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拘束,，興致好時，我便直言請她彈琴,，她也不拒絕,，有時信手拈來，有時彈奏《龍朔操》《韋編三絕》《鷗鷺忘機(jī)》《靜觀吟》等各地風(fēng)行的曲子,，我沉醉天籟,，大飽耳福?！?p> “有一日我心血來潮,，在竹檐下俯身相求道：‘晚輩一直有個夙愿，就是能親耳聽一遍《廣陵散》,，夫人琴技如神,，若能撥奏此曲，晚輩此生無憾,！’《廣陵散》記敘聶政刺韓王始末,，共分四十五段，結(jié)構(gòu)恢弘,，慷慨激烈,，是耗心耗神的悲愴之曲，我感之涕下,，神往已久,。”
“她靜了半晌道：‘昔日嵇康彈奏此曲之前,，必?fù)裱澎o高崗之地,，風(fēng)清月朗之時，深衣鶴氅,，盥手焚香,，若不合心境，雖有達(dá)官貴人求教，概不相傳,。我比嵇康相去甚遠(yuǎn),，但敬曲之心，不敢輕怠,，請你明天再來吧,。’”
“我喜出望外,，躬身行謝,，她低聲道：‘易公子，再不可以晚輩自稱了,，妾身何功何德,，怎敢居長，心中不安已久,，如此下去,，可叫人難堪了?！?p> “我聽她聲音,，早知她年紀(jì)并不是很大，但我敬她琴技學(xué)識,，甘以晚輩自處,，卻不想讓她生出不適，于是改口道：‘請夫人休憩,，在下告辭了,。’”
“次日天陰有霧,，我穿了最素凈的月白長衫,，到竹舍外畢恭畢敬正坐聽琴。檐下燃香,，輕煙裊淡,，我止息相候，能聞到竹舍內(nèi)書卷筆墨的熏舊,、琴身桐木的陳香,，能聽到她對琴靜默時的輕淺呼吸，能感到她心緒滿漲,，懸手弦上,，提氣下指?！?p> “琴曲以蒼古韻長的悠訴開場,，野辣質(zhì)樸,，欲言又止的空綿散音之下含著暗泉般的流弦低訴，飽抑悲戚,，聲聲侵入肺腑,。正聲之后，清越峻急之中凸顯激郁,，吟揉綽注萬般疊錯,，緩急交進(jìn)，鶴唳石崩,?！?p> “到了‘沖冠’‘長虹’兩段，琴音倏變,，由徽轉(zhuǎn)羽，全用拂拍滾打的手法,，紛披燦爛,，戈矛縱橫，舍外竹林起風(fēng),，殺氣賁發(fā),，如伏千軍萬馬，浪潮般的竹滔聲中,，慷慨磅礴的凄厲琴曲始終凌駕于竹滔之上,，猛聽七弦齊拍，‘投劍’之刻有閃電橫空之勢,，聶政刺韓王的一霎栩栩在前,，驚心動魄，我胸中跌宕,，滿掌冷汗,，幾乎難以坐穩(wěn)?！?p> “待到亂聲澎湃奔瀉之后,，巨濤平復(fù)，竹林歸寂,，蕭索的琴音吁嘆傷恨,，直至音黯意絕。檐下輕香似如故,，心中輪回已不同,，我滿腮冰涼，都不知是何時流的淚,，直到瑯珂送手帕出來,，方覺尷尬,。”
“我向舍中道：‘嵇康臨刑東市之際,，索琴彈奏此曲,，風(fēng)停云滯，人鬼俱寂,，聽者無不動容,。倘若他在天之靈有知，能聞今日夫人所奏,，興許便不會慨嘆廣陵散絕于人間,。之前聽夫人彈琴，流暢清和,，以為是江浙一派,，今日又覺蒼勁堅實(shí)，剛烈激昂,，兼有西域之風(fēng),，在下冒昧相問，夫人琴藝博采眾長,，是師從哪位高人,？’”
“夫人道：‘先父先母都善彈琴，這竹舍曾是他們的消夏舊居,，我幼時便在此間學(xué)琴,。后來我爹爹調(diào)赴邊外，我隨父母西出陽關(guān),，在且末河之南的典城住了六年,，軍旅漠上多有胡羌之樂，久而久之,，琴里也帶了西境之風(fēng),，公子真是好鑒力?！?p> “我出于敬意,，一直未敢逾矩詢問她的身世姓名，聽她這兩句話,，總算有了點(diǎn)滴了解,，未經(jīng)顛簸滄桑的女子不會象她這樣博才闊度，卻又處世消沉,。那日回去的路上,，我心中久久回味其人其曲，咀嚼她話語中的寂寞蒼涼之意,，連走錯了路都未曾發(fā)覺,?！?p> “回寺之后，悄悄向住在山上幾十年的盲眼老僧打聽消夏竹舍的舊主,，這一詢問,，才知舊主竟為西京集賢院大學(xué)士、六部四百八十卷《廣成大典》的主編官沈琮,，沈琮之妻則是九歲破《玄機(jī)帖》,、十三歲出《柳間集》、精百藝擅奇巧的江南才女謝令真,，他們只有一個女兒,，名喚墨云?！?p> “沈墨云不到十歲的時候,，沈琮因行文清苛嚴(yán)正，得罪廣成帝,，被貶至邊關(guān)苦地,，充任最低等的九品文職，一家人遠(yuǎn)赴塞外,，之后的狀況便模糊不清。夫人便是沈墨云沒錯,，照她所言,，沈琮夫婦已經(jīng)謝世，她所嫁何人,，為何孤居在此,，更無外人知曉了?！?p> “我打聽清楚,，心中越發(fā)欽佩感慨。再去竹舍時,，卻聽瑯珂說夫人夜里受寒腹痛,，熬了沙糖姜湯也不見好，她厭生忌醫(yī),，已疼了一宿,。”
“莛飛,，不知你還記不記得,，你祖母常有寒凝腹痛的毛病，我自小就知道她有一個應(yīng)對腹痛的靈方,，于是我急急下山,，買了菖蒲,、艾葉、大薊,、益母等等十六種草藥,，研成粉末，用布裹成一個藥包,，放在掌中反復(fù)揉搓,，這十六種草藥混在一起一經(jīng)擠壓，便會源源生熱,，熱效可以持續(xù)好幾個時辰,。我叫瑯珂將熱草藥包按在夫人腹上輕輕按摩，驅(qū)寒解痛,?！?p> “山下山上的一折騰，早過了午時,，我索性沒有去聽當(dāng)日的辨經(jīng),，而是在竹舍外頭忙活了一下午，將竹橋搭建完畢,，又在溪流兩岸的土坡上嵌了一節(jié)節(jié)竹干作為臺階,，大功告成之際，夫人的腹痛也已緩解,?！?p> “她十分過意不去，我笑道：‘我連日聽琴受教,，獲益匪淺,，正愁無處報答，這點(diǎn)微末之勞,，夫人何必介懷,？’”
“她停頓半晌，叫瑯珂送出一疊書冊,，有《尚書·愚貢》《管子·度地》《水經(jīng)》《河道通儀》《行水鑒》《續(xù)行水鑒》《治水方略》等等,，我一見這些書冊，喜不釋手,?！?p> “夫人道：‘公子善心無量，又熱忱于此,，必能造福一方民眾,，這些書冊贈與公子，聊表謝意,，他日若能派上用場,，遠(yuǎn)遠(yuǎn)強(qiáng)于在這竹舍里沉寂一世,。’”
“她又叫瑯珂單送了一本小冊子過來：‘《天泣錄》原有六十七卷,，是先父生前編撰的典歷之一,，今上不喜災(zāi)錄，說有詆諷之嫌,，下旨焚炬,，這一卷原是先父騰錄的備考，意外獲存,，是警心醒世的珍冊,，請公子妥善收存?！?p> “莛飛,，我本來只想在你爺爺身邊助手，畢生致力義善的念頭都是在那晚讀了僅存的一卷《天泣錄》之后萌生的,，若沒有夫人的這本書,，便不會有現(xiàn)在的衢園，若說夫人左右了你爹爹一生,，一點(diǎn)也不為過,。”
“時光如水,，轟轟烈烈的法戰(zhàn)終于在七月三十日地藏節(jié)那天見出分曉,，天臺寺和從各地趕來援辨的高僧贏得了一場來之不易的苦勝，舉國沸騰,，廣成帝御賜金牌匾額，摩揭陀國眾僧離境南返,?！?p> “正是大快人心之際，我卻悵然若失,。這兩個月來,，已和夫人成了知音摯友，我雖盼著回鄉(xiāng)和爹娘團(tuán)聚,，卻難以割舍和她的傾心交談,。”
“臨行前的一日,，微雨如霧,，我來到竹舍外向她道別，站在竹橋上,，已挪不動步子,，只覺碧林溪流處處詩情畫意,，讓人留戀無限?！?p> “瑯珂迎出來,，聽明我的來意，低語道：‘我和夫人也要走了,，夫人是趁我家主人閉關(guān)之時出來散心的,，主人九月出關(guān)，夫人要回去和他團(tuán)聚,?！?p> “我怔怔立在橋上，細(xì)雨濕衫,，空空落落,。還是舍中的琴音打破了傷懷的寂靜?！?p> “夫人送我的最后一曲,，是簡明舒闊的《楚天斷》，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彈奏此曲,，以寄振翅高飛的曠達(dá)之懷,，卻只得其律而不得其神。夫人不拘律勢,，用輕淺的指法撥奏散音,，漫漫從容，越拔越高,，到絕頂處依然游刃有余,，隨心而欲的引出群鴻列陣、寫破秋空的意境來,。這平凡的曲子,，到了她手中便卓乎高古，至神至妙,?！?p> “我沐雨聽琴，眼前平沙萬里,，江長月白,，暢豁之處，幾欲凌翅霄漢,，領(lǐng)雁南征,，一覽天下湖川。”
“曲盡音終,，我已明白她的用意,，一掃郁塞之情，向她深深行禮道：‘夫人,，在下臨行之前,，還有最后一個請求?！?p> 莛飛正聽得心醉,，此刻再也忍不住，沖口問道：“爹,，你是不是請求見她一面,？”
易筠舟斜眼看看兒子，搖頭笑笑,，“我與她交心,，天地萬物盡在意中，自由自在,，容貌是不相關(guān)的天外之物,，見不見又有什么要緊。我的請求,，是想看看她彈奏的這張琴,。”
“夫人輕聲應(yīng)允,，瑯珂小心翼翼將琴取出,，我坐在檐下橫琴細(xì)看，只見琴形為伏羲式,，桐木琴面,，梓木底板，以桐虛合梓實(shí),，剛?cè)嵯嗯?。岳山、承露,、冠角,、龍齦,、齦托都為紫檀木制,，玉刻琴徽，象牙雁足,，犀角琴軫,，栗子漆色，漆下為純鹿角灰胎，琴面有不過百年不出現(xiàn)的梅花斷紋,?！?p> “我細(xì)看斷紋，驚異道：‘夫人,，這可是出自前朝川南單氏的十張‘單公琴’之一,？’”
“她答：‘不錯，正是單公琴中位列第七的‘萬松云和’,?！?p> “相傳單公造琴，會在大風(fēng)雪天進(jìn)入深山,，聽風(fēng)吹木,，從中辨取良材，木質(zhì)年久,，聲始發(fā)越,，人稱‘彈者之眾’。單氏制琴術(shù)早已失傳,，單公琴又大多毀于戰(zhàn)火,，流至本朝的僅存十只，這‘萬松云和’輾轉(zhuǎn)滄田,，有兩百五十年齡,，難怪音韻幽深無盡?！?p> “我得覽奇琴,，心中再無遺憾，長身道：‘與夫人相知兩月,，如歷十年,，夫人琴音話語，筠舟至塋不忘,?！サ勒渲兀痛讼鄤e,?！?p> “那兩個月，至今想起都如一場清妙奇異的夢境,，點(diǎn)滴入髓,，卻又仿佛會在一息之間燼滅無痕，再也尋不到蹤跡,?！?p> “闊別十載,，回到濱海故里橫陽縣，爹娘都已滿頭染霜,，我除侍奉二老之外,，所有的心思都在農(nóng)田水利之上，春耕秋收,，轉(zhuǎn)眼又過了兩年,。你爺爺積勞成疾，只盼趕快抱上孫子,，媒家說親,，二老一口便允了。易家雖是縣令,，卻清貧如洗,，你娘是大戶女兒，家道殷富,，如此開明不嫌,，我亦欣慰?！?p> “奉宇十一年十月初一,，是我娶你娘進(jìn)門的大喜之日，我披紅掛彩,，騎馬迎親,，橫陽縣中愛戴你爺爺?shù)陌傩論砹苏麕讞l街，都來道福祝賀,，一路鞭炮喜樂,，錦繡紅飄，就算狀元郎也不過如此,?！?p> “可我騎在馬上之時，忽然有種神虛之感,，心里象有一束琴弦被風(fēng)吹動,，輕緩撩撥，不知所終,?！?p> “我茫茫然左右四顧，似被什么牽引,，遠(yuǎn)遠(yuǎn)在喧鬧歡騰的人群中瞧見一個模糊的人影,，那是個黑紗纏面的女子，我雖然看不清,，卻隱隱覺得她在含笑凝視,。那一刻喧囂遠(yuǎn)去，水止凝冰,，萬語無聲,，我被一種淡淡的熟悉攫住，再定睛時,，她已經(jīng)煙一般的散了,。”
“我若早知一場相識于我是幸,，于沈墨云卻是天大的不幸,，我愿殫血追日，倒回從前,?？晌耶?dāng)時只是懵懵愣愣的騎在馬上，不知那就是她,，更不知那就是我此生真正見到她的唯一一眼,。”
“你爺爺病逝之后,，我和你娘商議,，欲承衢公之志，將荒蕪的衢園重振,，變?yōu)榻狭x善樞紐,。你娘動用了她的全部嫁妝，我則游走多方,，募資集力,，結(jié)識了你林伯伯、秦伯伯他們,，大家志同道合,，各盡所能，終于變廢為新,?！?p> “搬來蘭溪的時候，小薈還沒出世,，你一路上前爬后拱,，象小大人似的哇哇講個不停，呵,，那會兒的情景恍如昨天,，誰知這么快，已到了你爹爹將‘蘭溪先生’的名號讓給你的時候了,?！?p> “光陰荏苒,，日復(fù)一日，我以為我這一世不會跟你爺爺有什么不同,，直到小藍(lán)來到衢園的那一天,。這個清苦的孩子在我面前取下包袱，左一層右一層打開,，安置其中的,，赫然竟是相伴夫人的傳世奇琴‘萬松云和’！”
“二十年前的清妙夢境撲面而來,，風(fēng)過竹林,，雨入溪流，天籟琴音猶在耳畔,，那一場辨經(jīng)法戰(zhàn),，那幾十日的傾心交談……我一見這琴，不禁眼眶濡濕,，誰知令人驚異的并不只是這琴,，而是我從小藍(lán)口中得知的一切?！?