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翠羽和丫鬟的尸首終于被尋到,。更駭人聽聞的是她們的后頸上都有很深一圈淤紫,像是鬼爪子印,。孟氏親自挑選了一副好楠木替她安斂,,又取了好些綢緞首飾贈她做壽衣穿戴。這種待遇在歷代的姨太太里都算得上首位,。自那日后,,人心惶惶,奴仆再也不敢往湖邊走,,都在傳言是二姨太死得冤,,做了水鬼把三姨太給拉去做伴了。
玉玫的身體稍微痊愈,,人也不似往日那樣靈動活潑,。整日都躲在床上不見人,當她聽聞下人風傳水鬼索命之事,,又發(fā)起病來,,成宿夢魘胡話,時常發(fā)起高燒不退,,根本無法見人,。
孟氏每逢數五日,都去明鏡寺燒香祈福,。在三個月后,,重陽一過,新的姨太太又被抬進來,。府中下人也在這段時間被更新換代,,只留下些不愛說話的,,幾乎七成都是新面孔。她們帶著猶如雨后青梅一般的豆蔻笑聲,,為暗牖蛛絲的烏青色老宅又添了嶄新的清新香氣,。
新姨太太住在原先的彩雀院。現如今重新粉刷布置過,,也換過匾額,,重新命名“木樨院”,孟氏命高師傅入內,,在院內外栽種三十六株金桂,。借桂花之貴和六六大順驅除之前的邪祟。新姨太太靜云性子沉穩(wěn),,不大會說話,,是孟氏的娘家母親江夫人親自挑來的家生女兒。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懸浮一絲近乎呆愣的笑容,,看著那些新丫頭們巧笑倩兮,踢起一枚枚靈活的彩羽毽,,或是放起十幾盞風箏,。但是她從不參與。
謝欲對她不能說上心,,像點卯一樣,,每七八日去一次木樨院。因為北平簽訂了和平條約,,戰(zhàn)爭有種要平息的趨勢,。而謝家曾在戰(zhàn)時抬過藥價,此時尋常人家縱有小病,,也不愿意到此處買藥,。這讓他很心煩意亂,常常坐在書房里發(fā)脾氣,。有次景行受孟氏的命令,,把一盆盛開的青山玉泉送至謝欲的書房,剛行至門口,,就看見他把平日視作珍寶的《禮記》順手全都扔在了地上,。景行早有耳聞,言行更為謹慎,,將蘭花放下后就立即告退,。
除夕夜更是冷清,因去了誠至和若暚,若曄又出嫁,,席上只有四人,,還有一個不過是襁褓嬰兒。謝家收支不衡,,請的戲班子也很不像樣,,守歲放完煙火后,下人自顧自站一邊兒說閑話,。主仆戲臺猶如三個世界,。若昕早就按捺不住,孟氏見狀笑道:“三丫頭是長虱子了嗎,,一直動?!?p> 謝欲也勉強笑了一聲,,說:“昕兒過完年也十五了,,今年的三月初六,若曄出閣都兩年了,。咱們也該替三丫頭準備起來。人家也遣人來問過幾次,,雖說二公子還要念書,怕是要再等兩年,。我想三丫頭也是個氣躁的,再讓你調教個一兩年的也好,,省得嫁過去什么都不會,,盡丟臉了。蔡家可是大戶,,最重體面的?!?p> 他突兀地在大庭廣眾下說出此事,且眸中絲毫不掩飾對這門婚事的期望,,甚至帶有渴求的意味,,讓孟氏都很尷尬。她輕咳一聲,,低語道:“老爺,昕兒是女孩子,?!?p> 他也回過神來,發(fā)現所言不合乎禮節(jié),,倒?jié)M了酒水一口飲盡,。若昕全程低首銜笑,只是偶爾提箸夾菜,,聽到那句話時稍紅了耳根,沒有任何更明顯的反應,?!把绢^,咱們謝家的滿門榮耀就靠你和你姐姐了,。”他面色微醺,,指著她笑道。
景行是在未時剛過回到房中去的,,甫一進屋,就看見高師傅剛從床上掙扎著坐起,。他表情很痛苦,以手捂住右下肋,,艱難地穿上鞋,。景行馬上走上前去替他穿好。他雙目已經徹底混濁發(fā)黃,,疼得滿額汗珠。
他驚道:“爹,,你怎么了,?”
高師傅搖搖手說:“不妨事,老毛病了,。疼一會兒就好,,只是這段時日發(fā)得狠了些,。你今日怎么這么早就出來了,?我還沒來得及備飯,。你先歇一會,等一會兒,。”
他知道高師傅右下腹有頑疾,,而且不可多飲酒,。為此從醫(yī)館回來,還和他大吵一架,。景行自作主張地把酒瓶子砸了,毫不畏懼地扭頭瞪著他,。
當時景行不過十歲,,個子依然很小,卻格外地倔強,,“都說了不讓你喝酒,,你是等不及進醫(yī)院嗎?”
他不知道為什么從醫(yī)館回來后,,他會那樣的懼怕不安,。是因為醫(yī)生嚴肅的表情,沉重的叮囑,,還是高師傅把他趕出去,,與醫(yī)生私談時,他獨坐的死寂無聲的回廊,。此等一并凝成巨大的銅鐘,,在他耳畔嗡然一撞,,泫然刺耳,,回音蒼茫,。地面是長滿青苔的四合院,,而上空長天如洗月如傾,。他抱膝坐在石階上,想看看星星,,卻一顆也找不到,。連最亮的那顆天樞星也看不見。他將臉埋進膝蓋,,沉入漫無邊際的狹小黑暗中,,眼睛酸脹得厲害。不知過了多久,,安靜依舊是安靜,黑夜依舊是黑夜,,沒有光亮,,沒有聲音,,再抬起頭,,卻恍若隔世。他看見膝頭已經濕了一大片,。
高師傅也很火大,罵道:“你是老子,,還是我是老子。這錢我自個兒掙的,,我就是買個一壇子,,你沒資格管我?!?p> 不知道他和醫(yī)生談了什么,總之他出來后面色鐵青,,到了家更是肆無忌憚地飲酒,。
“那你也沒資格管我。這錢我也有份,,你買一瓶我砸一瓶,!”在市井中混了兩年多,他也學會了些耍無賴的招數,,不過只敢對他用,。之前屢試不爽,這一次卻意料之外地失敗,。
他怒道:“你再說一遍,!沒資格管你,?我是你爹,?!彼话炎プ【靶械氖滞?,拽到半空中,齜牙裂目道:“你叫,,叫我爹!叫啊,。”
景行被他嚇住,,扭動著手腕急欲掙脫,,驚懼道:“別,你放開我,,疼,。”
“我問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韓景行?!彼杨^側到一邊,不敢再看他猩紅的眼睛,。
“你說什么,,你姓什么,!”
他不再回答,。高師傅又吼道:“你是不是想我趕緊死了,就可以去找你親爹媽了,?”
景行并不是想這么說,,只是被他嚇住,因他的寵溺縱容,,偏生在他面前又任性到了至極,,語不過心地說:“是?!?p> 他趁他失神時把手扯開,想要趕緊往外逃,,氣急地甩下一句:“我姓韓,!你不是我爹?!彼麆偱芰藳]幾步,就被高師傅一把拎起,。
他沉著臉,,一句話不說把他按在炕上,。他抓起量栽花間距的竹條狠命地抽打,。這是高師傅第一次打他,。每一下都使盡了全力,。連外面也聽得見竹子揮動濺起的聲響。景行疼得直哭喊,,但高師傅并不為所動,。他大口喘著氣,說出的每個字都像是雪地尖石,,堅硬冰冷。
“我不是你爹,,那你管我干什么,。我死了,你不是更順心嗎,,去找你親爹!你怕我沒人送終是不是,,你巴不得現在就送我最后一程是不是,,門都沒有。我告訴你,,你叫高景行。說啊,,說你叫高景行,我就不打你,。”
他低估了這個孩子的倔性。哪怕疼得厲害,,哭到沙啞,景行最后也沒有說那句話,,反而換來將近一月的冷漠。到底還是他先認輸求和,。
他想起身,雙腿卻因水腫連正常站立都有些困難,。景行執(zhí)意把他按回去,,說:“你還是躺著吧,我來做就是,?!?p> 幾番推攘,高師傅還是敗下陣來,。景行給他墊高了枕頭,,讓他能靠在炕上,咕噥道:“你是不是又偷喝酒了,?”
“胡說八道,我都兩年沒沾了?!彼钢葑拥拿恳粋€角落,有些得意地笑了,,說話略帶著沉重的呼吸,,“你聞聞看,這屋子很久沒有酒氣了,。”
景行燒了水,,擱在炭爐上,。他盯著等它燒開,沉聲說:“一會兒,,我先去給你找個大夫?!?p> “嗐,,大過年的找什么大夫,多晦氣,。等水燒開,把藥爐子拿出來,,之前的藥煎一副喝了就是,。記得拿外頭去煎,別弄得一屋子藥味,。省得你聞了吃不下飯,?!?p> 景行不語,,想到前塵往事,。他有時晚上疼得厲害,,景行也學著他的樣子給他按摩。他就會嘲笑:“傻子,這又不是胃寒,,按按就管用的?!钡冀K他也沒讓自己把手放開。
景行洗了豆角也拿過來剝,,沒有說話。許久沉默后水終于燒開,。他恍惚間伸手去拿,,忘了拿塊布墊著,把銅壺柄燙了手,。水壺打翻在炙熱的紅黑炭火間,,像一陣甘霖,,卻降落在阿鼻地獄的熔爐巖漿上。刺啦一聲悠長的哀鳴,,冒出滾滾輕煙。兩人還是沒有說話,。
他面目已經疼得扭曲,,看見景行往屋外走,喊道:“你去哪里,?”
“去找大夫,。”
“回來,,不準去,?!?p> “我可不想伺候你,,都伺候別人一整年了,我累了,。還是找個大夫來瞧瞧省事,。”他把眼睛抬得老高,,似乎那陣甘霖降落時,,有那么一星半點沾濕他的眼簾。他拿過布包,,就要推門離去,。
“韓景行,!”
他第一次這么喊他,終于勒令住即將遠去的步伐,。“你回來吧,?!彼剖菄@氣,又似是央求,,最后伸出手于半空中,掌心朝下,,四指內攏做招手狀,,喘息道:“你來,給我按按,。過會兒就不疼了,?!?p> 他猶豫不決,,最終還是依言回首,,坐在他床邊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替他揉按,。景行說:“你真貪財,,小病花不了多少錢的,,熬成大病那才不得了,。到時候真要砸鍋賣鐵了?!?p> 他只是笑笑:“有些病不能花錢的,。我告訴過你,雞蛋不要放在一個籃子里,,心思也不要永遠放在一處,。我這么愛錢,,才不會把錢丟進水溝里,?!?p> 景行咬牙道:“我有錢的,。花不了你的錢,?!?p> 他只是哂笑不語,默然凝視他,。景行盤算著家當,,他們的工錢都放在一處。上個月他投錢時還清點過,,應該能維持一段時間,。他剛要起來去床底拿竹藤箱,就被高師傅拉住手,。
“不行的,,你別鬧了?!彼€是那樣看著景行,,忽然放溫柔了語氣,笑道:“過完年,,你都十六了,,怎么還不懂事。今年九月,,五年的契約就滿了,。”他低下頭,,低語說:“那錢是給你讀書用的,,動不得?!?p> “我早就說了,,我不愛讀書?!?p> “不管你愛不愛,,你都要去念的。你的命,,不能跟我一樣,。你——是該去讀書的,,不然一輩子做人下人?!?p> 他把手一翻覆蓋上來,,布滿了溝壑,枯黃皮肉像是荒蕪的戈壁,。他仿佛一生都在荒漠里耕耘,,栽出了一株隸屬他的萱草。
那個新年,,幾乎所有人都徹夜未眠,。剛過十二點,成串的七彩煙花沖上黑夜搭起的巨大幕布,。鞭炮爆竹同一時刻點燃,,響徹云霄,上窮碧落下黃泉,,似乎在震示滿天神佛,,無間惡鬼。他們才是真正的三界主宰,,善與惡,,生與死,幻與滅,,都在彈指一瞬間,。他們生就一雙般若妙目,可以看盡三千落花,,萬遭擺渡,;亦有一顆濁心,可以任意翻云覆雨,,在一方拳頭大小的世界里,歷數貪嗔癡,,謄寫真理的原形,。
他在那一夜,對被幽暗黑云遮擋的天樞星祈愿,,讓眾生解脫苦厄,,或是讓他一人遺忘歲月滌蕩后的斑駁殘痕。他是個書外人,,學《拜月亭記》,,卻尋不到一輪冰月,以祈禱換取心中片刻安寧,。他在尋找天樞星,,只是一目遠眺,,只有拱形的夜色,像一座巨大的銅鐘罩在人間上空,,屏蔽了光線和聲音,。但他還是在祈禱,直到她的語笑聲忽然出現在耳畔,。
“你真呆,,還學戲文里做這種事。我都知道是假的呀,?!蹦锹曇暨b遠得很,卻又很真實,。他懼怕黑暗,,在夜幕下瘋狂地尋求天樞星的光芒,卻跌倒在悄然寂靜的暗夜中,。
“景行,,我陪你一起祈禱吧?!?p> 她最后一句話,,如是說,猶如一聲虔誠的佛偈,。然后黑暗的某一個角落里,,有略微的白光亮起。東方既白,,他記起她的名字,。若昕,是在一日光陰熄滅的時辰里,,他最想要看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