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確錚覺得自己永遠(yuǎn)不會忘記廖燦星說自己“更喜歡羊”的樣子,。
她微微地歪著頭,,眼中有意料之外的感動,也有一不留神讓情緒外泄的矜持和小小的羞赧,。
陳確錚覺得自己好像忍耐許久,、終獲甘霖的莊稼,,重新活了過來。
“你得了第幾名,?”石蘭笑著問道,。
“第四?!?p> “你真的很厲害了,,這幫人天天騎馬,你竟然能贏過他們,?”
“不是我厲害,,是飛云厲害?!?p> 石蘭眉眼彎了,。
石蘭沒有看到林中發(fā)生的驚險一幕,她也不知道,,陳確錚手中的藍(lán)色布帶并不是在火堆旁拿到的,,而是從那些勇猛彪悍的羅倮漢子手里搶來的。
廖燦星知道,。
她一直試圖努力想象,,那是怎樣的一個過程,可她發(fā)現(xiàn)自己無從想象,,她也不想去問他,,因?yàn)樗溃幢闶菃柍隽丝?,他也是一貫地輕描淡寫,,輕輕揭過。
三人回去之后,,空場上所有的人都在等他們,,聯(lián)大的同學(xué)們一起鼓起掌來,羅倮潑便也跟著一起拍手,,廖燦星有些慚愧,,她沒能完賽,甚至連馬都丟了,,熱情的羅倮潑卻給了他們仿若迎接英雄版的掌聲和歡呼,??請鲋醒耄活^健壯的水牛和三只山羊已經(jīng)乖乖地站在場中,。特別的是,,那三只山羊竟然都是黑色的,許多同學(xué)從來沒有見過,,嘖嘖稱奇,。主持火把大會的老者將獎品分發(fā)給優(yōu)勝者們,因?yàn)槭前凑彰翁暨x,,陳確錚本以為自己得到的定是其中最羸弱的那一只,,沒想到大家好像商量好一般,將個頭最大,、最肥碩的一只留給了他,。
陳確錚從老者手中接過拴著那只黑山羊的繩索,將繩索的一頭放在了廖燦星的手中,。
廖燦星又將繩索遞給石蘭,。
“這羊人家是給你的,我可不能要,!”
石蘭卻不肯接,,她眼中調(diào)侃的神色讓廖燦星紅了臉,只好小聲央求道:
“石蘭姐,,我自己還在緒衡姐的宿舍借宿呢,,哪有地方養(yǎng)它?而且我每天都都要復(fù)習(xí)備考,,也沒有時間照顧它?。∈m姐,,你就幫幫我嘛,,好么?”
這時候石榴卻從廖燦星手中將麻繩接過來:
“燦星姐,,我姐不要我要,!小羊,我們走,!”
石榴瘦,,那山羊卻特別胖,在高度上,,石榴并沒有比山羊高多少,,石榴將山羊牽到不遠(yuǎn)處的草地上,山羊埋頭吃起草來,,石榴蹲在它面前,,輕輕摸著它的頭,,那山羊看來健壯卻十分溫順,還用舌頭去舔石榴的臉,,石榴邊笑邊閃躲,。
“喏,石榴幫你收了,,這下放心了吧?”
廖燦星沒有說話,,扎進(jìn)了石蘭的懷里,。
這時候一個壯漢不知從何處提來一個大羊皮口袋,羅倮潑年輕人們紛紛一哄而上,。
聯(lián)大的同學(xué)們一頭霧水,,好奇不已,石蘭給每人身上掛了一個小布包,。
“這是干嘛的,?”
“走吧,‘?;鸢选_始了,!”
在石蘭的帶領(lǐng)下,大家跟著走到了場中央,,原來那羊皮口袋中放著一種粉末,,粉末呈金黃色,火光下閃著細(xì)碎的光芒,,聞起來有一種特殊的香味,。
“裝滿!”石蘭一邊把那粉末一把一把往自己的腰包里塞,,一邊說道,。
“這是松香!”廖燦星捻了一點(diǎn)粉末放在鼻子下聞了聞,。
“說得對,!小燦星,你以前見過,?”
“我媽媽會拉小提琴,,她的琴盒里就有?!?p> 胡承蔭也跟著附和:
“沒錯,,我小時候也經(jīng)常在京戲后臺晃蕩,拉京胡的師傅老師把我抱在他腿上玩兒,,他身上也有一股子這個味兒,!可是我們裝這么多松香粉干嘛?。俊?p>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大家都滿載而歸,,場中央的老者舉起火把,大聲喊了一句什么,,聲如洪鐘,,氣勢迫人,接著他抓起一把松香粉,,朝火把一丟,,火把的火苗瞬間變大數(shù)倍,發(fā)出無比耀眼的火光,,伴隨著“轟”的一聲爆裂聲響,。羅倮潑們興奮地舉起火把集體歡呼。
“我好像猜到一會兒我們要干什么了,,我好害怕?。 ?p> 陳確錚拍拍胡承蔭的肩:
“別怕,,我們的“彈藥”很充足,,舉起火把,準(zhǔn)備戰(zhàn)斗,!”
胡承蔭還在猶豫,,石蘭猝不及防地掏出一把松香灑在胡承蔭的火把上,火光瞬間爆開,,好像是引發(fā)了一個小型的爆炸,,嚇得胡承蔭一把將火把丟在地上。
“趕快撿起來,,不能把火把丟在地上,!不吉利!”石蘭喊道,。
胡承蔭小心地拾起火把,,摸摸自己的頭發(fā)。
“我頭發(fā)還在嗎,?我怎么聞到糊味兒了呢,?我不會被燒成禿頭了吧?”
“放心吧,,濃密得很,!其實(shí)這個就是看著嚇人,其實(shí)一點(diǎn)也不燙,!你看,!”陳確錚剛說完,,又在胡承蔭的火把上撒了一大把。
“陳確錚,!你們真是的,!別逮住我一個人欺——!”
話還沒說完,,楚青恬就在他的火把上撒了一把,,“轟”的一聲,火花四濺,。
“楚青恬,!你怎么也跟他們學(xué)壞了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現(xiàn)在可就休要怪我不留情面了!”
胡承蔭大吼一聲,,張牙舞爪地朝著楚青恬撲了過去,,楚青恬一邊跑一邊笑著叫著,胡承蔭一把松香撒過去,,精準(zhǔn)命中了楚青恬的火把,,火把爆出的火星撲向楚青恬的臉。
楚青恬不跑了,,原地蹲下,,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左眼。
胡承蔭嚇?biāo)懒?,趕緊跑過去,。
“怎么了?火星子進(jìn)眼睛了,?疼嗎,?是不是很難受?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楚青恬什么都不說,只是搖搖頭,,卻不肯把手從眼睛上拿開,。
胡承蔭將火把舉得更近了:
“我都快急死了,你快把手拿開,,讓我看看,!”
正在胡承蔭急得好像熱鍋上的螞蟻時,楚青恬悄然將另一只手伸向自己的挎包里,,握住了滿滿一把松香,,然后突然起身,,將松香撒向胡承蔭的火把。
結(jié)果自然是在胡承蔭的臉上盛開了一朵煙花,。
“楚——青——恬,!你真的太過分了,竟然騙我,!告訴你,,得罪我的后果可是很嚴(yán)重的!”
胡承蔭追著楚青恬撒了一陣,,卻沒有哪一次是真的命中她的火把,。后來他越來越瘋,把他身邊的人都撒了一遍,,之后見誰都撒,,連小石榴也不放過,聯(lián)大的一群正忙著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沒有留心那邊羅倮潑們已經(jīng)陷入混戰(zhàn),,而且聯(lián)大這幫“外來者”們逐漸成為了大家重點(diǎn)攻擊的對象。胡承蔭長胳膊長腿張牙舞爪的樣子特別有喜感,,好像在太上老君煉丹爐里的孫猴子,。一群羅倮妹子涌過來,好好地用松香粉“招待”了他一番,,每個人都在他的火把上撒了一把,。陳確錚跟賀礎(chǔ)安也不嫌事兒大,接著往他的火把上“招呼”,。
“老虎不發(fā)威,,你們當(dāng)我是病貓嗎?,!”
“石蘭姐說了,,這火星可以祛除你身上的晦氣,保佑你來年大吉大利,,照這么說,,你明年肯定順得不得了!”陳確錚一會兒不逗他都難受,。
“那我先給你祛祛晦氣,!”胡承蔭和陳確錚一追一逃滿場飛,鬧得不亦樂乎,。
每個人都一邊撒著松香粉,,一邊開心地大叫著,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在這種氛圍之中,,誰也別想“獨(dú)善其身”,,因?yàn)槟悴弧肮簟眲e人,自然會被當(dāng)做被“攻擊”的對象,。女孩子們開始還有些羞澀和懼怕,,可那些羅倮大漢們可是絲毫不講情面,看到女孩們驚呼,、逃跑,,他們開心不已,且樂此不疲,。女孩們見這火光只是看起來嚇人,,卻并不會受傷,膽子也就大了,,人也就跟著瘋了,。胡承蔭見不得那些人追著楚青恬打,不自量力地單槍匹馬去復(fù)仇,,結(jié)果自然落得被“群起而攻之”的下場,。
年輕人們你跑我追,年紀(jì)大的羅倮長者們吹著水煙,,微笑地看著眼前的熱鬧景象,回憶著他們自己的青蔥歲月,。松香用完的年輕人們,,都跑去羊皮袋里補(bǔ)充“彈藥”,有的妹子覺得不過癮,,世界用裙擺兜著松香粉攻擊,,卻往往在奔跑和玩鬧中把松香粉撒了一地。松香引爆的火花此起彼伏,,好像天上的煙花“下了凡塵”,,盛開在地上,到處都彌漫著松香粉的氣味,。大家奔跑著,,閃躲著,追逐著,,大叫著,,大笑著。
眼見著羊皮袋子見了底,,年輕人們個個漲紅著臉,,喘著粗氣,坐在地上休息,,胡承蔭累壞了,,索性躺在地上,,仰望星空,興之所至,,還扯著嗓子大叫了幾聲,。胡承蔭很慶幸自己來參加了火把節(jié),這一鬧,,把他這一年多來心中的滯悶難過沖淡了不少,,可是他還有一樁更大的心事壓在心頭,不能向外人道,,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希望石蘭姐說得是真的,,他此刻已經(jīng)將所有晦氣盡數(shù)祛除,一切不幸都近不了他的身,。
“站起來,!跟我走!”
石蘭一聲令下,。
“去哪兒?。俊?p> “你們都祛過晦氣了,,我們現(xiàn)在要去田里祭拜火神,,給莊稼祛祛晦氣!”
大家紛紛從地上站了起來,,每個人劈頭蓋臉都是松香粉,,他們看看彼此,都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聯(lián)大的學(xué)生們舉著火把,成群結(jié)隊地跟著石蘭走在窄窄的田埂上,,不時路過的小水塘都貪心地偷了個月亮,,天上那個月亮也不生氣,一切都是那么和諧美好,。月夜的農(nóng)田也是一派寧靜,,莊稼安靜地生長著,悄無聲息,,卻晝夜不停,。石蘭高舉火把,掏出一把松香粉,,鄭重且虔誠地灑向火把,,火把綻放的火光照亮了初長成的谷穗,石蘭的口中念念有詞,卻是大家聽不懂的羅倮話,。大家有樣學(xué)樣,,走在田塍之間,不停將松香灑在手中的火把上,,口中也說著祝禱詞,,雖然大家講的是國語,且用詞不甚講究,,但他們都虔誠地相信火神一定能聽得懂他們的祈禱,。
“火神,求您保佑今年這個村莊家家戶戶的莊稼都大豐收!”
“火神,,求您保佑石榴一家無病無災(zāi),,平平安安!”
“火神,,求您保佑小愛書平安長大,,好好讀書,考上大學(xué),,成為新時代的新女性,!”
“火神,保佑我平安歸來……”
漸漸的,,這片農(nóng)田儼然成了大家的許愿池,,每個人都相信火神不僅寬宏大量,而且神通廣大,,只要向他老人家許了愿,,不管是什么愿望都能實(shí)現(xiàn)。
回到村中的大火堆旁,,剛剛還人滿為患的小廣場,如今人丁稀落,,一些村婦手里提著一個竹筐,,用樹枝在火堆下面撥弄著什么,石榴阿媽也在其中,。
“阿媽,,你撿這么多了!”
石榴阿媽回過神來,,看了石蘭一眼,。
“可不嘛,撿回去夠咱家燒一陣兒了,!”
“這是——炭,?”
“這是我們羅倮潑的傳統(tǒng),在我們心目中,這大火堆是被火神庇佑過的,,每次火把節(jié)結(jié)束之后,,村里的婦人都會把燃盡的木炭撿回去燒,再撒一些在院子里,,可以辟邪消災(zāi),。”
陳確錚彎腰拾起一塊兒炭,,雙手瞬間便染黑了,,他轉(zhuǎn)過身去看了眼胡承蔭,突然伸手抹上了他的臉,,胡承蔭躲閃不及,,臉上頓時有了一個墨黑的“五指山”。
“陳確錚?。,。 ?p> 胡承蔭也撿了一塊兒炭,,把雙手涂得黑黑的,,要去攻擊陳確錚,誰知道陳確錚完全不躲,,站在那里讓他涂,。
胡承蔭雙手懸在空中:“你怎么不躲啊,?”
“石蘭姐不是說這炭能辟邪消災(zāi)嗎,?趕緊給我抹上,我下半年就指望它了,!”
胡承蔭放下雙手:“沒勁,,不抹了!”
胡承蔭看著旁邊的梁緒衡,,她正用黑炭在賀礎(chǔ)安的臉上畫胡子,,胡承蔭嘆了口氣,一轉(zhuǎn)頭,,一直纖柔的手撫上了他另一邊的白臉,。
那是楚青恬的手。
“你也被火神保佑了,,以后一定會順順利利,、平平安安的?!?p> 胡承蔭有一種想哭的沖動,,楚青恬是定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可是她給他的祝愿,如同久旱的莊稼遇到了一場雨水,,沁人心脾,。
陳確錚覺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輕嘆一口氣,,扔掉了手里的黑炭,。
“啪!”一個不輕不重的巴掌打在了陳確錚的臉上,。
趁著陳確錚發(fā)愣的當(dāng)兒,,廖燦星繞到陳確錚身前,在他另一邊臉上也來了一下,。
“啪,!”
“這么傻看著我干嘛?這樣火神也能保佑你啦,!還不謝謝我,?”
就在陳確錚不知如何回應(yīng)的時候,突然一陣簫聲悠悠傳來,,那聲音如傷心之人嗚咽,,如泣如訴,聽來分外凄涼,,大家循聲望去,。一位六七十歲的老人坐在火堆旁,他面如溝壑,,滿目風(fēng)霜,,吹奏一個形似笙簫的樂器。那樂器十分神奇,,下寬上窄,,且上端越來越細(xì),逐漸彎曲,,最為神奇的是,,老人不是用嘴吹奏,而是將此端插入鼻孔之中,,用鼻子吹出聲響,,曲調(diào)哀傷婉轉(zhuǎn),,好像一個人在哭,,嗚嗚咽咽,愁腸百結(jié),。
大家默默聽著,,感受著,,沉醉著。
牟光坦聽著那蒼涼的曲調(diào),,突然眼眶泛紅,,緊接著淚珠滾滾落下,砸在土地上,,他卻無心擦拭,,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仿佛參與到了老人坎坷的前半生,,聽到了他的遺憾,,他的失落,他的傷心,。
在這一刻,,他的心也仿佛老了一百歲。
一曲終了,,老人站起身來,,向他們微微點(diǎn)頭示意,緩步走遠(yuǎn),。
一時間,,大家意識到,火把節(jié)那喧鬧無憂的狂歡魔力已然消散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