我告訴他,,這是亂命,。大周才剛剛建立,如果此時弄什么兄終弟及,,那么無疑是埋下了宗室內部相互懷疑猜忌的種子,。然而大哥卻說,阿弘無帝王之才,,遲早會敗壞家業(yè),,既然兄弟一體,不如讓我來繼承皇位,。詔書燒了,,再寫一份就是了?!?p> “大哥確實一直對弘兒看不順眼,,可……”大長公主愣住了,此時齊王說的一切,大大超出了她的預想,,但是仔細回想起來,,仿佛也有幾分道理。
“是我說,,你是大周的開國天子,按照宗法,,只要你還有后人在世,,這皇統(tǒng)一脈,就不能落在別支上面,。你要傳位給我,,是打算自己殺了弘兒,還是讓我去殺了弘兒,?內亂至此將連綿不絕,。如果你一定要傳位于我,那我寧可現(xiàn)在就服劍自刎,。就這樣,,我勸住了大哥,這才有了冊立皇次子獨孤弘為太子的冊命,?!?p> “我……”這些話,此時都是齊王的一面之詞,,沒有任何的證據(jù),。但是大長公主知道,他說的是事實,。盡管這個事實,,也許就只有她,這個從小和他們一同長大的姐妹,,有可能相信,。
“皇次子初立,是我主動折節(jié)屈身,,恭敬相待,,努力襯托出他的威嚴。當然,,在你們眼中,,這些是大哥對我的懲罰。元豐二十三年,,大哥病篤,,想仿照周公輔成王,讓我輔政,,我以天子成年,,推辭了,。當然,在你們眼中,,這是大哥對我的試探和猜忌,。新皇登基,在蘇勛的勸說下,,我主動交出了所有的兵權,,幫助皇帝更換了內三衛(wèi)的統(tǒng)領人選,并且任由皇帝調回楊維楨,,來平衡我在長安禁軍中過高的威望,。當然,在你們眼中,,這我心虛恐懼,,退步自保的手段。陛下打壓我,,我理解,,他要建立威信,我一步步地放手,,我一步步地遠離朝堂,,就是想要讓皇權最終鞏固在他一個人的身上?!?p> “天下人疑我,,我問心無愧。天子忌憚我,,我甘之如飴,。因為我看到,大周,,這個我和大哥為之付出了畢生努力的國家,,正在帝王之位的平穩(wěn)交替,一點一點地強大起來,,鞏固起來,。阿姐,你現(xiàn)在居然說我有怨,?我何怨之有啊,。今天的這一切,我早就看到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求仁得仁,,苦心所得的。我怎么會有怨呢?”齊王慘然笑道,。
大長公主忍不住抱住了齊王的脖子,,說道:“對不起,對不起,,阿姐誤會你了,,不知道你做了這么多,不知道你為了大周,,為了弘兒,,付出了這么多?!?p> “阿姐啊,你說錯了,?!饼R王喃喃說道。
“什么,?”
“你們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我們是一家人,我們是皇族,,榮辱與共,,生死共同擔當。享受榮華富貴的時候少不了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一旦社稷崩塌,,山河變色,株連九族的時候也少不了我們中的任何一個,。權柄嘛,,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楚人得之,,楚人失之。有什么好對不起的,?”齊王笑著說,。
大長公主正色看著齊王,說:“你我姐弟近四十年,,我仿佛今天才真正認識了你,。你比大哥還要了不起?!?p> 齊王搖了搖頭:“阿姐,,我比不了大哥。他掃平亂世,席卷八方,,將天下從戰(zhàn)亂重新帶回了和平,,天下人都享受著他的福祉。而我,,心中有愧,。阿姐,你還記得這次東征之前,,我曾極力反對嗎,?”
“記得,我聽你姐夫說過,。你極言遠涉千里而動兵,,雖有智者,難謀完全,,不如以長策動搖肅慎諸部,,使其自相殘殺。事實證明,,你的看法確實有遠見,。”大長公主說道,。
“事后來看,,如此而已??僧敵跷乙彩切拇鎯e幸,,既然陛下一意孤行,我也沒有竭力死薦,,當時想著的是,,如果有一員名將帶兵,多半可保無憂,。我,,肯定是不可能出征的。楊維楨留在京城是為了平衡我,,多半也不能出征,。童徹在江南,于瑾久病,,不奈遼東苦寒,。于是我想到了曹景宗,舉薦之前,,我登門拜訪,,邀他作為此番東征的首領,。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久聞齊王至誠至信,,看來還得加兩個字,至蠢,。這家伙素來荒誕,,沒個正形,我還不至于和他計較,,吃了這個閉門羹,,也就罷了,回去再去思考適當?shù)娜诉x,。誰能料到,,最終,天子竟然是讓晉王掛帥,,定興侯為輔,。千里遠征,需要的是臨機決斷的魄力,,晉王不知兵,定興侯久為副將,,機敏有余,,果決不足。這個人選我和楊維楨都反對了,,可天子依然一意孤行,。楊維楨好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放棄了勸說,,沉默不語,。我一意勸阻,惹得天子震怒,。甚至說出了“王叔是不是想親自領兵”這樣的話,,我也只能不說什么了?!?p> “這不是你的錯,。阿憲,如果你這個勸阻者都有錯,,那滿朝上下,,豈不人人有錯?”大長公主不解地說道,。
齊王頹然一笑:“這么問,,說明你還不懂,。曹景宗懂了,楊維楨懂了,,天子心知肚明,,我后來也懂了。阿姐,,我問一問你,,東征將士遠征肅慎不利,壯士埋骨荒野,,熱血空撒疆場,,是誰之過?他們是為誰而死的,?”
“是晉王之過,,是天子之過。他們是為大周社稷而死的,?!毖巯聼o人,大長公主大聲說道,。
齊王搖了搖頭:“不是啊,,阿姐。你可知天子何以要讓晉王掛帥,,還需要讓晉王以古稀之身,,遠涉苦寒的遼東,去打這場仗,?因為晉王是宗室之中唯一能憑借其輩分壓我一頭的人,。你可知道天子為什么要讓定興侯路昭明作為輔佐嗎?因為路昭明是軍中少有的與四位國公和我都沒有太多聯(lián)系的孤臣,。一場東征之后,,賞罰任免之權,在晉王的手中,。只有晉王親提六軍,,才能夠對于東征軍當中的齊王舊將,了解拉攏,;只有晉王親提六軍,,才能夠名正言順地以他的名義控制戰(zhàn)后的人事調動;只有晉王親提六軍,,才能夠不動聲色地在河北諸郡齊王一系的人馬中,,分化出一個“投靠晉王派”來形成制衡。路昭明,,也就能夠憑借自身作為這一派系的首領的地位,,進位國公,。”
齊王激動地說:“阿姐,,你懂了嗎,?為什么天子要堅持這個并不合適的人選,為什么晉王一大把年紀了還要親提六軍,。因為這場東征的目標不是肅慎,,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們滿腹的機心,,滿腹的算計,是對著我??!為此,他們甚至不惜違天時,,逆地利,,冒風險,行遠征,,視人命如草芥,,置社稷安危于不顧?!?p> 齊王伸手,,指向了自己:“你明白了嗎?那些死了的東征將士,,他們是為我而死的。因為我那個侄兒要顧全叔侄之間的情義,,不想要給我一杯鴆酒三尺白綾這么難看,,所以就要讓十萬將士遠征異域來博一個削我勢力的機會!用心何苦??!用心何苦啊,!”
齊王的雙手激動地晃動,,青筋暴露,神情痛苦,。大長公主握住了他的雙手,,卻久久無言語。
“阿姐,,你說我是不是早該死了,?我早點死掉會不會比較好,?我是不是應該和大哥一起走啊。阿姐,,我是這個國家的締造者之一,,可我從未想到,自己居然會成為這個國家的絆腳石……”齊王哽咽了,,兩行清淚從眼眶之中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