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遷自幽古
九幽位于深淵地底。
千里穿行的異術(shù)在龍眠山脈受到阻攔被迫終止,以往此時韓錯會選擇繞開埋葬歷代帝王的皇陵群墓,,自懸崖跳下深淵抵達最深處的黃泉路。
皇陵青山環(huán)繞,,遠遠眺望探究不得分毫貓膩,只是偶爾能捕捉到高大死士的身影,,全身包裹鎧甲,,緩慢而沉重的行走于皇陵周圍,帶著濃郁的死亡氣息震懾所有想要靠近的人,。這支軍隊為鎮(zhèn)守鬼魂而生,,是克制帝王一脈的武器,被最初的締造者稱為鐵面衛(wèi),。
以喪失人性為代價,,詛咒與長生同行,是什么造就了這支永生不死的亡者之軍,。
黑傘妄圖突破籠罩陵墓群的“屏障”,,但僅在觸及邊界時就得到劇烈憤怒的反饋,無數(shù)帶著威脅與震懾的注視投向孤立在天地間的一人一傘,,仿佛觸犯逆鱗者挾不敬挑釁帝王的權(quán)威,。
韓錯沒有繼續(xù)嘗試,這是一座進出兩難的墳場,,非亡者不得踏足,,非帝者不得侵犯,永生者同葬深泉,不死者長守古今,,叛者,,逃者,欺者,,妄者,,不尊不畏者,墮九幽罰罹難,,放流囚誅萬世,,以懺悔,以遣罪,。
流叛的鐵面衛(wèi),。
自陵寢爬出,帶著罪孽與愿望徘徊黃泉之上的少年,。
泊船阿爺說的沒錯,少年自山頂懸崖而落,,溺過黃泉水,,喝過孟婆湯,但依舊沒有往生,。因為他和擅自脫離值守的鐵面衛(wèi)一樣,,是從皇陵中闖出的背負詛咒與苦厄的叛亡者,藏匿于九幽深淵,,逃離被人間追獵誅殺的命運,。
韓錯手執(zhí)黑傘,再次來到青幽昏暗的曠野,。
曠野無風(fēng)無光,,迷霧籠蓋,卻有嬉笑怒罵的深紅叢花照引腳下小路,。小路通往一座孤伶伶的木屋,,炊煙從不升起,燈火依然通明,。
“玲瓏,,玲瓏?”
小殊輕快的聲音仿佛在三月的早晨問好,,帶著暖洋洋的清澈氣息敲響木屋的門扉,。
打開門的依舊是兇巴巴的小女孩,金邊繡菊的齊胸襦裙,,雙鬟束發(fā)俏麗可愛,,眉頭皺成小小一團,開口又是不善:“不是才來過嗎,燈沒做好,,等我有心情了再說,,請回吧?!?p> 黑傘擋住了女孩用力甩上的木門,,撞出砰的聲響,在兩人的間隔中木門震顫了許久,,而女孩的臉色越發(fā)黑了下去,。
“我要見鐵面人?!?p> “不給見,。”
玲瓏回絕的一干二脆,,她緊緊盯著冷冰冰的韓錯,,半是詫異原本總是恭恭敬敬的司命居然也會有不敬長輩的一面,半是不喜他帶著憤怒和質(zhì)問來尋他們的大鐵頭,。女孩的額側(cè)開始生出漆黑的陰影,,宛如一簇小小的角。
幽族人,。
幽族人會向往太陽嗎,?
韓錯突然卸力,纏繞雙臂的濃墨氣息漸漸消散,,在玲瓏的錯愕中他重整呼吸:“我要見泊船阿爺,。”
而小殊無視了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輕快應(yīng)和:“泊船阿爺還欠我好多禮物,,每次都說要給我驚喜,可總是說下一次下一次,?!?p> 玲瓏沉沉的看著他們。
只掩住一半的屋門突然吱呀打開,,阿爺古怪尖笑的聲線自屋內(nèi)傳來:“那就進來吧,,進來吧,年輕人總是有很多問題,,一個兩個三個,,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快,個個急著趕著上路投胎,,那艘破船可都劃不過來,?!?p> 屋內(nèi)洋溢著蠟黃的燭光,一方四角藤桌,,一柜鎖扣編箱,,還有擁堵塞滿各個角落的燈籠,五顏六色,,形態(tài)各異,,半成品的或是破漏不堪的,還有完好無損栩栩如生的,。
玲瓏并不怕被戳破謊言,,眼中充滿濃濃的戒備,但還是選擇藤桌的一面端正的坐下,。她雙手交疊,,姿勢異常乖巧,與她敵意的表情格格不入,。
而她的旁邊就坐著嘴角翹起,,眼角下彎,笑臉夸張詭怪的泊船阿爺,。
令韓錯意外的是玲瓏對面的女子,,安靜,疏離,,眉眼精致如玩偶,不好奇不探究,,從進門到現(xiàn)在都沒有向韓錯投來任意一瞥,,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靜靜的想著心事,,又好像什么都沒在想,。
是孟婆。
玲瓏拒絕引路,,阿爺不在擺渡,,就連常年守在奈何橋畔的孟婆都在清閑的喝茶??扇碎g戰(zhàn)火遍野,,死傷無數(shù),沖天的怨魂野鬼無處可去,,徘徊往來,,他們反倒無事可做。
唯獨沒有看見鐵面人,。
“大鐵頭敲船呢,,你找他做什么,我們閑著他可不閑著,我們懶著他卻勤快,,怎么,,你不信?”
“我信,?!?p> 叛逃的鐵面人不止一個,從看見北牧雪雅身邊滯澀沉默的鐵面衛(wèi)開始,,他就能夠確信這一點,。韓錯端坐于阿爺對面,黑傘橫置桌邊,,他要問的不是這個,。
“鐵面人在修船,那名撐船的少年在哪里,?”
“他是誰,。”
“他來自何處,?!?p> “他的目的?!?p> 成串的問題砸向笑嘻嘻的泊船老者,,對方卻渾不在意般的掏了掏耳朵,反問道:“你在人間看到了什么,?”
“流星,,劍隕,復(fù)生,?!?p> “在你們司命眼中星辰意指何物?”
星辰錨定著蕓蕓眾生的命運,,正如九隅星圖所展現(xiàn)的世間萬象,,每個人都能在茫茫的天穹星幕找到屬于自己的星辰以及演行軌跡。韓錯與云從一脈頗有淵源,,也曾聽諸葛靜殊侃侃而談云外的卜算星術(shù),,似乎不論方法如何,流派如何,,最終總是殊途同歸指向永恒自行的星空,。
他沒有回答。幽族人世代駐守暗夜,,他們眼中的星辰行自腳下,,是倒轉(zhuǎn)的浩瀚之路,,而在永夜無光的九幽深淵,星星無時無刻不在閃耀,,他們悠長的歷史中藏匿著屬于自己的見解,。
阿爺口中的星辰更加切實具體:“每一個星辰,都是命運的一次選擇,。有人的命運是旁人后頭的跟屁蟲,,擇一星足以從生至死,有人的命運星連八方,,成百上千,,成千上萬,相互糾纏不休不止,。后者自降生則影響無數(shù)人的命運,,一顆勾連另一顆,一顆墜毀,,所有都與之震顫共鳴,。其生,萬物仰其鼻息,,其死,,天下分崩離析,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活一人便葬一城,。”
韓錯啞聲道:“所以他就是活下來的那一人,?!?p> 向飛揚死于漆光也許不是偶然。但他的死去導(dǎo)致星群震動墜亡無數(shù),,天象隨之改變,而命運會自我演變修復(fù)被打破的既定軌道,。如此大張旗鼓的代價或許就是阿爺孟婆等人如今無事可做的原因,。
韓錯所指的不僅僅是向飛揚。風(fēng)荷留下的絕筆歷歷在目,,他知道淡泊一生的女子在甘愿赴死的最后關(guān)頭留下的卜辭必然藏著指向大荒百年的走向,,正因為她打破了云從無為順從的不變法則,才招致來自帝師或者命運的滅頂之災(zāi),。而詩句中指向的人,,是向飛揚,是向行逍,,也是那名曾在黃泉上相遇的彷徨少年,。
他是一縷殘魂,。
“你們違背幽族的規(guī)則,擅自放歸生魂回到人間,?!?p> 小殊微不可聞的嘆氣,在韓錯盡力壓抑的質(zhì)問中,,她聽見的還有強烈的憤怒和不解,,以及對于不公背叛的巨大悲哀。
孟婆放下玩弄的手指,,認真道:“我沒有違背,。他喝了湯,過了橋,,往生了,。但是有個人追到橋邊把他扯成了兩半,大的一半走了,,小的一半?yún)s扔進河里,,被阿爺打撈起來?!?p> “湯不能喝兩次,,就算是變成兩半的魂也不行。不喝湯就不能過橋,,不過橋就不能去陽間,,我不知道怎么辦。好在,,后來他總在河上劃船,,我還以為就這樣了?!?p> 孟婆合起雙掌又分開,,再次翻來覆去糾結(jié)自己的手指。
阿爺雖笑著,,眼中卻森森冷冷:“我族永不會違背九幽,。他的來去是黃泉的指引,是命運的欽定,。星辰破碎萬魂殞沒皆是為他的回歸鋪路,,合二為一是必然的宿命,我族是最忠誠的深淵子民,?!?p> 小殊低語,不知是在勸慰還是信服:“這也是命運,?!?p> “這是命運,。”孟婆托起兩腮,,“黃泉在變換流向,,玲瓏的哥哥在造船,我們會坐著船,,跟著水流,,抵達新的位置?!?p> 她又低下頭:“但是到哪里都是九幽,,沒有分別?!?p> 玲瓏抬起下巴,,極不耐煩:“那又如何,百年,,千年,,萬年,她一直在變遷,?!?p> 孟婆補充:“即使每次只變一點點?!?p> ……
在無端的沉寂中,,韓錯握住黑傘,緩緩?fù)崎_司幽所的小門,,他的背影孤單,,寂寥,擔負著茫然無盡的旅途,,卻還要向未知的前方一直走下去,。
索幸他還有一把傘,人和傘就能夠成為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